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吴桂兰在出门拾荒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有着混血人俊美容貌的阿森倚坐在他那辆骚包的红色保时捷车盖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见到她,只是露出一个优雅得无懈可击的微笑,便将注意力收了回去。
吴桂兰想他恐怕是在这里等人,也没在意,只是走自己的。谁知在走到近处的时候,他蓦然“啪”的一下合上了火机的盖子,扬起那双浅灰色的深邃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带着些许轻佻地问:“多少钱玩一次?”
吴桂兰一怔,站住。
“我说,你陪睡一次要多少钱?”似乎为了证实她没有听错又或误解,阿森又缓慢而清楚地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吴桂兰眼微眯,其内的不善一闪而敛,“不做。”淡淡撂下两字,她没打算与他多做纠缠。是不是认真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人明摆着来找事的,她虽然不高兴,但也不愿惹麻烦上身,所以还是能忍就忍吧。
“不做?”阿森挑了挑眉,嗤笑,将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中,慢悠悠晃到吴桂兰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别假正经了。昨天不是才接了我的朋友?今天就装贞节女?呵呵……还是婊子有情?”语气戏谑,神态玩世不恭,眼神却凌厉而冷酷。
抿唇,吴桂兰深吸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气,“做不做随我高兴,不劳阁下费心。”这个世上有的人是不能得罪的,她很清楚,所以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
“啧,啧。”阿森摇头发出轻鄙的声音,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桂兰,却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显然对她随身带着的垃圾味深感厌恶,“不做就不做吧,我也不强人所难……呵呵……不过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谁会在意?呵呵……”
看着他狂妄嚣张地笑,吴桂兰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痒,不过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到忘记现实,于是只是保持耐性沉默地睨着他,等他让开。
“乔宠小嘉嘉宠得也太过了点,竟然为了她浪费大把的时间和你周旋。”笑声止,无视吴桂兰的冷漠,阿森露出怜悯的神色,“他是个为爱疯狂得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男人,我奉劝你一句,别太相信他,不然……”话意未尽,他让开了道,摆摆手往自己的车走去。
吴桂兰垂下眼,往前继续走去,似乎并不受他的话影响。
阿森上了车,当车滑过吴桂兰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探出头来,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凤凰怎么可能看得上野鸡?别忘了自己前几个月有多么倒霉。你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运气不好吧……”
留下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后,他驱车绝尘而去。
吴桂兰停下,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这算他妈的什么世道?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喃喃地骂。她不天真,也不是傻瓜,一听那话便能琢磨出七八分的意思。原来,一场好心竟然让她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得罪了一尊瘟神,弄得自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哪里也呆不下去。
虽然知道这个叫阿森的男人决不会好心地专门跑过来告诉她实情,但是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他所说的话还是值得她琢磨一番的。
转身,她往回走。在经历了亲人的反目之后,又得知这样似真似假的事实真相,任她再坚强也终于有些吃不消。
回到家,关好门,她冷静地走到床边。看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脑海中浮起昨日那个人与她相拥而眠的情景,浮起那一日他抱住自己不肯放手的情景,不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王八蛋……”喃喃地骂了一句,她蓦地跪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被褥里,半天没有动静。
人活到她这分上也算是没用到极点了。
月末,吴桂兰照常往家里面寄钱,只是因为拾荒的收入微薄,寄的也就少了。打过几次村头商店的电话,人家开始还帮着喊了几回,却没人来接,后来一听是她,干脆直接挂掉。想来她的事已经闹得全村皆知了吧。家里的情况都只能从张伟那里打听到,母亲没有什么大问题,英妹儿回了学校,有没有她似乎都无关紧要。
