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朝香与韩冬再度化为巨蛇朝他扑来时,他又惊醒,确定姬怜怜还在身边,他犹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随即握住。
姬怜怜迷迷糊糊地醒来,他闭上眼装睡,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这样反反覆覆夜惊,一旦被惊醒,下意识寻求手上那份冰凉的温度,当他不知第几次又被恶梦惊醒时,听见一个声音清楚地低语:
“有人往这里行来。”
那个姓赵的道姑在说话,林明远醒悟;庙里的道姑一一转醒,他身边的姬怜怜也跟着醒来。
姬怜怜的动作极快。她一睁眼时,林明远看见她眼里的清醒,她连个赖床的混沌时间都没有,下一刻她已经收起晒在一角的男衫,紧接着她扶起他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负在她背后。
全副动作流畅,不过三息时间,林明远还不及说什么,姬怜怜背着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损的佛像之后。
林明远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突然间,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食指挡在唇间,一双黑色眼珠里并没有那种“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会救你,林明远”的执念;然后她垂下脸,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她的头发扎成一颗包子髻,细白的颈子毕露无遗;她的脸骨细致,以致脸也是小小的,身体也是小小的,哪怕现在穿得像个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觉到她身骨上的纤细。
最后一次看见姬怜怜,她的脸尚未张开,就是小孩脸;现在张开了,也只是个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会注意到,那他是怎么一眼就认出姬怜怜?
透过现在的她,他想起小时候开始习字,描着写可以写得极好,但要当众念却害怕到字字念错的姬家小怜怜。
这样一个连当众念书都容易怕的姬怜怜,哪来的胆子救他?
……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自他被救后,心里一直盘旋不去的疑惑。
大雨还在下,却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咦了一声。
“庙里有人啊……都是女人……原来是江湖同道。”
“在下青门子弟,赵姓。正逢大雨,暂避破庙,不知阁下何方门派?”赵灵娃落落大方,接过了主导杈。
林明远转头看了姬怜怜一眼,他老早就看出来了,这一支道姑队伍,领头的正是赵灵娃。看来,就算姬怜怜姓姬,也没有在青门混得有多好。
“原来是青门子弟,在下同姓赵,单名舍字,在朝中孙侍郎门下做事……既然赵姑娘等在此避雨已久,赵某想打听一事。”
“请说。”
“赵姑娘可看过一名青年,满身脏污,不,或许有人将他精心乔装过,但不变的是他双腿已断。”
林明远下意识握紧姬怜怜的手。
姬怜怜连头也没有抬,就随便他握了。
“断腿的男人?”
“正是,说起来,他本是朝中官员,因罪游街,没想到被人救了去……”
“游街?”青门其他师姐妹插嘴:“不就是今天的罪犯游街吗?我们还跟着丢石头,对不?”
赵灵娃瞪她一眼。
“闭嘴。”她又转向赵舍。
“我们一路行来,没有见到什么人带着断腿的男人。赵兄弟,请恕我冒昧一句,今日罪犯游街,也算清算了他的罪过。你这样追看他,是为了……”
“赵姑娘有所不知,此人为官时,曾玷辱良家女子,当日我们孙侍郎无法为民除害,今曰若不趁机将他除去,难保不会再有无辜女子受害,你们都是姑娘家,应该明白这等祸害的可怕。”
林明远眼皮一跳。
庙里一阵沉默,有青门子弟叫道:“好坏!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大师姐,我们也帮忙吧,要是看见此人,不如也……”
赵灵娃容色微冷道:“你管这么多,孙大人与赵兄弟要为民除害,你抢人家事做什么?赵兄弟,如今雨大,不如你也在庙里避雨,等雨停了再去追吧,我想救那婬贼的人,定会因为这场雨而不得不停下脚步,对了,赵兄弟,雨停之后你将往何处追,可一并告诉我们,如果在路上见着这样的人,我们也好通知你。”
“这……”
“青门规矩向来独善其身,但同是女子,对这种婬贼自是深恶痛绝。赵兄弟在孙大人门下做事,就算满月复壮志,也需要做出事来;我们青门卖个好,将来有什么事,还望赵兄弟对青门子弟行个方便。”
赵舍点头。
“正是此理。”
“大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不如先到火旁取暖。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想来你不介意与我们这些女子同待一庙吧。”
赵舍还是点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开口:“……在此之前,我想请问赵姑娘一事。”
“请问”
“……在佛像后,躲的是谁?”林明远心一震,手心蓦然出汗。
“……”赵灵娃一时无语。
“不是我要怀疑诸位,而是这姓林的婬贼,外表太容易欺骗女人了,就连他的嘴,也可以把死人说成活的,所以佛像后面的人……可以出来一下吗?”
