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楼里出来,走到胡同口,长使往后街一个角落招了招手。街角拐出一辆珠钿翠盖的马车,赶车的憨头憨脑、一身粗布衣衫,正是那日接司马流风去城外西郊的那个车把势!
“小姐,夜深了,回家歇息不?”驱车至胡同口,赶车的跳下车来,往车旁垫了张小板凳,两手搭在腰间系的一块巾帕上,反复擦干净了,这才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扶着长使踩了板凳登上马车。
“不!今晚我还想去一个地方!”长使搭着车把势的手背上了车,纤手儿并未从他的手背上挪开,只是轻轻搭在那里,凝目看一张憨憨的脸膛在夜色中也涨出些红来。
手背上一股奇妙的热流蹿来,烫到心口,烫红了脸膛,车把势用力点了点头,却有些口吃了:“成!小姐说什么,俺都、都都都照办就是!”
“瞧你,满头的汗,来,擦擦。”明知这憨汉子见了她就紧张得口吃,她偏就轻佻地撩逗人般捻了条香帕在他脸上轻轻地、慢慢地拭汗,吐气如兰,“把车往市井里赶,到了飘出花香的宅子,停一停。”
“是!”
如兰的芳香扑鼻而来,柔柔的香帕轻抚脸膛,憨汉子耳根子也滚烫发红,脸上的汗珠子冒得更是厉害了,擦是擦不净的。不等小姐催促,他便腾身跃上车辕,挥鞭赶车去。金科玉律也不及小姐口中之言!小姐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他从不多问一句,只须依言行事便是了!
蹄子裹了棉布的马儿在夜晚的街道上跑得飞快也闹不出多大动静,不须片刻,车把势已驱车来到了洛阳市井之中,街边还有一溜儿未经小贩收起的空摊子,市井里家家店铺均打了烊,黑黑的街面上见不着行人的影子,临着街心的一座大宅子夜里却也敞开了门户,门里阵阵花香飘出。车把势停了车,隔了一层帘子往车厢里唤一声:“小姐,花宅到了,俺扶您下车。”
车门帘一掀,赶车的扶小姐下车后,护着小姐往那大宅子门里头走。
宅子虽大,家徒四壁!除了那四堵墙,连个宅门都遭人砸坏,门板儿无人来扶,垫在地上成了踏板儿,两脚踩上去,咚咚响!这里可不就是那座鬼宅嘛!风流鬼宅,洛阳第一花匠的宅第。
没了主人的宅子,四堵墙里杂草丛生,值钱的美人花卉早已被人哄抢而空,独留一地未经修剪的花枝绿叶,随风飘着花香……
车把势进了宅子,不看那遍地繁花,却折了枝条抽着地面草丛,看丛中并无蛇蝎,这才侧了身子向后招一招手,望着紧随其后款款走来的一抹窈窕身姿,他满心满眼只有伊人的影子,已然无暇欣赏这满园的锦绣花团。
“没有主人精心照料,这园子里的花色大不如从前了!”长使伸手拨弄花丛,美目流波一转,瞅着身边人,幽幽问:“你看这园子里,繁花乱人眼,究竟是含苞的花骨朵最迷人,还是怒放的花簇最撩人?”雨露催开的花,怒放到极至的美,已然失了含苞时的青涩纯真。风月场中一场繁花宴,为何卖初夜的歌舞伎人总比枕千人臂尝万人唇的艳娘吃香十倍?喜新厌旧可是男人的通病?这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太多……
问了这番话,长使本以为这男人会与常人一般先看看丛中花色,比较一番,孰料,他只是直直盯着她,想也不想,答:“俺只觉得小姐是最好看的人!”
一根硬舌头蹦出来的话儿也是硬邦邦的,虽是这人的心里话,却丝毫没有情趣可言,她听了,如同嚼蜡!这憨汉子呵,倘若,他有这宅中主人一半的风流倜傥,能令她瞧着他时脸儿红心儿跳……或者,这宅中主人能有车把势十足十的忠心、死心塌地爱护于她,在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对外又能顶天立地闯一番大事业,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她……唉!唉!唉!世间哪有“十全十美”?不过是人心的欲念无穷无尽罢了!
