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带了外人进来。
风中有声音窃窃私语。
那人带了外人进来。
每一簇草丛似乎都有闪烁的瞳光。
“那人带了外人进来啊啊啊啊——怎么办啊六六?”
狐狸一声惨嚎,叫她忍无可忍地随手抓了样东西掷去,“吵吵吵死了,给我闭嘴!”
目标正中狐狸大开的尖嘴,它“呸”一声,将那东西吐出一看,是半只吃剩的野鸡腿,想想又塞回口里,这才一抹嘴道:“六六你好歹想个办法,随他入山的可是不折不扣的人类呀!还穿着道袍……呸,老娘这辈子最憎道士!”一头痛恨地磨牙,另一头尾巴上的蓬毛却全都抖开了,所谓又恨又怕,说的便是狐狸眼下的样子。
六六面无表情地将脸撇到一旁,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失望?懊恼?
……
怎么搞的,她本可以大放厥词——
“我早说了那厮不是好人,你们不信,这下知错了吧?”
兴许还要狠狠奚落同伴们一番,谁叫它们喜新厌旧,真有事时才推她做出头鸟?
才不关她事呢,反正她有阴火护身,大不了一走了之,不信天底下再无容身之处。
……只是心情仍禁不住地低落。
这次他带来的是道士,下次又会引回谁?猎户?
“……早知当时让他走了也好……”
“六六你说啥?”狐狸疑惑地问,六六却干脆转身背了它。狐狸还要说,一旁兔子拍拍它肩,小蝠跟着摇头示意,几个同伴交换记眼神,轻手轻脚地退离了树脚。
林间重又静谧,独剩大树枝头一道如老僧盘坐入定般的身影。风吹叶摇,不知从哪飞来一只巴掌大的绿色怪虫,将那头蓬松短发认成乱草,栖了上去。乱发的主人却似丝毫不察,只留给外界一个沉默难明的背影。
突地伸手一抓,绿虫便落进指间挣扎,她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掷开,起身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身影。树下的草丛一阵窸窣,依次冒出几个形状各异的头颅,一径眺着六六离去的方向。半晌,才有人道:“我就说了,六六只是嘴硬,面上说着不干她事,背地里却铁定忍不住去察探。”
“真的是背地里吗?”小蝠望向那不偏不倚正扔在它们面前草丛里大难不死的青色飞虫,伸爪挠挠头,“我怎么觉得六六其实晓得咱们躲在这呢?”
唉,那样爱面子的六六,最近的举动越发别扭了……这怪模怪样的青虫不知能不能吃?
当六六见着那个道士时,便知狐狸为何只是嘴上抱怨,而非夹着尾巴连夜打包潜逃了。
这道士看来……太过正气。
与原先骗过它们假惺惺的中年道士不同,这年轻的道士身上连一丝人间烟火味都闻不着,叫人一看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便油然生出膜拜的冲动。
真是,哪有人坐在溪边石上喝酒也摆出一副正襟危坐、活似供桌上佛像的神气来的?
她俯视着底下两个貌似在小酌谈心的男子,隐约的话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你师父是个和尚,他的弟子却在人间做了道士,当真有趣得很。”
“佛祖座下三千弟子,师尊排在末席,我又只是个不记名的弟子,于凡世历练走卒贩夫都当得,没什么好奇怪。”那道士似乎听不出对方言中的调侃之意,一本正经地答道。
“……如此,选择当道士,是因了近来道教盛行,观里香火兴旺之故?”让六六别扭了许多时日的男子仍是不改似笑非笑的懒散口吻。
青年道士不置可否,“随你说吧,我本是为修行而来,却不想会遇上天界故人。”
“还看得出么?我本以为在凡间这些时日,早已把那个地方的痕迹消得干干净净。”紫衣男子一展袍袖,“你看看我,华服,美酒,便是杀孽也造过了,与天界再无半点关系。这荒僻山野也只是暂且栖身,你随我来看过了,还有何话说?如今再叫我屈于他人枕下,却是万万不可能。”
青年道士沉默许久,方缓声道:“我本也无意劝你回头……”言未竟便已起身,“叨扰许久,多谢了。”
“慢行不送。”紫衣男子微微一笑,仍斜倚于石上,果真没有送客的意思。
那道士行得几步,突又停下,头也不回地道:“我师尊曾说……”
紫衣男子并不睇他,自顾自拎起酒壶,就着壶口仰脖喝下。
