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楼。
接近晚饭时辰,楼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祝华流刚进大门,谢三飞快迎上来,神神秘秘将他拉到柜台角落,低声问:“公子,您两日前在甘泉山庄是不是招惹了一名小泵娘?”
祝华流愕然。招惹小泵娘?这话从何说起?
谢三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壮胆在他的手后托了一下,示意“跟我来”。祝华流不知他搞什么鬼,跟着他来到二楼角落一间偏厅。谢三在门边停步,掀开纱帘一角,让他看清里面坐的那位“小泵娘”。
还真的是小泵娘。小小的背影,小办膊撑着小脑袋,小脑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小小的辫子随着她的脑袋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坐在凳子上,小脚还落不了地,小腿悬空一踢一踢,显然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花牙,花水然的女儿。
他将剑递给谢三,不急着进去,“她来了多久?”
“大半个时辰了。”
“找我什么事?”
谢三恭恭敬敬捧着他的剑,向里面偷偷看了一眼,小声:“花小泵娘没说找您什么事,不过,她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她是一个人来的。”
他总觉得谢三最后一句话有点多余。不看谢三,他掀帘走进去。里面相陪的伙计见他回来,立即揖身退出。
花牙回头,原本等到闷的小脸一见是他,小嘴立即弯起来,“砰”的一声跳下凳,乐呵呵地跑到他身边,“祝叔叔。”
他见她的小手不自觉地牵起他的衣摆,并不刻意去生疏什么,配合她的小步子慢慢走到桌边坐下。
他和这小泵娘并不熟。那日在甘泉山庄,沈瑾见了花水然后,对他们只说沈子重不在家不在家,逐客之明非常明显,他与子嗔无意多留,告辞离开。从头到尾,他不曾和花水然交谈半句。沈瑾送瘟神一样把他们送到大门,他知道角落里探着两颗小脑袋。扶门而出,他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至于后来甘泉山庄的大门有没有裂开碎开,他不知道。
当年的事,他既然当时没有追究,现在来追究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太斤斤计较,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何况他也不知道花水然对她女儿说过什么。
“祝叔叔,”花牙昂高小脸看他,“我可不可以请你来我家。”
“去你家?”他谐趣不已。
“嗯,后天是除夕夜,你可不可以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他怔住。这是小女娃的邀请,还是
“好不好?”花牙目不转睛期盼他的点头。
他瞥了眼帘外一直没离开的黑影,轻问:“是你娘让你来的?”
摇头,花牙捧起小脸,“娘说我今年可以请好朋友回家一起过年,翱翱家里人太多了,他说他要问他爹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过年,我不想请他。”
也就是说,他是小女娃的次位选择。
“为什么请我?”
“我喜欢你。”
他又向门帘看去一眼。很好,谢三什么都没露出来,就是伸了一只耳朵在帘子上。
“你不怕我是坏人?”他转目。
“娘说你是好人。”花牙跳下凳子,“我要回家了,太晚回去娘会骂的。我走了,我走了。祝叔叔,你一定要来我家哦!我走了!”噔噔噔跑下楼,真是来如风也去如风。
谢三捧着剑,目送小泵娘的身影消失,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么劲爆的消息,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立即飞鸽传书给自家窟主,说不定还可以多讨一份新年红利。
“谢掌柜。”
“谢掌柜?”祝华流无声无息来到谢三身后。
“呃?啊——公子,什么事?”
“把剑给我。”
“还是让属下为您拿回房吧。”这是谢三谨慎思考后的选择。他好怕怕化地窟主一个不高兴把他给抽刀断水了。
年三十,除夕夜。
站在巷口边上,祝华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辰来到这里。
以往过年,在窟里自然是众友人团团打闹一场。他记得有一年除夕夜,守完岁的他们精神奇好,兴致所来,一人抱了一坛酒冲上七佛伽蓝去撞钟等日出,结果伽蓝的铜钟响了一整晚。那个除夕夜,热闹。等到第二天百姓赶庙会来拜佛上香的时候,伽蓝上到禅师下到沙弥全部挂着两片黑眼圈。有人问持香小沙弥为什么昨晚伽蓝的铜钟响了一夜,持香小沙弥居然当着他们金身佛祖的面说:“般若我佛,主持昨晚带领小僧们为众生除大秽,祈大福。”面不改色得让他们佩服不已。
就算他在外赶不及回窟,那些没事就会抽筋的友人也会想尽歪点子与他在路上“巧遇”,有时候我尊还会凑一凑热闹,真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不想招摇饼市,行不行?
