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襄阳王验尸完毕后,早已是日暮西山。
“真是棘手!”望着手中的验尸札记,尹风羿喃喃自语。
“要不要将此事移交官府?”尹武问道。
“移交官府?”尹风羿无意识地重复,将一干臣下诚惶诚恐的表情尽收眼底,摇摇头,“此事兹事体大,移交官府,宣扬出去,恐怕有失我官家的体面!”王侍郎等人偷偷拭去额上的汗。
“不过,”察觉到他们的动作,尹风羿坏心又起,“本王也实在没有道理蹚这趟浑水,让自己如此地劳累……”
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襄阳王的左肩右臂齐刷刷地跪下,“请王爷为小女伸冤,请王爷为小女做主!”异口同声的话语。
笑意顿时浮现在了尹风羿的嘴角,为了掩饰他过于喜悦的心情,尹风羿轻咳几声:“咳咳咳,既然尔等心系百姓,本王理应成全,但是亡者头七未满,便要你们为百姓殚精竭虑,本王实在于心不忍。”话音未落,话锋陡转,“这位凌姑娘身怀异数,如若她能测算出苏侍郎之女的死因,我便为大家力擒凶手,如若她测算不出……”话留了一半,留给众人一片的忐忑,期盼的眼光顿时将凌琚包围住。
而依着树干休息的凌琚尚不明就里,便看见这些热切的眼神,苍白的脸颊上并没有浮现他预料中的红晕。
有发现,原来活死人是不怕人看的,尹风羿暗暗将此发现记在心头。
“凌姑娘,偏劳了!”写下一个大大的“牙”字。
“测何事?”
“苏侍郎之女的死因!”
凌琚牙关不住地打颤,紧紧抠着树干的双手,竟然有血丝渗出。
尹风羿心头一凛,糟了,他忘记了,为死者测算是她的大忌。刚想出言作罢此事,孰料,她一字一顿地从唇中挤出——“穿心而死!”
众人又将热切的眼光转移到尹风羿的身上,期待他的答案。
“不错,苏千金实为淬毒的钢针穿心而死。”视线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只见她身躯抖得如同秋风下的落叶,似乎马上就要不支倒地,但仍然倔强地紧紧抱着树干。
“既然神测娘子已经测中,诸位可将死者安葬,不日,众大人各归其职,至于此案,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一个公道,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未等众人下跪再度高呼襄阳王贤德时,尹风羿的身影早早穿过众人,揽住那片“树叶”,打道回府了。
在宽大的马车中,凌琚面上血色尽失,牙关咯吱吱作响。尹风羿的眉头皱在了一起,此情此景,平常的女儿家不是该尖叫或者索性昏厥了事,为何眼前这个女孩,还要苦苦地支撑?但是她瑟缩的神态,让他的心情莫名地不好受起来。
“测字已矣,又何必挂心?”本来就不知道安慰为何物的他,翻来覆去,也只不过是这一句。
凌琚缩成一团,努力贴近马车的一角,算是对他的回答。
“倘使你尖叫出声的话,本王减免你二百两的债务!”高调地强调他的债主身份,尹风羿诱哄道。
正努力缩成包子的凌琚,闻言,没有停下动作。
“如果你能哭出声来,本王就减免你四百两哦!”尹风羿抬高了价码,降低了要求。
“如果你能昏过去,本王就把你的债务全部免掉!”尹风羿犹不死心。
貌似他的“聒噪”真的起了效用,凌琚虽未停止颤抖,但惨白的脸却微微抬起,没有焦点没有光芒的眸子,却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有不尽然的苍凉。
这是什么样的神情啊?盛满了哀婉盛满了绝望的苍凉!
一丝不忍偷偷地攀进尹风羿的心底,他拍拍凌琚的肩以示安抚,但看凌琚的样子,这个动作丝毫不起作用。
讪讪地收回手,无计可施的尹风羿只好自言自语:“我小的时候,极为惧怕房中的那份静寂,好像无数的老鼠,蟑螂,藏在角落里蠢蠢欲动……”
他的声音在此刻具有了某种安抚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渗透到她的脑海中,她开始觉得冰冷的手脚有些许的暖意。
“有时,脚步声也会让我害怕,生恐来人是刺客,就连树叶沙沙的响声,也会让我心生恐惧,以为是不知名的暗器呼啸而来……”
尹风羿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没有注意到凌琚停止了颤抖,亮若晨星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前的尹风羿是和那个痞子王爷迥异的,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偷偷躲在角落喃喃自己的心事。
“那时候,害怕一觉睡醒后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二皇兄三皇兄,就像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大皇兄一样,就盯着蜡烛,不敢眨眼睛。”尹风羿的声调中不仅有委屈还有难言的恐惧。
“那时,你几岁?”轻若薄纱的发问声。原来这个吊儿郎当的王爷心底也如同锦缎般的细腻。
一味诉说的尹风羿并未察觉有何异状,苦笑道:“不过五岁而已,五岁便能思虑到这种地步,全天下是没有能出我左右的了!”