林明远闭上眼,忽而想起那句“阎王要人三更死,岂会留命到五更”;原来,他被姬怜怜所救,井不是他真的逃过一劫,而是给了他一个极短的时间内跟姬怜怜见上最后一面。
身边的人,有了动静。
林明远死心了,谈不上绝望;他的生存经验星,任何好处绝不会从天而降,有利益交换才是真。他被毫无利益关系的姬怜怜所救,已经够出乎他意料。
他与韩冬,就是同一类人,他将自己卖给韩冬,而韩冬将女儿易给了他……只是,韩冬输了尚有后路,而他输了,只有死路。
说起来,自见面后,他还没有正正经经与姬怜怜说过话,他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懊悔。能见她最后一面,其实他很……一转头看去,他怔住。
她将发上的木簪一把抽去,塞到他手里,一头长发披泻而下;她又将一件件衣服月兑下,月兑到最后一件青袍时,她转向傻住的他,食指放在嘴中间。
紧跟着,她月兑下里衣。
细细的腰背,青白色的小肚兜,其余的,林明远在事后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他只记得模糊的背影,以及她沉静的侧面。
沉静?姬怜怜连当众念书都会紧张,他怎能让她做出那种事呢?
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看见她半寸肌肤呢?
难道她呆到不知道,如此让一个男人看见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扯回。就算……就算他死了也无所谓……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再前进。
一张普通的小脸,探出佛像之后,令得已经按在刀鞘上的赵舍一呆。
“……那个,赵师姐,你怎么不替我解释一下呢?很丢脸的,好不好。”姬怜怜委屈地说道。
“要我怎么解释?说下大雨,你衣服湿透了,见没人就月兑着烤,哪知有人来了,你冲进后头躲起来?这多丢青门的颜面!”赵灵娃薄怒着,立即转向赵舍,严厉道:“赵兄弟,请立刻转头。”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赵舍回过神,忙撇头。
“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他嘴里叨念着,由觉地退到庙门附近。
他真的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一张小脸、的小手臂以及光滑雪白的肩头……佛像后的小道姑确实是没穿衣服的,但他完全没有办法生起旖旎念头,反而觉得那张脸配上那骨头似的肩手,实在有那么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赵舍纳闷,道姑就是道姑吗?他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就在这时,青门弟子匆匆自地上拾起青袍,在赵舍若有似无的目光下,塞给佛像后的姬怜怜。
“活该,谁叫你乱来。”一青门道姑淡淡往姬怜怜身后的林明远扫去一眼。
“陈师姐,我没脸见人了……呜呜……”
赵舍都能想像那可怜的小脸埋在衣服堆里痛哭的样子,他一对上赵灵娃的美目,也只能干笑,甚至后悔自己干嘛一定要躲在佛像后面的人出来呢?为什么躲在后面的人,不是赵灵娃这种美丽的道姑?那才能一饱眼福,也许还能有艳遇呢。
姬怜怜退回来,仍是背着林明远,迅速穿上青色衣袍。
接着,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这对发现林明远一直在瞪着她。
她从他手里抽回木簪,又将头发扎得妥妥当当,恢复成一本正经的小道姑模样。
林明远还在瞪着她,她得意扬扬,嘴巴做了一个口形:不要说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林明远动了动嘴。
姬怜怜以为他要说话,脸色大惊,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嘴冰冰凉凉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就会不存在吗……但他知道,那个叫赵舍的狗奴才也知道,庙里所有的道姑都知道,除非,这些人都死了,记忆入土,否则,她哪还有清白可言。清白,对女子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姬怜怜,就是个傻瓜吧?