“呆子,哄人开心的话儿你可会讲?”
她故作娇憨嗔怪之态,逗得憨汉子满脸发窘,嗫嚅半晌,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对儿碧玉簪子,搜索枯肠,末了,还是照着她曾教授过的话儿,将憨憨粗粗的语声阴柔几分,道:“俺、俺攒了些铜板儿,买了一对儿簪子,小姐瞧着可喜欢?这叫……叫锦上添花!您戴了,准美得跟仙女似的!”
纤手儿一伸,接了那对碧玉簪子,搁在手里把玩一番,她笑得眉眼弯弯越发柔媚时,却猝然扬手往地上掷了一支碧玉簪!“喀”的一声,被猛力掷落在地上的簪子断作了两截,在车把势吃惊的目光中,她徐徐抬手用余下的那支碧玉簪挑了发缕绾插起来,巧笑倩兮,“往后可不要再送我成双成对儿的首饰,俗气!”桃花妹妹喜欢成对儿的簪子,她喜欢的却是“独一无二”!许是小时候家里穷,样样东西都得与妹妹分一半去,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车把势估模着小姐脸上虽笑着心里却是不高兴了,便低了头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呆子,去!帮我采朵花来。”傻大个杵在面前,她心里这气儿可消不了,怨念着,这人长得俗气、话儿俗气、揽的也是俗气活——供人驱使的车夫一个!她虽早早察觉了他对自己的那番心思,但,被这种粗人死心塌地喜欢上了,心里那感觉就像闻到了一堆臭屎,既厌烦又不屑一顾,若不是哄着他为她办事儿要紧,带他出一趟门她都会觉得损了颜面,丢人得很!
支使憨汉子走开后,她缓缓走到与宅中主人初次相会的那片花阴下,坐了下来,低头抚弄着腰间罗带上打的蝴蝶结,心里似乎结了个疙瘩,忖量良久,深吸一口气,暗自做了什么决定般霍地起身,叫唤:“喂——”从不知车把势的名儿,一是不曾放在心上,二是觉得一个赶车的,名儿定是俗气得很,问来做甚?
一声唤,那憨汉子捧了一束花大步奔来,顾不得擦拭满头大汗,两手捧着花直直递到小姐面前,咧嘴憨笑道:“俺采了这些花,给你!”
长使看看他手中捧宝般捧来的花束,各色花朵凑成一束,混杂了一些横枝乱叶,像是捧给牛吃的一堆饲料,她抽筋似的抖了抖嘴角,强留唇边的笑稍稍有些扭曲了!傻大个只一个劲儿憨笑,捧花的手臂伸得笔直,只等伊人笑靥盈盈接过花去。
抑制住心头的百般厌恶,长使弯眉一笑,青葱般的指尖俏生生拈来花束中一朵红红的月季,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车把势肩头,徐徐偎依过去,脸儿枕着他厚实的胸膛,数着那具胸膛里心跳的频率渐渐失速,她轻悄悄地问:“呆子,喜欢我吗?”
伊人呵气如兰,脸蛋儿绯红,一副羞怩之态,眼角斜睨的秋波却是这般绵密,网般罩来,兜了人的心去!憨汉子心跳如擂,口干舌燥,如坠火炉,烤得神志混沌、头脑发热,汗珠儿成串成串地沿鼻梁往下淌,喉结上下滚动,他舌忝了舌忝干燥的唇,舌尖卷了咸咸的汗味,提了嗓子眼一点点、一点点探出手来,贴到一片罗带,骤然猛力圈臂抱紧意中人纤纤柳腰,喘着气,身躯微微发抖!饼于珍视之物,梦里无数次的期盼渴求,纵然真实拥在了怀中,也怕碰碎了,碎成一场虚幻无凭的梦!