凌琚轻轻地点头,这点倒是和现在有几分的相象。
“再长大一点,我的恐惧有增无减,大皇兄是被刺客刺死的,尚有迹可循,但是我周遭的人,更多的是没来由地就死去了,有的甚至是凭空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说到这里,尹风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童年的阴影重新向他扑过来。
“往事已矣,何必挂心!”同是天涯伤心人的感觉充斥着凌琚的胸臆,只好照搬他的话安慰他。
尹风羿刚想说话,却发现不对,猛然回头,似乎被惊吓,“咦,你好了?何时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呆呆愣愣不复平时的恶质模样,使得凌琚嘴边不由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轻道:“就在你刚才说话的时候!”
尹风羿扭过头去,半晌后,一个“哦”字才飘出来,他在心头暗暗地啐自己一口,不过是一记似有若无的浅笑,怎能让他觉得恍若千万株碧桃在眼前瞬间绽放。
“今日,多谢王爷!”凌琚不知尹风羿心头所想,谢道,尽避语气依然淡然。
“分内之事,若你真的有个好歹,本王的千两白银,不是打了水漂吗?”
“呃?”凌琚无言以对,怎么这么快,他又变回那个恶劣的王爷?不过也好,刚才的那个王爷,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
“尹武,还有多久到王府?”故作不耐烦地问道,明明宽敞的马车,却让他心烦气躁。
凌琚也竖起了耳朵,面对这样变化极快的人,凌琚生恐跟不上他的步调。
“王爷,前面就是康定桥,过了桥便到了!”
马车果真微微前倾,大概是上桥,尹风羿不想再继续这种静默的尴尬,出声喝道:“加快速度!”
“是!”
原本平稳的马车开始颠簸起来,忽然的前倾让猝不及防的凌琚跌至尹风羿的身边。为了稳住身形,不及多想,凌琚猛然抱住尹风羿。
突如其来的软玉温香,让尹风羿的身躯微微地僵直,而怀中的佳人仍然是无知无觉。
“呃,凌姑娘,虽然本王很喜欢你这种直率的表达方式,但是能不能先略微地松松手,本王先喘口气!”
凌琚的脸色依旧,甚至吝于一记羞红的脸色,只是立刻松开拽紧他衣襟的手。凌琚退至一旁,垂下眼。
而调整好心绪的尹风羿气定神闲地道:“既然已经抱过了,现在后退也是来不及了!”
“刚才是凌琚失礼!”冷冷的声音冻得他耳朵都麻掉了。
“没关系,仰慕本王,直说便好!”纵然她的态度能冻地三尺,遇到这样自以为是的厚脸皮却也无计可施。
凌琚索性又缩成一团,不理会他。
“像本王这样玉树临风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兼奇男子,天上少有,地上难寻,难怪你要仰慕本王!”涎着脸,尹风羿继续做着心理暗示。
就在他的赞美之词用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恭迎王爷回府”一句话及时地阻止了尹风羿的自我膨胀,襄阳王府到了。
“王爷,属下无能,实在是无力照看蓉儿姑娘!”
尹风羿挑开马车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不由放声大笑。
尹文的双手牢牢地钳制着蓉儿的双臂,而蓉儿也不甘示弱,牢牢地咬着尹文的另一只耳朵,怪不得她没有发出声音,两人的姿势如同紧密地抱在一起,却都各自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蓉儿?”如此的蓉儿与前几日奄奄一息的她判若两人,凌琚不敢确定地询问。
闻听道凌琚的声音,蓉儿慌忙吐开口中的耳朵,急忙喊道:“小姐小姐……”边喊边用力地挣月兑尹文的钳制,无奈尹文的双臂如同铁铸,无论她如何用力,也是不能挪动丝毫。
“放开我,蠢驴,呆头鹅……”滔滔不绝的骂声从蓉儿口中逸出。
尹文恍若未闻,“属下谨遵王爷之命,没有伤及蓉儿姑娘丝毫,但是蓉儿姑娘执意出府,属下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呆头鹅,朽木头,这些形容词形容尹文还真是恰当。不过这些话不能出口,否则尹文的自尊心会受不了如此的打击的。
“尹文,放开蓉儿姑娘!”尹风羿眉目含笑,朗声吩咐。
“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蓉儿重获了自由。
“呜呜呜呜,小姐你去了哪里……呜呜呜,坏蛋欺负我……呜呜呜呜,不要丢下蓉儿……”
凌琚轻柔地理顺蓉儿微乱的发,手轻轻地抚拍她单薄的背,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蓉儿无事便好!”不过几个字的安慰却起了作用,不多时,蓉儿的哭势渐小,由滂沱大雨转为毛毛细雨。
尹风羿偷眼看尹文,后者脸上清白红三色交错,尤其是听到“坏蛋欺负我”时,手更是不自觉地模像被咬伤的耳朵,满脸都是不甘的倒霉相。
“咳咳咳,既然蓉儿姑娘已经康复,不妨与凌姑娘一起,同本王共进晚膳!”
“你就是把我们家小姐抢回来的那个大坏蛋的主人?”脸蛋上泪痕纵横交错,蓉儿双手叉腰,摆开了泼妇的架势。
看来他府中的大夫真当得起妙手回春了,前几日不过一息尚存,这几日便生龙活虎的如同母老虎一般。
“是又如何?”斜依车门,尹风羿笑问。
“我告诉你,我要同我们家小姐在一起,立刻马上!”