从她会救已经失去价值的他看来,她不是一个傻瓜又能怎么解释?
还是说,她对他……
满山青草湿热的味道,是他这几天唯一闻到的强烈气味;什么少女天生的芳香根本没有,全是彼此的汗臭。
“喂……傻蛋。”
回应他的,是细碎的呼吸以及微热的体温。
“喂……姬怜怜,”
“林明远,做啥?”
“……你聋了么?叫你这么多次!”
“你真当我傻了啊,回了你我不就真成傻蛋?”
“原来你还真不傻……你说说话吧,挺无聊的。”
“没什么好说的啊,你想听什么?”姬怜怜力气消耗过头,脑子早绞不出什么水来了。
这几日,林明远还是让她背着。他换上了青门的青袍,头发被挽成一个髻,一路上若遇上人,便把脸微微藏起,他人只当青门里有道姑伤了腿,不会多想什么。
林明远只能安慰自己,青门的袍子男女皆宜,他穿上去也不过像个道人,不是女人。
这一支道姑队自破庙出发,与赵舍所说的路线完全不同,专挑荒山野岭走,他本以为她们是避开人多,以防有人认出他来,但他心情很微妙地察觉,或许她们选择人少的地方走原因很单纯,就如同姬怜怜这一路上死命背他,却从来没有打过雇牛车的心思,也如同餐餐都是咯牙的大饼……一样单纯的原因。
他的指月复下意识地模到她颈下跳动点,随口问道:“青门很穷?”
“管帐本的不是我,我哪清楚啊……”她喘吁吁的。
“你是笨蛋吗?连这都模不熟,以后怎么当掌门?”
“我哪可能当掌门……”
“你姓姬,青门本就是姬家的,你没有野心,就等着等死吧……”林明远一顿,忽然说道:“我想出恭了。”他的手指,由她微温的颈子松开。
姬怜怜嗯了一声。又走了几步,才在树后放下他。
“我也要去月兑裤子……”
林明远皱起眉头。
“去就去,这种事姑娘家私下去做就好,跟个男人说些什么?文雅点。”
姬怜怜没放在心上,只是随便应上一声,就往另一头走去。
咚的一下,林明远连忙回头,看见她跌在草丛里,他嘴巴对张开要说话,就见她爬了起来,消失在另一头。
这已经是几日来姬怜怜体力比较好的状况了,刚开始真是三跪一叩,后来习惯他的重量了,才勉强不再拜天,这让林明远理解到青门的没落已经是必然,女子先天上就不如男子,在以武为尊的世界里,青门注定被远远抛在后头。
林明远目光一扫,尽是青山绿水,白话点,就是荒山野岭,半年前他还身处在繁华京师、琼台玉阁间,转眼落魄至此……说甘于此命,那是假的。但现在,他连一搏的能力都没有。他垂目盯着自己的软绵双腿,用力一击,随即闷哼一声。
他半垂着眼,阴狠地抓了一把杂草。
没过一会儿,姬怜怜转了回来,林明远注意到她双颊比上午更红了些。他动了动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她往他的前头瞄上一眼,抽过他手里的一根草,对着嘴吹出音来。
林明远一脸莫名。
“姬怜怜,你在做什么?”
“林明远,你解不出来,我帮帮你啊。”
“……”
“到底有没有感觉啊?咱们还要赶路呢。”
“……走了。”
姬怜怜也干脆,丢了草,说道:“好吧,等有感觉了再叫我吧。我随时助阵。你也真是的,做人婆婆妈妈的,连你的尿也婆婆妈妈的,看我多痛快……”
林明远相信此刻自己印堂上定有着浓厚的黑气,才会招来这婆娘,甚至,他有着片刻的异想——斯文的韩冬都比她好太多了。他宁愿面对千万个韩冬,也不想看见这一个粗鄙的姬怜怜。
他声音粗哑地说:“你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好男不与女斗。无知女人,他不当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