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次押解谢慕骁上京,原本是个苦差。
南屏郡守钱顺东摆明了是想让谢慕骁吃点苦头,一定要把押解的工作揽到郡守府来,说是怕海司衙门的人徇私,实则是想让自己的下属好好抒解一下往日的怨气。
然而,才一上路,两名差人还来不及对谢慕骁恶形恶状,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秘人给收买了。一路上,好吃好住,副统领前副统领后地招呼,也不给他披枷上锁了,只用一根铁链象征性地将双手拴住,出门前还不忘体贴地搭件长衫,掩住铁链为他遮羞。
这一路行来,不知道的人怕不都以为是官老爷带着侍从上京述职呢。
谢慕骁摇了摇头,趁着官差埋头吞吃点心的工夫,双眸从眼睫底溜出去,敏锐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可以肯定,那暗中照顾他的人就一路尾随在后。起初,他怀疑是谢王府派来的人,可后来一想,他十二岁离家从军,独自一人在外打拼,父亲从未以王爷的身份对他额外加以照顾,不可能在今时今日家道中落之时,反而冒着包庇人犯的罪名,对他如此呵宠,更不可能对押解官差私相受贿。
那么,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人!
双眸游移之间,蓦地锁住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水湖蓝的衣裙,明眸善睐,大约是一路疾奔而来,额前的刘海和鬓边的散发被风吹得鼓荡开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嫣红的双颊。
她逆着人流往外走,神情急切而又充满着期待。
谢慕骁心头一热,站起来,向前跨了两步,“慕蓝!”
蓝衫少女双眸一亮,如一头失缰的野马般直直冲了过来,“二哥!”
她早早听说这几天二哥会被押解进京,便提前几日,日日奔出几十里地出来迎接,直到今日才算兄妹得见。
激动情急之下,谢慕蓝纵身扑入兄长怀中,拉着他的衣袖,湿了眼眶。家中接二连三遭逢巨变,七哥入狱,生死未卜;四哥昏迷,人事不省;三姐性情大变,被送入佛寺静养。如今,又是二哥,被污与海盗私通,回京受审,前景亦是不容乐观。
往昔辉煌显赫的靖安王府,如今,人丁凋散,七零八落。
满月复的辛酸也只能在亲人乍见之时予以稍稍宣泄。
可是——
这边,兄妹二人相见,喜忧参半;那边厢,却有一人怒火中烧,瞪圆了双眼。
龙霁月握拳再握拳。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几百个“冷静”、“冷静”……可是,偏生就是冷静不下来。一双雪亮的眸子在那对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牵牵绊绊的人儿之间扫过来,再扫过去。
谢慕骁!
他怎么能够这样呢?
他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廉耻、与人当街搂搂抱抱?
看那个姑娘,眉目匀净,梨花带雨中更见俏丽可人。而谢慕骁呢?则任由她拉着他的衣袖,被铁链拴住的双手还艰难地轻拍着她的肩,眼中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原来呵,原来,他在京中尚有红颜等候,怪不得他不肯平平安安地呆在无烟岛上,只等瑾娘和盘托出一切,他便迫不及待地乘船离去,再不回头。
她知他不可强留,放他走是她心中另有打算。
而他呢?何曾有一刻牵念过她?记挂过她?
这一路行来,她心思用尽,百般盘算。
怕他受辱,不惜重金贿赂官差,又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总是提前一日去下一个歇脚处打点一切,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总是变换着花样犒赏他的胃,又怕他忧结于心、愁思满怀,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有意思的去处,总是怂恿着官差带他前去赏玩。
可他倒好,才至京郊,就给她唱了这么一出久别重逢、柔肠寸断的好戏。
霁月蓦地转身,背对着他。心绪却犹自不能平。
谢慕骁,他与她的恩怨还没有断,别的人,要治他死罪也好,要再续前缘也罢,都要先问过她龙霁月允还是不允!
一念及此,她又霍地握拳转身,径自朝他走了过去。
“咦?原来囚犯的待遇还可以这么好呀。”一声清脆的笑声,极为响亮地止住了慕蓝的眼泪,也同时止住了埋头苦吃的两位官差。
官差抬头,蓦然见到杏眼圆瞪,似笑非笑的女子,有一点搞不清楚状况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丫头,可是他们这一路行来的衣食父母。是她把这一趟苦差变成了美差,也是她让他们把谢慕骁奉为上宾看待,可是这会儿,怎么像是有了恼怒之意?是怪他们伺候得不够周到?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齐齐停驻在谢慕骁身上,顿时露出恍悟的神情。
其中一人颇为机灵,忙站起来,一把拉过谢慕骁,呼呼喝喝地道:“干什么?干什么?大爷们都还在这里呢,你以为进了万花楼?”