“如你所愿!”干脆地回答。
“啊?”过于痛快的回答反倒是让蓉儿傻了眼,准备了半晌的话竟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还有什么?”尹风羿好心地提醒失语的小丫鬟。
“还有还有,别让我再看见这个大坏蛋!”蓉儿涨红了脸,大声说。
“这个恐怕有些为难,不过我有法子让你教训这个坏蛋!”
尹风羿接到尹文的眼神,啧啧,满是哀怨。
“什么办法?”蓉儿小脸上全是雀跃。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专属的保镖,你让他朝东他便不敢向西,好不好玩?”
“真的?”蓉儿怀疑的眼神在尹风羿与尹文间巡视。
丢给尹文一记眼色,尹风羿应承:“当然!”
“那好,那我才让我们家小姐陪你一同用膳!”蓉儿拍拍胸脯,大包大揽。
凌琚道:“蓉儿,不得造次!”
蓉儿吐吐粉舌,扮了个鬼脸,躲至凌琚的身后。此举倒是把尹文看傻了眼,母老虎也能有如此娇俏的表情?
“凌琚怎么敢同王爷一起用膳!”凌琚婉拒尹风羿的邀请,这是本分,何必逾越。
“无妨。”就在凌琚诧异的时候,恶劣地补充一句:“如不与本王一起用膳的话,那你们的膳食也要算在欠在本王的债务里!”
“虽说是长者馈,不敢辞,但……”凌琚话中的含义,尹风羿假装没有听到,他风度翩翩,哪里和长者扯上了关系。
“吃不吃再你,欠不欠这笔债务也在你,和本王可扯不上任何的关系!”潇洒地靠近凌琚,昂扬的身躯,把凌琚面前的光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凌琚不禁微微后退,眼神也别了过去,逆光的他,像是天神般俊美。
“尹文,总管可曾向你提及,晚膳有无新鲜的蔬食?”
“没有,还是从扬州送来的冰糖扒熊掌,从绍兴送来的清蒸河豚,漠北的驼峰……”
“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口水声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忽略声源。
“蓉儿?”对上蓉儿那双晶晶亮亮的眼睛,凌琚的心便柔软开来,想蓉儿伴她尽是布衣蔬食,也真是难为了她。
“那我与蓉儿便多谢王爷抬爱了!”凌琚微微欠身行礼,对尹风羿道。
尹风羿却不搭话,率先走进府中,状似无意问道:“每日的每字,可能测出本王心头所想?”
“每在悔后,每心为悔,王爷正在后悔!”尹风羿的步伐微微一顿,复又回复大步流星。每在悔后,他确实是有些后悔自己的活死人改造计划,在没有成功地改造别人前,他的心为何开始受别人的牵引。
“木头木头木头木头……”蓉儿叫嚣的声音响彻整个襄阳王府。
尹文只得无奈地苦笑,这个小丫头成心地让他颜面尽失,他向王爷投去求救的眼神,却发现快步走的王爷神情有几分木然,而他眼的方向,不偏不倚,瞟向的正是凌琚的身影。
走在最后的尹武,将几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看来,在短期内,襄阳王府会很热闹的,但作为一个称职的下属,会对洞晓的一切都会三缄其口的,任由事态按其固有的态势发展,这点,他很佩服自己。
饭桌上,只有蓉儿热热闹闹地吃着,笑着,凌琚一贯的静默,就连吃饭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尹风羿看着对面淡然的一张脸,顿时觉得眼前的美食,都丧失了滋味。
“我说,这红色的是什么?”指着红色的一团说道。
尹文不知道王爷为何发问,老实地答道:“那红色的不是樱果吗?”王爷是怎么了,连寻常的果子也不认识了吗?
“哦,我还以为是血淋淋的肉!”
凌琚本来要指向的筷子立刻绕道而行。
“这黄色的是什么?”尹风羿真的成了好奇的宝宝。
“王爷这是糖丝菊啊!”尹文耐心地为自家主子解释平时吃得稀松平常的东西。
“哦,我还以为这是脓,黄不拉叽的!”话刚说出口,凌琚本来指向的筷子又换了个方向,但是别人就没有这么的好运,蓉儿直接冲出内堂去吐,尹武还好,但是也把筷子放下。
饭桌上只有尹风羿和至今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尹文一唱一和:“这白色的是什么啊?”
“这个白色的是藕啊!”尹文甚至有几分得意为王爷传道授业解惑。
“哦,我还以为是脑浆!”
尹武借口有事也离开了饭堂,凌琚只是把筷子又挪动了另外的方向,横竖桌子上的菜有二十道之多,慢慢地换。
“那这个绿色的是什么?”尹风羿不信自己的本事连让她有些微的动容也不能。
“这个自然是莼菜了!”尹文沉浸在为王爷讲述蔬菜知识的巨大喜悦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饭厅中几乎就不剩什么人了。
“哦,我还以为是尸斑呢!”尹风羿一边偷瞄她的脸色一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