“我师尊曾说,他虽得佛祖谬眼,对修研佛法却并不上心,平日最大乐事只是在后院栽花种草,怡情养性。一千五百年前,他在天庭静地得一良竹,因受了天地灵息,沾染仙气,紫光傲然。玉帝见之心喜,强索了一截去,命巧手天工制成紫竹枕,甚是珍爱。只是那紫竹不知何故从此失却神采,竟于一夜之间枯败。”
“又过数百年载,因女娲娘娘用于撑天的一只龟足松动,四方震撼,天庭也有不少宝物掉落凡尘,其中就有这只紫竹枕。师尊于我下凡历练前谈及此事,只道那紫竹生性傲然,定是不忿做他人枕下之物才会自行败坏,他自觉有愧于它,想来余下那截掉落凡间反是件幸事。日后我若是遇了它,只要见它并非受禁锢之苦,哪怕是废弃山野荒芜了也好,尽便随它心意。”青年道士顿了顿,“这便是师尊的原话。”
紫衣男子兀自微笑,直把这荒僻野地笑得春意融融,清冷溪水也柔波荡漾,他自傲狂不言语,仿若道士说的是他人之事。
道士见状心下了然,只又说:“现下我已知你境状,日后便可向师尊复命让他安心,只还有一桩题外事。”
紫衣男子眉一挑,等他下文。
“当年天地异动之时,冥府入口一度洞开,叫几只妖鬼逃了出去,如今虽然已悉数抓回,但仍有几门阴间术法流落人间。我此次下凡修行的任务之一便是探查此事,收回不属于人间的术法。你常混迹红尘,若有什么线索还望告知则个。”
六六听闻此言,不由心下急跳。阴间术法……我当年从那狗道士处偷取的秘册也叫“阴火之术”……呸呸呸,天底下如何有这般巧事,什么鬼都叫老子碰上?
她只怕那人会说出什么话,紫衣男子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望着道士渐行渐远,一径下了山间,他这才突地抬眼,“六六。”
六六给他唤得差点掉下枝头,忙伸手扶了树干,仍保持着悬坐枝头的姿势闷声闷气地道:“做什么?”
她来之时并没有刻意隐匿身形,被发现也是正常,只是不曾想他会知道她叫什么……想是那些山兽大呼小叫被他听了去。
“你在上头看我们半天了,不觉得累吗?下来吧。”男子拍拍身侧岩石空处。
六六在眉心打个褶,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便不客气地一跃而下,却不到他身侧,而是寻了另一处坐下,戒慎瞪视。
男子不以为意,心情甚好地与她闲话:“却少见你这般胆大的小妖,大咧咧便坐在他人头上偷听,好在这道士涉世未深,将你的气息误认成寻常走兽,否则作一个法便收了你去。”
六六撇撇嘴,“道行这般浅,不定谁收谁呢!”
“人不在眼前,且由你大放厥词。”男子笑笑,仰颈饮一口酒,“这人慧根深,道行也够,差的只是历练。”
六六却教他弄糊涂了,兀自纳闷,“奇了,这人同我很熟吗,今日这般和气?不妙,给他这么扯几句便叫人把来意都忘了……我到底是为何事寻他来着?”
却听对方突道:“是了,这个给你。”随手便掷来一样物事。
六六直觉接下,却原来是一个瓷女圭女圭,总共不过一手大小,白粉粉的圆脸,眉眼弯弯甚是讨喜。
她眉间的褶更深了,“给我这个做什么?”又不能吃。
“我在市集小摊上见到的,守摊的小泵娘纠缠不休,我便顺手买下了,给你吧。”男子不经心地道,“你若不喜欢,便丢了也行。”
六六再看一眼瓷女圭女圭,见这小人神色可爱,凉兹兹的身子握在掌心也挺舒服,虽然不能吃……想想还是收进怀里。
此时她倒是记起了来意,然而问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瞪着自顾自酎饭的男子面寻思:那人原来不是普通道士吗?听起来他倒也不是有意把人引进来的……
左思右想,倒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以实力相较她原来就动不了这人半分,只是他若引了歹人进来危及山林,大家翻脸也痛快……说来这脸也已经翻过了,怎会又演变为眼下的平和来着?真他女乃女乃的莫名其妙!
目光不由又向紫衣男子飘去,觉得他……当真心情愉快又和气得很呀,竟还直唤她“六六”!
她可没做什么求和表示,除却那晚没当真赶这人走……后悔呀。
只是,他真是玉帝老头子睡觉用的竹枕吗?当真看不出来,虽然这般没有骨头似的懒散性子倒是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