那天以后,林修乔再也没来过,算算亦有一月。原还些微期待能从他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渐渐死了心。或许对于他来说,她就只是一个能用钱买的廉价妓女,玩过便抛在了脑后。这是她早就看透的现实,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小荆每天傍晚都会出现,有他在旁,其实也不寂寞。正月一过,天气明显暖起来,院子里开始东一簇西一丛冒出了女敕绿色的草芽。衣服在一件件减少,肚子则在一天天长大。有时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就在眼前,那种感觉还真是有些奇怪。
这天,从垃圾处理场回来,吴桂兰背着一背篓加一蛇皮袋拾来的废品边走边歇,到御园外的公园时已经天黑,公园里的灯都亮了起来,放射着乳白色的光芒。因为天气暖和,公园里饭后散步的人很多,见到她都捏着鼻子嫌恶地远远避开。如同其他拾荒者一样,吴桂兰明白想要挣口饭吃,就必须学会忽视这些人的眼光,何况她以前的生计也不见得比这个更加受人待见。
在穿过公园正中的枫叶道时,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让她的步子迟缓了一下。
是林修乔,他正和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并肩漫步在前面不远处,不时侧脸与之交谈几句,气氛融洽宁谧。
心仿佛被什么抓了一把,痛得她眼前发雾,深吸口气,她努力对自己扯出一个涩笑,然后挪动沉重如铅的双腿转进一旁弯曲的小径。
妈的,自作自受,活该!边走她边恨恨地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涩意。然而——
没有办法!停住脚,她无力地垮下肩膀,为心中那剧烈的疼痛。
不自觉抚上隆起的小肮。她原是个唯利是图的下贱妓女,却要去学人家做什么好人,她哪是那种料啊。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她……
甩头,抛开一切应该不应该的想法,她继续往前。如果想要活下去,她就必须把他和他对她所做过的事给忘了。她从来就不是会为情要死要活的女人,现在也没必要装出一副被人玩弄后再抛弃的可怜样儿,那样的话连她都会唾弃自己。
回到家,打水洗漱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开始煮东西吃。
小荆一脸苦瓜地晃了出来,穿着吴桂兰烧给他的新衣服,那双老是趿在脚上的湿鞋也换了下来,看上去可爱极了。
“妈,你的心又在痛了。”他抱怨,长长的刘海半遮着明亮的眼,也掩去了些许精明的锐芒。
啊啊了两声,吴桂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不好意思地笑。自从答应小荆投胎做自己的孩子起,两人之间似乎就建立了某种联系,她的情绪会莫名其妙地影响到他。她痛的话,他也会跟着痛。所以那些天他几乎是跟着自己一起熬过来的,如果不是她以打胎为要挟的话,他早已气得去找林修乔和自己家人的麻烦了。
“妈,都跟你说了,以后让小荆来爱你,你也只疼小荆,别再想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你总不听。”小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训道。
吴桂兰摇头失笑,看他现在这古灵精怪的样子,可以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不会太无聊。
水沸了,她起身去下面。这时有人敲门,她还没反应过来,小荆已经先一步跳起来,跑了出去。
吴桂兰也不急,自顾在椅子中坐下,看着飘浮在水中的细面,怔怔地出神。
“是成功哥哥。”在停了一会儿又响起的敲门声中,小荆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边。他可以影响人的心理让人产生碰触窒息等相应幻觉,却不能真正地接触实物,连开门这么轻易的动作也做不到。
吴桂兰身体一僵,没有动。敲门声持续不断地在耳中响起,她却将锅端离火,盖了火盖,开始捞面。
“妈,不去开门吗?”小荆问,看上去有些着急。
吴桂兰没有回答,自顾吃面。啃了一天的冷馒头,胃的确需要一点热汤来暖一暖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小荆皱起眉头,愤愤不平地瞪着埋头吃面无动于衷的吴桂兰,“你们这些大人真的好奇怪,明明想得不得了,等人家真来了,又把人关在门外……”
吴桂兰睨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应该去开门?”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唠叨起来都是很让人心烦的。
“当然。”小荆被成功打断数落,一昂小下巴,坚定地回应。
“行,听你的。我这就去开门,如果他还在的话,就让他进来。”吴桂兰低笑,放下筷子,起身。林修乔心高气傲,久等无人开门,怎么可能还在那里傻傻地站着。她这样做只是想让小荆死心而已。
“妈,你……”小荆知道她在敷衍自己,有些恼。
“嗯?不开了吗?”吴桂兰慈爱地看着他赌气的可爱样子,温柔地问。如果他说不,那她可以省点力气。
小荆嘟起了嘴,本想说不用了。但转念一想,妈妈死了心,自己也总要死了让成功哥哥做自己爸爸的心才好啊,于是扬起头,响亮地应道:“要,当然要。”
吴桂兰叹口气,往院子里走去。
门打开,如吴桂兰预料的那样,外面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也不见林修乔的车。
无法忽视心中的失落,吴桂兰自嘲地一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对他竟然还抱着期待。什么人啊,总学不来教训。她责备自己。
甩了甩头,她吐出一口气,回头冲小荆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没人……”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小荆并没有跟出来。摇头,她嘀咕:“就知道让我来开门,你也知道懒得动啊?”