咯——巷子内一户人家的大门被拉开,柔约的声音随之飘出来:“牙牙,别乱跑,等一下要吃年夜饭了哦。”
“嗯——知道啦,娘!”女娃清脆稚气的回应。
小身影在门边探头,随后忍不住跳出来,背着小手在门口来来回回踱了几次,眼睛不住地向巷子口张望。
他慢慢走进巷子。
小身影见了他,眼睛大瞪,飞快跑过来,“祝叔叔!”他蹲,本想与小女娃平视,却不料花牙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格格直笑,“祝叔叔,我们悄悄进去,我们吓娘一大跳。嘻嘻,娘都不信我今天有请你来哦!”
除夕夜的风带着浓浓喜庆扑到他脸上,抱着花牙站直,他也没去介意她鞋上的泥有没有污到他的衣服。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不知道的事,以后总会知道的。
靶到一只小手撩着颈后几缕发丝,他凝着怀中女娃白女敕女敕的小脸,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应该说小孩子天真无愁,所以对他也不显生疏吗?
上台阶,推门,入眼的是一方小院,院角挂着几串腊肉。向前看,是简陋的小厅堂,厅门上贴着福女圭女圭,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窗子上贴着一对如意财神,青墙灰瓦,朴素洁净。厅中一张方桌,上面已放了几盘菜,为了保温,都用海碗盖着。饭香混合肉菜的香气飘出来,在晕化的油灯下,倒生出些许朦胧和期盼。
“牙牙,吃完团年饭我们去放”声音刹停,抱着两串烟花筒冲出来准备向女儿献宝的女子怔在院子里。
周身冰气的俊鲍子静静站在院中央,青底白蔓蝙蝠袍,一双星空般的眸子定定锁住她更甚至,他在笑。
这人不能笑
对于他的出现,她托着烟花不知说什么好。花牙从他怀中挣月兑下地,噔噔噔跑到她身边,快乐无比地接过烟花,像福女圭女圭一样冲到桌边,“娘,你看你看,我说有客人吧。”
她脸皮僵硬。事实是,她刚才只看到牙牙拿着一双筷子在她腿边绕圈圈。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和他熟悉起来?她很确定他们从没见过面,即便前几天在甘泉山庄,她也只在牙牙问“那个漂亮叔叔是谁”时随口说了句“他是沈庄主的客人”。
娘认识漂亮叔叔吗?
牙牙这么问过,她在故事和事实之事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女儿:娘以前见过这位叔叔,不过这个叔叔还记不记得娘,娘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应该是个好人,但是他对娘有点误会,如果牙牙以后遇到他,不要靠太近。
不要靠太近——不要靠太近——她是这么说的吧?小丫头的耳朵构造和别人不同吗?怎么把她的话反过来理解?
还是说,她为娘太失败?
“我没地方吃饭。”祝华流神色自若地走进小厅,撩袍坐下。
“吃饭!吃饭!”不谙世事的小女娃欢叫着爬到他身边坐好。
她为娘是很失败。花水然默默走到桌边揭碗盖,不怎么确定地问:“今天是除夕,你”
他笑意淡淡,“介意多我一个人吗?”
“不。”她能说什么?
菜香飘起,小厅内安静了片刻。他突问:“她爹呢?”
“死了。”她忙着布置碗筷,回答干脆。
“什么时候的事?”
“出生没多久。”她思考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表情,竟让他觉得她正在努力回忆已经遗忘的事。
再见又如何,应该刁难吗,应该冷嘲热讽吗?可在他们之间,此刻,只有客气和生疏。总是纠结在过去的记忆里,只会让自己痛苦。这个道理他懂。
一顿年夜饭,除了花牙叫着要喝糯米酒,他们之间都是淡淡地述说,都不提当年摩奈圣教的事。当他问起她什么时候离开云南的,她也仅仅云烟过往般地笑了笑,轻道:“大概是你们离开的半年后。”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花牙毕竟是小孩心性,放下碗筷乐呵呵扯着他到小院子里放烟花,放完她买的烟花后,又跑到街上看其他人家放烟花。可惜街上都是些小户人家,放了一阵之后便各自回家守岁。有些大户人家在后院放烟花,花牙昂着小脑袋站在人家的院墙外兴奋地看着,不愿意回家。
她只对他说了句抱歉,便陪着花牙在墙外看烟花,也不哄她回去。
不知什么时候,街口又聚了一群人,锦袍裘帽,布衣素袄,有夫妻模样的,也有父子模样的,他们围成一圈,点燃的烟花飞上半空,炫彩夺目。花牙被他们吸引,转头跑了过去。挤挤挤,居然让她挤过了人圈站到第一排。
花水然跟在女儿身后,挤挤挤,也站到了第一排。她看看四周,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人
他看着她们挤进人群,慢步走过去,隔了一段距离定住脚步,徐徐注视人墙之后的两道身影。过了片刻,花牙从人群里挤出来,牵了他的手往里面挤。
挤他倒不觉得很挤,只是花牙拉了他的手后一直没放。他见人群中有位父亲将幼子背坐在肩上,心思一动,弯腰,揽住轻轻的小身子往肩头一送,让花牙坐在自己肩上高高地看夜空中绽放的火之花朵。
因为他的动作,她有片刻的诧异,随即释然一笑,凝着女儿欢叫的小脸,眸水似有似无地绕在了他身上。
这群人的烟花放得时间很长,冲上天空的绚烂色彩不知不觉又吸引了一些人家。新岁的时辰渐渐近了,放完烟火的人们三三两两隐去,等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他送她们回家后,花牙缩在他怀里不肯下地,非要听到钟声响了才答应去睡觉。
“你这样坐在叔叔腿上,叔叔会不舒服。”花水然苦口婆心。
事实证明,她这个为娘的平时就很没尊严。花牙冲她做个鬼脸,转对他细声问:“祝叔叔你不舒服吗?”