憨汉子虽不说话,她却十分明了他心中所想,那样大力的拥抱,几乎生生折断她的腰,这粗人!鼻端满是发酸的汗味,她暗自皱了皱眉,强压心中厌恶反感之绪,勾在他颈项上的手悄然收拢五指,指尖顶在那朵月季花花茎粗粗的一枚尖刺上,一点点使力往下压,看着花刺一点点扎进手指头,她的眸子里闪掠一丝诡秘幻魅之色,缓缓抬头时忽又面色一紧,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深宅偏安一隅、兰花丛中,隐约翩闪着一片水色素衫,风中有人轻声发笑。
深夜来香,好兆头!
缥缈的人语伴着一缕轻风擦过耳畔,她倏地瞪大了眼,看满园的花色瞬间变得妩媚亮丽许多,兰花丛中忽地开出一束墨绿色牡丹,风中摇曳生姿,芳香四溢!花阴下,一道人影,懒散了骨架坐卧花间,曲肘而枕,发觉被人看到自己的身影时,那人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刚刚睡醒一般慵懒地半眯着眼,也不与宅中来客打声招呼,只顾低头拨弄着自个的十根手指头,指尖似乎在拉扯着什么。
看清花阴下那人拨弄着的手指指尾处飘着根根扯不掉的红线,长使面色陡变,短促尖厉地惊叫一声,猝然猛力推开搂着她的男人,疾退几步,胸口急剧起伏,她闭了眼强自稳住心神,再缓缓睁开眼小心探望深宅一隅,兰花丛中哪里有什么素衣人影,白白的兰花随风而动,晃花了人眼!方才许是一种错觉!
“小姐?”被推得踉跄退跌了几步,憨汉子极是困惑地看了看小姐,发觉她脸色难看之极,他便惶恐万分,低了头不停地搓着双手,期期艾艾,“俺知道,俺是个粗人,配不上您,刚才……刚才是俺糊涂了,不该冒犯到小姐,俺该死!懊死!”说着,当真狠狠给自个掌了嘴。
“哎!”长使急忙拦住他往自个脸上甩的手,“不关你的事,是这花……有刺!扎了我一下,看,都出血了!”她颦了眉,拔出深深扎进肉里的那枚粗长的花刺,将滴血的指尖放在唇上轻轻吮吸,唇瓣染了一抹血色,更是妖娆!
憨汉子呆呆看着伊人唇上一抹妃色,心头异样地悸动,脸膛越发地红了,头脑也越发的热了!他突然闷声不响地捡起被她掷落在地的花束,握拢双手往花茎上来回搓挪几下,满束的花竟被他赤手捋去了茎上密密长出的尖硬长刺,一枚枚花刺扎满手心,他浑然不觉疼痛,只将去了刺的花重又递到她面前,呵呵憨笑,“喏,拿去吧!”实心眼儿的人,亲手采的花伤了她,他便如此补偿,只要哄得伊人开心,饶是让他浑身扎满刺也无妨了!
去尽了刺的花束摆在眼前,她轻轻接过,轻轻丢在地上,轻轻拉住他的手,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扎满刺的掌心里轻轻挠几下,柔声问:“呆子,这花刺伤了我,你便将它拔去,倘若,我被旁人欺负了……”
“谁敢欺负你,俺砍了他脑袋当夜壶使!”粗人自是说不出圆滑虚伪哄人开心的话,只将双手用力一握,拳头里攥满花刺,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粗着嗓门冲口而出的话,当真是卖苦力的粗人简单了头脑发达了四肢后的思维状况!
“你这话儿可是打心里说出来的?”娇躯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此刻的她当真如一介柔弱女流,柔柔的眼波勾人,激发着一个男子对心上人的保护欲!“你当真愿意为了我去做任何事?”
伊人柔情刻骨,激得他热血冲脑,一言掷地有声:“俺为你,啥事都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