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年累月受到沙尘和战火的侵袭,土城的城墙被磨蚀得斑驳残缺,在昏黄的日光下,自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悲壮与苍凉。
城中大道黄土飞扬,行人一多,便迷了人眼,呛了口鼻。边城贫瘠,百姓生活清苦,人们即使互相笑谈着,眼尾唇角的皱纹中似乎也夹带着愁苦之色。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地方,被闷坏的莫商仍一脸的兴致勃勃,一双明亮灵动的大眼不停地东张西望。
路边也有些做小生意的,卖一些玩具器物,她仿似从未见过一般,对每一样东西都感到新奇不已。
草茎编织的蝈蝈,红柳枝编的笸箩篮筐,打磨得明晃晃的铁器,手工粗糙的毛毯……
“咦,这个真好看!”在一个小玩物摊前蹲下,莫商拿起一个灯草芯做的手环,惊奇地叫了起来。
香桂和香玉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种给孩子玩的小东西怎么能入她的眼,要知道只有平常穷人家的女子才会用灯芯草这类山野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做成首饰戴,一般买的人都很少。而莫商身上随意的一件小物事,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不知比这小玩意好上多少倍。
“这个也很好看……”她放下手环,又拿起一个灯芯梅细瞧,逗得两女也不禁在她旁边蹲下,好奇地打量起这些平时连她们都不放在眼里的小物事,想知道它们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能够吸引住见惯世面的莫商。
就在这时,蹄声乍起,黄土自另一端城门处卷起,向中城滚卷而来,路人纷纷掩口鼻走避。
三女亦受到惊扰,站起身来避到一旁。
“何人如此狂……”莫商低声自语,眯起美眸往黄尘中看去。只是除了可看出来者有十来骑及皆为高大的男子之外,骑士面容被尘雾遮住,甚为模糊。
“呀……”香桂惊呼,只因看到一个在大路上玩耍的小孩子在躲闪时跌了一跤,眼看着就要被纷乱的马蹄踏成肉泥,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中。
莫商一声冷哼,蓦然拔地而起,一把拎起趴在地上的孩子往后急速倒退。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当孩子暴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时,受惊的人们才回过神来,看向被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的小孩紧紧抱着大腿的莫商,脸上都露出崇拜感激的神色。
莫商任小孩抱着,大马金刀地站在大路中间拦住来人,脸色极度难看。看清来者是几个穿着体面的汉子,香桂香玉吓得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地扯住莫商,想将她拽离街心,然而竟发现拽之不动。
“你们把他带到一边去。”莫商将受到惊吓一直哭个不停的小孩交给两人,语气中自有一股让人下意识服从的威严,完全没了平时的孩子气。
那一刻,香桂才知道,原来莫商并非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烂漫。
“好威风啊,燕子叽!”刚将小孩交给闻风而来的孩子娘亲,香桂还没转身,那边已传来莫商冰冷的嘲讽声,不由一怔,原来他们认识。
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色长袍,俊容刚毅,面如刀刻,无形之中透出一股威霸之气。
“小商?”醇厚低沉的男声,尾音微微拔高,且隐含欣喜之情,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遇到故人。
莫商冷笑,看着燕子叽翻身下马。
“此处非尔北国,燕南候嚣张错地方了吧。”相较于男人的友善,她的反感显得让人有些无法理解。
看出眼前的这几个人都非一般人,香桂不由为莫商捏着一把汗。倒是香玉眼眸亮晶晶的,心中隐隐明白这个她们陪了一路的丫头身份比自己能想到的还高。
燕子叽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道:“因为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雁北,所以急躁了些,是我不对。”
此人风度极好,加上长得气宇轩昂,令原本愤愤不平的路人都不自觉忘记起初的不快,将心偏向了他,希望莫商不要再追究下去。
莫商冷笑,“差点便是一条人命,你只‘急躁’二字便想带过去?”显然,她并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
“姑娘,算了吧,这位爷也不是有意的。”
“是啊,也没出什么事。”
“就是,就是……”
燕子叽尚未说话,已有路人七嘴八舌地帮腔,那差点丧身马蹄的孩子母亲赫然也在其中。
莫商环视众人一眼,怒极而笑,蓦然甩手而去,丝毫不理身后燕子叽的呼喊声,也忘记了招呼香桂二人。
香桂香玉想到没有她相随,回营地恐怕会被惩罚,急忙跟上。
走了两步,香桂突然回过头,看向开始三人玩赏了多时的玩物摊,微微犹豫了下,便匆匆回转身,掏了一文钱,将那个灯草芯手环买了下来。
回到营地,香玉就一直在怔怔地出神。香桂去端了吃的,点燃油灯,这才喊了她一起吃。
“唉,若能陪那位爷一晚,真是死也值了。”香玉脸上浮起迷梦般的憧憬,语气有些恍惚。
香桂惊讶地停下筷子,为一向精明世故的香玉竟说出这样的话而错愕不已。那个燕子叽是什么人?天上的月亮和泥泽里的苇草如何能扯一块儿。她心中也有自己念想的人,只是于她来说,能看着那个人,已是老天爷的恩赐了。其他的,是想也不敢想。
“阿玉,他不是一般的人。”她开口提醒,笨拙地戳破香玉的胡思乱想。以那位爷的人材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怎么可能碰她们这种最下等的妓。不过说起来,也许是因为莫商姑娘不喜欢,所以她也对那个燕子叽没啥好感。