另一人捧场般地发出猥琐的笑声。
霁月微微皱了皱眉。
说时迟那时快,仅仅只在她皱眉的一瞬间,动手拉人的、动嘴嘲笑的,一人一下,生生挨了两个大耳朵刮子。
两个铁塔般的大汉,一人捧住左颊,一人捧住右颊,哀哀呼痛。
谢慕骁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唇角,“对不住,我的警告慢了一步。”靖安王府里得罪谁都可以,千万别得罪了八小姐——“小辣椒”谢慕蓝。
“就凭你们两个也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对本姑娘不敬?今日,我若不让你们长长见识,尝尝断手拔舌之痛,你们还以为京师无人,由得你们小人当道,恶狗横行呢。”慕蓝乍见他们二人对二哥如此无礼,心中早窝了一团气,想这一路行来,还不知二哥受了多少冤枉气,便恨不得撕了眼前那两张狰恶的嘴脸。
官差一来不把看似娇滴滴的慕蓝放在眼里;二来在小小浮洲城也确是横行惯了,哪能容得一个小丫头欺到头上?三来,衣食父母还在身后瞧着,他们也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二人齐发一声喊,一人抽了腰刀,一人抓起长凳,朝慕蓝身上招呼过去。谢慕骁摇了摇头,稍稍退后两步,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不曾想,抬眼之间,蓦然见到站在不远处的龙霁月。
她就那样随便随便地站在人群里,如众多的看客一样,冷眼旁观。
“霁月?”没有丝毫迟疑,他迈步向她走去。一路上,从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笃定,他知道她一直跟随在后,有好几次,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捕捉到她的身影了,可每一次又总是被她巧妙地回避开去。
他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漫长的跋涉之途,因为有了她,有了这么一个猜猜疑疑、追追躲躲的游戏,而让人充满了期待与感激。
“龙霁月!”
他的人还未走近,一条软鞭忽地凌空而至,“刷”的一声,击向身在半空的谢慕蓝。
正将两名官差耍得团团转的慕蓝,陡见凌厉鞭影倏忽而至,不由得精神一震,隔空抓来一条长凳防身。
霎时,人们只见鞭影如风,裙角翻飞。
围观人群哄然叫好,连原本杀猪般嚎叫着的官差也忘记疼痛,揉着膀子看得目瞪口呆。
“你武功不错啊,怎么跟那两头猪是一伙的?”慕蓝手脚不闲,嘴巴也不闲。难得啊难得,在全民尚文的社会风气之下,真难得有人可以与她战个旗鼓相当,更难得的是,对方还是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
“我若不出手,他那条膀子就真被你卸下来了。”
“卸就卸了,那又怎样?”慕蓝撇嘴。原本她也只是做做样子,吓吓人而已,可现在既然有人出来打抱不平,她若解释岂不是有示弱之嫌?
眼珠一转,顽心顿起。
谢慕蓝陡然甩开霁月,冲那名张大嘴巴,呆立一旁的官差掠去,一边还不忘回头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还有这条猪舌没有拔。”
说笑之间,她的人已到了官差面前,人们惊讶地发现,起先还凶神恶煞的壮汉,此刻早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鼠窜。
众人但觉有趣,哄堂大笑,竟是谁也没有指责慕蓝的意思。
本来嘛,两名壮汉欺负一个姑娘,是不对,但如果反而被姑娘欺负了去,那就是活该了。
谢慕蓝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此刻又得了大伙儿的鼓励,更是叫嚣得厉害,看样子竟真有拔舌的意图了。
这一下,霁月想罢手也不能。
长鞭舞动,下手再不容情。眼看得慕蓝一个闪避不及,鞭稍就要落在她的肩头,谢慕骁只得身影一侧,滑入战团,挡在慕蓝身前。
“住手!都住手!”
但,哪里有人肯听他的?
他——竟然帮别人对付她?!霁月的心狠狠一沉。
啊,真丢脸,竟然要二哥来帮自己。慕蓝不甘心地噘了噘嘴。
于是,两个姑娘很有默契地绕开谢慕骁,继续开打。
可是,这叫人怎么打个尽兴呢?
谢慕骁如影随形,谁要挨鞭子了,他去挡,谁要被拳打脚踢了,他也去挡。到最后,几乎所有招式都招呼到了他身上。
只是,鞭稍总在离他寸步的距离,调转方向。而慕蓝的拳脚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她小时候经常跟二哥一起打架,打到鼻青脸肿,回家之后再相互遮掩。所以,她相信,这点拳脚,二哥还是扛得住的。
有时候,甚至是有那么一点点故意的,她偏偏装作收势不住,一拳朝二哥的鼻梁打过去,再一腿踢向他的小月复,而在关键时候,软鞭总是适时地化去她的力量,救可怜的二哥于水火之中。
嘿嘿,不对劲啊,太不对劲了。
慕蓝收回探究的目光,若有所悟般,掩嘴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