他哑然失笑,摇头,“不会。”
就这样,三人迎来了除夕夜钟。他离开时,花牙已经睡了,她送到他大门,寂寂地垂着头。掩门之前,他听她在身后轻喃:“谢谢,祝公子”
他顿步回头时,她已经飞快将门关上了。
敛眸一叹,袍角扬拂,脚步声渐行渐远。
斑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初一到初三,祝华流一直待在上上楼。汤献民的尸体按金主的要求放到了适当的位置,至于会有什么影响,那是金主和朝廷要面对的事,与他们无关。燕子嗔与部众们先行回窟,他留在太平府,为的是逃走的沈不害。以扶游窟部众探查消息的能力,数日来都不能找到沈不害的行踪,可见他有些本领,不能小觑。这人留不得。
在谢三为他准备的后院内,他除了等消息,其余时间则用来写字。
初三,午后时分,一管乳羊毫,取墨后掠去浮汁,抬手,徐徐落在宣纸上。一切如常,只除了——
“公子——公子——”谢三笑着冲进来。
劲笔一勾提起,他转目。
“牙牙小泵娘又来了。”谢三不自觉地强调了一个“又”字。
“不见。”
“可是”
“不见。”他瞥了谢三一眼,另起一行落笔。
谢三盯着他行云流水般的书写,静声不语,却也没有离开。随着笔毫的移动,墨色字体布满洁白的宣纸。那些字体看上去虽然漂亮,但每个字的收笔处总是有点怪,谢三说不出怪在哪里,反正就是他写不出来。
“还有其他事?”祝华流趁离笔吸墨的空隙问道。
“呃属下愚昧,不知窟主写的是哪派字法?”
“金鹊书。”
“哦,原来是金鹊书啊嘿嘿嘿嘿”谢三搓搓手,不死心地又问:“窟主,您真的不见牙牙小泵娘?人家小泵娘天天守在门外,不容易啊”他不敢说实话,其实他看得心尖都是痛的。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女儿家,天真灿烂,每天四次跑到上上楼来问“掌柜大叔,祝叔叔在不在”,小小的脑袋在柜台下一跳一跳的,笑着小脸跑来,苦着小脸离开,如果是他的女儿,他早就提着剑把拒绝见他女儿的混蛋给砍了他的意思是不敢对化地窟主怎么样的。
祝华流淡道:“你让她以后别再来了。”
谢三还想说什么,见他容色微冷,心脏一阵狂跳,把涌到喉咙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他转身准备出去。
“谢掌柜!”祝华流突然叫住谢三。谢三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笑着回头听他命令,却不料他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们总是无孔不入吗?”
谢三愣了愣,随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嘿笑不语。
“你们在哪里买那么多烟花?”除夕那晚放了半天也没放完,他不得不怀疑他们是早有预谋。
“在城东老孙家买的。”谢三老老实实答他,不等他再开口,赶紧打岔:“属下早就听扶游窟主提过,化地窟主的书法在窟里堪称一绝,今日得见,您的书法真是真是笔尖落纸生云雾,扫出龙蛇惊四筵,蛮书写毕动君颜,酒中仙!”
为什么扶游窟的全都是这种调调?
“属下这就让牙牙小泵娘回去。”谢三掀帘逃逸,动作与他憨厚的样貌完全相反。
不是开玩笑,再不走,化地窟主的字就要写到他脸上来了。他不只听说化地窟主书法了得,他还听说化地窟主喜欢在脸上写字,不管是部众的脸还是自己的脸。
盯着“卟卟”晃动的竹帘,祝华流半天没动。
花牙花水然他不见花牙,是因为他不知道今时今日的花水然与昔年昔日的花信有何不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女儿,他都不想再放过多心思。他也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牙牙会这么黏他?难道他天生“亲和脸”?
孩子其实没什么错,但与他沾上关系毕竟不好。江湖险恶,除非这孩子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不然
轻轻搁下笔,他走到窗边,垂眼往下看,院内墙角有一棵梅树,铁色枝节曲曲折折,绿牙点缀在上面,显然已过了花期。
皱眉弹指,不觉间,冷过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