叹气,她准备关门,却在看见屋旁围墙边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时僵住。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里竟倚墙站着一个人。
“你又带男人回来了?”那人开口,冷淡而嘲讽的语气,不是林修乔还是谁?
吴桂兰心中五味杂陈,竟一时无语。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在确定他还在的那一刻,她竟然感觉到了喜悦。真是没用!
“怎么,不想看到我?还是我打扰了你做生意?”林修乔将烟头在墙上摁熄,然后慢悠悠地踱到吴桂兰的面前。透过屋内射出的灯光可以看到他戴着眼镜,斯文的脸上有着让人无法捉模的情绪。
“你回吧,以后别来了。”吴桂兰回过神,冷笑着逐客,完全忘了和小荆的约定。他们这种人她惹不起,躲着还不行吗?
小荆隐身在旁,看得直着急。
林修乔微感错愕,“你说什么?”她这是在拒绝他?
他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被她抛弃,吴桂兰不由想起那日自己送失忆的他回去的时候他的表情,心中一酸,口气立时柔软了许多,“我只是一个低三下四没有任何背景的妓女,怎么敢得罪那些在外面混的小子,除非我想死无全尸。当我求你,别再为那事找我麻烦了。怎么说我也算是救了你的女朋友……”她以为他是为那事报复她,完全没想到艾滋病一事的误会上面去。
林修乔心口一震,她知道了?她知道是他把她逼到无路可走了?“你在胡说什么?”没来由的,他的心掠过一丝慌乱。她是怎么知道的,谁胆子恁大?
还要骗她!吴桂兰心中又苦又怒,咬牙道:“问你的朋友阿森去吧。如果你是打算逼死我的话,直说好了,不必这么费事。”家人嫌她丢脸不认她,连她一直以来认为的好人原来也一直在骗她害她,在痛苦挣扎的她看来死不见得就比活着差。
她的话仿佛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林修乔的心上,他的脸在瞬间变得惨白,一惯的斯文从容消失殆尽,“我没有那样想……我只是……”他想要辩解,却不知该从何辩起,事实上他的确是为了一点小事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可是,他没有想逼死她……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别开头,吴桂兰不去看他的失神懊丧,“走吧。”淡淡丢下两字,她退后一步,无视小荆在一旁浮现的哀怨小脸,准备关门。
“等一下。”林修乔反应过来,一把挡住门,往前踏了一步,看着吴桂兰隐在阴影中疏离冷淡的脸,强扯出一个痞笑,“我可以答应不再找你的麻烦,可是你要怎么回报我呢?”不想就这样和她断绝关系,不想以后再也不能看到她,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愧疚,说出厚颜的话。
“回报?”这样的回答显然出乎吴桂兰的意料之外,她怔了一下,而后失笑,只是笑中充满涩意,“你看我这里有什么,尽避拿去好了。”原是讥嘲的话,她说着却突然想落泪。原来啊,对一个人死心的过程也会这么痛苦。
林修乔露出得意的笑,“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拿了。”说着,蓦然伸手一把将措手不及的吴桂兰搂进了怀中。当那个瘦小却因怀孕而显得丰满的身子落到胸前那一刻,林修乔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一个多月了,还能抱着她,真好!
“你……”吴桂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有些弄不清是什么状况。
“别动……”双臂收紧,如铁箍一般将小小的身体定住,林修乔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中,控制住自己澎湃的心情,轻柔而缓慢地道:“对不起。”
吴桂兰僵住,为那三个字。为什么要说?他还想要怎么样?
“对不起……对不起……”仿佛咒语一般,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呢喃,直到逼出她的泪水。
小荆皱着眉蹲到黑暗的角落里,为心中那强烈的冲击恼怒不已。他还是个小孩子好不好,怎么能让他跟着承受这么复杂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