香玉白了她一眼,一脸的没趣,“我知道。”
香桂笑笑,重又拿起筷子,开始埋头吃饭。
“你和那个莫姑娘是怎么认识的?”香玉咬了口腌萝卜,包了口饭,含混不清地问。盯着香桂的眼睛像老鼠一样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妒忌。
风从门的缝隙中灌进来,昏暗的油灯扑簌簌抖动着,晃了一墙的暗影。
香桂想到前天初见莫商的情景,咧嘴愉悦地笑了起来,“前天早上去洗衣服的时候在溪边遇到的。”她不擅言辞,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沉默下来,但是脑子里却不自觉反复地重温那天早上的事。娇美动人的少女,仙人一样尊贵好看的男子……
在她辛酸而乏善可陈的一生当中,怕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拿来反复回味了。
香玉自然不满意那么一点点内容,当下不停地追问,但是却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她知道香桂的脾性,虽不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作罢。
“哎,阿桂,不若你去找莫姑娘,让她帮我们谋个使唤的活儿,好月兑离这贱藉。”香玉脑子转得快,冷静下来,立时想到这上面去,“以她的身份,很容易就可以办到。”有机会就要抓住,香玉很早就学会了。
香桂却颇为犹豫,“我和莫姑娘也只是见过两次面……”这样就去找人家帮忙,人家会怎么想?
“笨死了,你以为你能有多少机会认识像莫姑娘这样的人?”香玉反过筷子,在香桂头上轻轻敲了下,骂道,“你还想过陪那些臭男人睡觉的日子啊?咱们早没脸了,还怕什么丢面子?”
香桂怔了怔,看着手中粗黑的土碗,细想想确是这样。现在谈骨气脸面什么的,未免可笑。行不行,总要试试,即使被人看不起,也不会比她们现在的处境更糟了。她过够了这种日子!
“嗯。”含混地应了声,她没有多做承诺。
毕竟明天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她眼下只能答应,再不能做更多了。
香桂和香玉二人怎么也想不到,还没等见到莫商,她们的命运已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源于青双刺杀六王爷的事,所有营妓均遭波及。为避免再次出现类似的事,以及防止奸细隐匿其中,西北军中所有营妓都将被遣回南边。在这之前,若有意愿嫁与在战争中伤残的军士的,可赐予田地半亩,土屋两间,就在边地安家。香桂香玉不得不立即为自己的后半生做好打算。
最终,香玉带着自己攒下的钱及遣散费,回了南方。而香桂,则配给了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一条腿的军士。没人知道哪种选择最好,总之,对于她们来说,都意味着展开了新的人生。
香桂跟的那个男人叫何长贵,曾经是个火长,在最近一次与西夷的战争中丢了右腿,却活了下来。香桂过去以后,才知道他不仅失了腿,还伤到了子孙根,已经不能人道。
何长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莽夫,脾气暴躁易怒,加上残废的窝囊,让他一不顺心就对香桂又打又骂。香桂没名没份地跟着一个失去劳动力却又家徒四壁的男人,原是很委屈,但她想着如果两人和和气气的,也能相互扶持着过完下半生,却没想到遇着这样一个人。她性子虽然温吞,但也不肯默默忍受。时间长了,便自己搬到了柴房去睡,每日只负责照顾男人的日常三餐,其余一概不理。何长贵拿她也没有办法,毕竟还要靠着她养活自己,也不能真把她怎么了。这样子,两人竟也凑合着过了几个月。
每夜每夜,当香桂结束一天的劳作躺在柴房那简陋而冰冷的床上时,她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池塘和柳树,还有天人般的凤雁北和莫商。那些记忆美好得仿佛发生在前世一般,这一世对于她来说,就只是眼前幽暗的柴房以及身下硌得人骨头疼的床板。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从不去想,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并尽己所能地养活那个依靠自己的男人。
边地暖和的日子总是很短,而寒冷却持续得很长。初雪过后,便是连绵数月的大雪季。
那天,在咯吱的踩雪声中,如孤坟般在茫茫风雪中颤抖的土屋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黑衣貂裘,白狐披风,显然都是富贵之人。
是时,香桂正与何长贵难得平和地坐在一起吃午饭。桌上放着一笸箩粗黑的馍,两碗稀得可照见人影的热糊糊,正中一碟酱菜。
抖落身上的雪粉,白衣男人取下披风的帽子,露出一张俊美若神人的脸来,只是脸色苍白,似抱恙在身。
香桂一眼看到,差点惊呼出声。原来那人竟是她常常想起的凤雁北。只是看他一脸漠然,显然早已忘记她,自然,也有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没将她看入眼过。
香桂心咚咚跳得急,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低着头招呼两人坐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底不大希望他认出自己来。
另一个男人英伟轩昂,无形间给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却是那日在城里骑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差点踩到小孩子的燕子叽。
突然之间来了这么两个气度不凡的人,连一向气焰嚣张的何长贵也不自觉变得畏畏缩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