颠鸾倒凤第六式鸾在前凤在后,浪儿汹涌,数不尽风流。
那天,是大水过后。
石城虽未直接受灾,可听说上游几个州县都淹得很厉害,夏迎春穿着蓑衣,冒着雨到河堤边看状况。
谁教怡红院就盖在河畔,为的是取蚌“枕流倚拦红袖招”的难韵,尤其夜里悬起了盏盏大红灯笼,落在水面上的光彩更是美的如诗如画。
寻欢客都爱这味儿,可是她每到大雨时节就得心惊胆战,只得自愿担任无给职的免费巡河工,非得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巡过了一遍,这才稍能心安。
然后,她便发现了静静躺在河边,浑身湿透,狠狈而昏迷的他。
一开始,夏迎春吓得以为遇到水鬼,可待看清楚之后,她又有一刹那恍然错觉自己是遇仙了。
如果连白衣满是泥泞且破碎,披头散发,都无法掩饰眼前男人的绝代风华,清雅出尘,那么他肯定是谪仙无疑了。
“你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她自言自语了句事后想起来很蠢的话。
然后,夏迎春承认自己是因为“美色”,才死拖活拖地把他扛回家的。
他看起来虽然瘦弱,可谁晓得湿冷半破衣衫底下的肌肉结实得很,沉沉地压在她的背上,让她颤抖着脚步强撑龟行三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儿。
夏迎春将他弄回怡红院后,惹来了所有花姑娘和龟公的惊呼
“哟!春老板,旱太久了,你终于忍不住去外头抢一个回来啦?”
“啧啧啧瞧把人家累的,你莫不是刚刚等不及便跟人家在外头野合了吧?”
“哎呀呀呀!从没见过这么清俊的哥儿,可你也把人折腾得太狠了。”
“闭嘴啦你们!”夏迎春没好气地朝这堆光看热闹又只顾流口水的饥渴美人一记咆哮。“老娘带他回后院,谁都不准跟上来!”
扁看她们见了美男子便满眼放光的馋相,哪个放心她们来帮忙只顾病患?只怕一不留神,这位嫡仙哥哥便连皮带骨给吞吃个一干二净了。
而后院是她春老板的闺房兼恶势力范围,未经允许踏入者,一律药加泻药伺候,下场不是做死便是拉死。
“嫡仙哥哥,为了你,我今儿可是亏大了,名声尽毁啊”她浑身肌肉都在抗议了,抖得跟什么似的,使尽吃女乃力气,这才勉强将昏迷的男子卸货在床上,气喘如牛。
“呼”他双眼紧闭,面色惨淡,仿如失却光华的白玉,却掩不住的清秀俊雅,她的目光落在那衣衫破碎而露出的赤果结买胸肌上,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上头虽无明显外伤,确实青青紫紫淤痕遍布,显然是落水时被强劲水流或岩石给冲撞了。
她心下打了个突,慌得再顾不得垂涎美色,急急忙忙跑回前头怡红院,一迭连声地命人速去请大夫,还有快快烧一大桶热水,熬锅姜汤,拿干净衣衫什么的。
“你不会有事的!”最后她回到他床榻边,一手握住他冰冷的大手,一手紧搭在他仿佛气息全无的颊边,语气一贯地霸道蛮横,自信满满。“听见了吗?”
他的呼吸渐渐弱了下去
“你敢死,我就让我手下的姑娘们轮流来奸你尸。”她阴恻恻咬牙道。
他的胸膛先是没动静了,随即又缓缓地回复了一丝起伏。
“算你识相。”她暗吁了口气,满意地眉开眼笑道。
后来老大夫来了,仔细号了脉,然后开出成堆内服外敷的药。夏迎春亲自为他上药包扎,擦拭身子,换上了干净舒爽的衣衫。
“春老板,这样不大好吧?你毕竞是个姑娘家。”老大夫是怡红院长年合作的良医,也是自小看到她大的世伯,忍不住提醒她。
唉,想一个姑娘家在怡红院这等营生场所,抛头露面的主持生意也就罢了,至少懂得洁身自爱,可今儿她却是把男子都带回了自己闺房里,还亲自动手这个又那个,这、这也太过了
“郝大夫,我这是好人做到底。”夏迎春小心翼翼地为他系好衣带,回过头来灿烂一笑,后面少补充了一句:肥水不落外人田。
“可你总归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家”
“没差啦!”她怡红院都开了,见个把具光溜溜的男人身子又算得了什么?
怡红院里可没少见袒胸露肚光的客人,多半都是妻子率队来逮人,几棍子被蝴蝶喊娘地打出房间来的。
不过眼前这个静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真的不一样
内伤严重又病得昏昏沉沉,想必是极为疼楚难当的,可他仅有眉心微蹙,依稀透露了一丝苦痛,面上神情依然祥和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就连她在为他擦身时,不小心碰到他断裂的一处肋骨,也未曾听他呼过一声痛,但是她可以从他攸地苍白了的脸色,看得出那是多么锥心刺骨的疼。
他的隐忍和坚强,反而让一向动作粗鲁的夏迎春内疚心疼了起来,后来的每一次上药,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又因他身形修长、曲线优雅,清雅美好得让她心生怜惜,竞连偷吃他一把女敕豆腐都不敢,“好家伙,敢情连种文弱书生便是老娘的菜?”她心下一阵乱跳,不禁摩挲着下巴,暗自沉吟。
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犯倔,还是单纯不想有旁人来“染指”一直昏睡睡而无反抗能力的他,她就这样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两天两夜,觉得自己连辈子从没这么接近“圣人”的境界过。
终于,他在深夜里醒来。
当时她正打瞌睡,差点一头敲在硬邦邦的床缘上,是只微凉却柔软的大手接住了她的额头。
而她那一下,是磕进他掌心里的。
“你、你醒了?”她张大了嘴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他看着她,深逮的黑眸里有淡淡的疲惫,却清亮得像温柔月华升起,然后,,对她笑了一笑。
她屏住呼吸,脑子嗡地一声,瞬间傻了。
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罢自梦境中苏醒的夏迎春,脑袋有一时间的空白,浑然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处。
但是记忆中那双深邃温柔的眼,此刻正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一见她醒来,眸色因喜悦而亮了起来。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文无瑕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本能响应他的笑,傻气中带着一缕娇憨,恍惚间,以为他就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他。
“夏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
夏迎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所有温暖美好的梦境瞬间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冰冷的现实。
“我在哪里?”她忍住心里涌现的脆弱感,闭了闭眼。
“松风院,你的寝房。”
“我回相府了?”她一抽紧,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防备。“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丫鬟们没有告诉他她的身份吗?为什么他还会在这里?
“我不放心你_。”文无暇被她质问得先是一楞,随即有些尴尬地道,“我只是守在这里而已。你放心,那些喂药换衣什么的,都是丫鬟们做的。”
“她们愿意吗?”她神情有一瞬的仓皇。
“有何不愿?”他疑惑地看着她,神情陷入思索。
经她一提,他才想起那两个伺候的丫鬟确实神色有些不对。
“她们没有跟你说什么?”夏迎春自觉根本没什么好心虚的,可一开口,她的声音还是不争气地微抖。
“你以为她们会跟我说什么?”他微挑眉,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我这么知道她们要跟你说这么。”她下意识避开他的注视。
“如果她们应该跟我说而还没说的,是你极至更新的事,那么你与其在这儿心下揣度,百般探问,倒不如自截了当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而你又在怕什么?”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好吗?”
“好个屁!”她被问得面上有些下吧来,气息不稳地低咒。“那么爱套话,你要不要转职去刑部问案算了?”
“刑部尚书李大人一向称职,不用我去添乱。”他嘴角微上扬。
相较于她的气急败坏,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温和翩翩的样子,更令她抓狂。
夏迎春登时一把火全烧了上来。“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才摊上你这么个月复黑货!”
“你没事就好了。”见她又能鬼吼鬼叫,他这下真的完全放下心了。“方才太医来过,说好心神过激,忧思过重,长此以往对孩子不好。如果可以的话,养胎还是保持心境平和欢喜为好。”
她闻言冷笑。“有你的,还当我真喜欢天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一——”
“如果夏姑娘不那么急切的话,最迟一个月后,事情就有头绪了。”文无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知她。
她眼睛倏地一亮,“真的?你一个月后就恢复记忆了?你这么知道的?”
“不是那样。”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抬手温柔地为她拂进落发勾回耳后,语气倒是一贯她温和。“我命人以玄隼传书,去漠北问问当初随我巡堤的几个护卫,料想一个月后便有消息了。”
“太好了!”她激动地就想起身,肚皮却一阵抽痛。“哎哟……”
“当心。”他脸色微微变了,忙伸手接住她。“不是说了让你别太激动吗?”
“我——我是高兴的。”她眼眶灼热泛红,吸了吸鼻子,随即瞥扭地胡乱抹了一把,咕哝道:“哎,怎么哭哭啼啼娘们似的,真见鬼了”
文无瑕看着她,想叹气,可不知怎的,嘴角偏偏抑不住地往上扬。
“太医交代,你醒了后得再喝一碗安胎药。”他将一旁温在暖水炉内的药碗取来。
“你喂我?”她心情一好,又开始得寸进尺。
他斯文脸庞浮起一丝可疑的淡红,迟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讪讪然地点头。
“咳咳,嗯。”他脸更红了。
这一刻起,所有笼罩在夏迎春头上的愁云惨雾,正式烟消云散
丙然,人以有希望,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啊
“喝完药后我想吃西湖醋鱼。”某个给了三分颜色就打开染坊的小熬人,再度打蛇随棍上。
而品性清贵高洁的文相爷只好从善如流,陪人陪到底,管饭管到饱。
“好,全依你。”
第二天早上,夏迎春终于又看见了端着盆水,慢慢走进房间的小笺。
她心一沉,晕陶陶了一整晚的快乐又飞走了。
怎么忘了昨天她身份暴露的事了?
“小笺,你还在生我气吗?”她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主动开口。
小笺背对她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头垂得低低。“婢子不敢。”
“这就是还在生气了。”夏迎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是情感上仍然不希望一向同自己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的丫鬟,继续拿仇视和抵御孤狸精的态度对她。“说真的,你到底是气我是个老鸨,还是气我从没告诉过你们,我是个老鸨?”
小笺例抽了一口冷气,倏地抬头,像是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宣诸于口。
“你们很瞧不起老鸨这个职业吗?”她索性豁出去了。
“你——这当然——”小笺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恨恨道:“太肮脏了!”
“我可事先声明,在遇上你们家相爷前,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虽然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夏迎春这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皇天后土都可以作证的。”
“哼。”
这一个哼字险些令夏迎春大翻桌,她眼角微微抽搐,“了不起,敢同我哼哼了,昨天以前还口口声声唤我迎春姑娘,现在知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后,便恨不得立时跟我划清界线,免得被我带累糟蹋了。原来你们相府中人交情都是看头衔做表面,完全不是交心来着,倒是我把你们想高了。”
小笺那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心里尴尬透顶面,张口嗫嚅了句,却也没好意思大声说。
“我不过是开怡红院,又不是杀人放火,你们犯得着见了我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吗?”她越说越上火,冷笑道“我自认住进相府以来,从来只有热心的份,并没有害过谁,你今日这样待我,倒教我心寒齿冷了。原来,这世上的真心还真是不值几个大钱的。”
“迎春姑娘我们不是有意,但是你也是瞒得我们好苦。”小蔓怯弱愧疚了一下,随即又鼓起勇气,振振有词道“相爷一世清誉,文家历代清名,万一因姑娘的缘故而招致重大损伤,姑娘又有何面目见相爷?”
夏迎春一时语塞,神暗阴沉得可怕。“你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便是文府的一大耻辱?”
“若非迎春姑娘的身份太过……婢子到现在也还一直会是对你充满敬佩,十分喜欢的。可是主府对婢子全家有再生之恩,婢子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更不允许有任何人做出伤害文府和相爷的祸事来”小笺字字句句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她怔怔地看着素来腼腆可爱的小笺,此时此刻像对上万恶世仇般地怒瞪着自己,方才所有的底气和义愤,霎时被满满的心灰意冷取代了。
“所以就算我本性不坏,热心助人,又怀了你家相爷的孩子,只要我曾经是老鸨,你们就不再喜欢我了?”她的语气有一丝颤抖。“我在你们心中,就再也配不起他了?”
“世情如此,人言可畏。”
生平首次,夏迎春哑口无言。
连一个不满十六的小丫鬟都对她理直气壮地训诫出“世情如此,人言可畏”连两句警语。
“既然我这么可恶,又这么见不得人,你们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他?要是相爷知道,昨晚不就可以直接撵我走了吗?”
小蔓沉默了,目光很是复杂,半晌后,才低声道:“迎春姑娘曾经待我们好,婢子们都记在心里,不敢或忘。如果姑娘你愿意向相爷坦白的话”
夏迎春嗤地笑了起来,心底却是一片苦楚压抑。
丙然,京城的富贵鼎盛之家同石城的暴发户及地主们也没什么两样,在他们眼里,名声可比什么都还要重要,为了扞卫这份清名,是可以连什么都不要的。
他也是连样想的吗?
“不,他是不一样的,他才不是那么势利浅薄的人。”她喃喃自语,绷紧的神情逐渐柔软了下来,眼底满是信任。“一个月后,他就会知道我没有骗他,然后他就会认我和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笺看着她,有些心急还想再劝。
“我回跟他说的,但不是现在。”她抬眼,坚定地看着小笺。“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瞒他,只是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
“可是……”
“如果你急的话,你尽避现在就去告诉他。”她眸光澄澈坦率。
小笺语塞,随即情急地一跺脚,“婢子、婢子要真能忍心的话,也不会在这儿一直劝你了。”
夏迎春吁了口气,心总算稍稍松快了些,笑意重现眼底。“小笺,你还是待我好的。”
小蔓脸红了,别扭了半天,然后一溜烟就跑了。“婢子去取早饭来。”
夏迎春笑了起来,只觉心头抑郁尽消。
是啊,守得云开见月明,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等到的。
夫君归来,正式成亲,两姓合好,自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