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迷蒙的细密雨丝,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却是越落越急,终是连成一片,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划上一道道决绝的竖线。
当初,隋络络离开小镇之时已是夏末初秋的时候,加之又行进这好几日下来,此时已是接近中秋时分。平日中,她还不觉得风意凉凉,可这个时候,秋风却带着冰凉的雨滴,打在地面上,更是鞭笞在身上,抽得一片冰寒。
嘴唇青紫了一片,初时还觉得寒冷,到了现在她却已是无动于衷,任由冷雨凌虐。四周都是雨幕,也不知是雨珠的折光还是别的什么,天地中一片模糊,看不清物事辨不明方向。就这样,隋络络在雨中呆站了有两三盏茶的工夫,直到心中空荡荡的感受,逐渐被削弱,逐渐被埋没,逐渐慢慢被深藏在心底最深之处,她这才微微动了动身形。
伸出一只手来,抹去脸上的水珠。然而致密的雨顷刻之间又侵袭上来,怎么抹也抹不干净。努力牵扯了嘴角,隋络络想让自己笑出来。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扬起哪怕些微的弧度。抬起头,望着天幕那一片黯淡的灰色,她苦恼地自言自语道:“奇怪,明明是该笑的啊……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明明就是很好笑的啊……”
笑不出……隋络络低头看向身上被雨水浸染的衣服,这一派落魄的样子,明明就是如此可笑,可为什么,却是笑不出声呢?
“哈……”张了口,使出全身的力气,咧开嘴角,又从喉咙之中费力地吐出没有意义的音节。可这笑声非但没有开怀的意味,更是故意为之的勉强。明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笑法,可是她还是努力地从喉中“哈”出声来。
“哈哈……”她叉起腰来,冲不知是什么方向的地方大声喝道,如此干瘪的声音,与其说是“笑声”,不如说是“吆喝”比较恰当一些,“哈哈!炳哈……哈哈……哈……呜……呜呜……”
越笑越是颓然,终究她还是蹲去,任由雨点在黄土道路上溅起的泥花打在身上、脸上,“尹骕骦……你……你混蛋……混蛋……”
没错,他是个混蛋。他就是一个正经又迟钝过头的混蛋。可是……她早就知道那个家伙是这副德行了,她虽气他木讷和不解风情、虽气他不明白她的心思,可她却也是一直欣赏着他的正直,不善言辞但却是个内心善良的老好人。然而,现在的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罢了!
她最怨的,是他不相信她。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相信她没有故意弄丢信。她的确是有瞬间想到过,毁了那封信就可以留下他,但这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而已。凭她对他的了解,当然知道若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他是绝对会恨她的。更何况又有上次破坏征兵惹他生气的事情作为先例,她怎么会如此不知轻重呢?!这个道理,她就是随便用膝盖想想就能想通的,为何他就是偏偏不相信她呢?那个混蛋!那个傻瓜!那个呆子!
他不都已经原谅她了吗?她都已经向他道了歉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的话呢?!如果换作是她,他若破坏了她的梦想,她一定会原……
想到此处,原本似乎是顺理成章几乎可以顺出口的话,却在隋络络心中犹豫起来——
不,或许,她真的无法那样轻易地放下怨恨之心。就如同现在为他一句否定的话而弄得心中难以平复一般,若上次的事情,受害者换了是她,她也绝对不会轻易原谅那个破坏自己二十年来梦想的人。
可那个傻瓜虽然心中苦闷,却终究还是原谅了她……他的心中想必也是难免有了疙瘩,不是这么短短几天就可以轻易放下的吧。然而,在日后的行程之中,纵使心中有所芥蒂,他始终还是关照着她。
这么多天来,赶路艰辛,可她却一直有充足的睡眠,那个常常两三天不合眼的是他。吃得虽简单,可她一次也不曾饿着肚子,那个傻大个子,却只吃得和她一般多……
想到这里,隋络络心头一紧,莫名的委屈涌了上来,惹得眼里又是一阵酸:这么说起来,难道错的还是她?
也许,的确是她有错。那一次,确实是她自己太过自私,只为了留住他,便去破坏征兵,阻挠他长久以来的梦想。这段时间,她已经在好好反省了,更不会再度犯下同样的错误。再说,她会做出那一切,本源于一点:她喜欢他,不想他离开。
可让她心寒的是,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相信她是真的喜欢他……他怎么可以怀疑这一点……怎么可以……那个混蛋……
隋络络在心中反复地念着没有创意的埋怨话语,可这事实上,不过是将那个名字吟念更多遍而已。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家伙的面容:剑眉、俊挺的鼻梁,紧抿的双唇,还有脸庞刚毅的线条;耳边似乎可以听见他那低沉又厚实的声音;还有,他曾经面对她露出过的难得的微笑:深邃的黑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他的唇角轻轻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中,却含着那难得被表露而出的温柔……
在那样的温和笑容面前,恼怒、埋怨、委屈,最终都渐渐淡去,心中的酸楚逐渐淡化,唯有一样什么物事却越发清晰起来。等到隋络络发觉之时,满脑子只剩下了三个字:尹骕骦……
也许自己的确是很不知羞耻的吧。哪有一个女孩子家,追了一个男人十几年不放的。一边奔跑在泥泞的道路上,隋络络一边在唇边勾勒出自嘲的弧度。
不知羞也罢,不矜持也罢,她现在只知道,自己还是对那个呆子傻瓜混蛋木头疙瘩始终无法放下。这个时候,她想顺应自己的心境,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是的,最后一次机会。她要去找回那封丢失的信,然后找到他。若这样,他还不能谅解她的心意,她便放手,将这段十几年的感情埋入心底最深处,尘封。
当务之急,是先得找到那封遗失的密信才行。隋络络仔细思忖,其实他将信件交于她,不过是昨日的事情。在见到被倒木所封的山路时,尹骕骦担心其中有危险,将信交给她保管。再然后,他们在山路夜行,“骕骦”受到了惊吓走失,于是他们便露宿一夜,期待它能够找回来。第二天清晨,未曾见到它的身影,二人只好赶路为先。走了半日下来,便进了这座城里……
不过短短一日而已。甚至在半日之前,他还对她说,要等送完信回来,带她一起去找“骕骦”,然后看庙会……可便是这短短几个时辰,一切却已烟逝……
想到这里,隋络络又是心头一酸。然而,现在却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命令自己平静下心神,仔细思忖片刻:信件是一直放在包袱里的,这半日来都没有动过。最近一次翻开包袱,便是清晨做饭之时。
如此回忆下来,唯一有可能将信遗失的地方,也只有在那山头的露宿之处了。既然已有目标,事不宜迟,隋络络立刻迈开步子向山的位置走去。
人的脚程自然是赶不过马匹的,所幸正下着雨,街道上都没有什么行人,不像先前“璎珞”在拥挤人潮之中走走停停。隋络络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便出了城,踏上了通往山道的平坦土道。雨水肆意地在打在她身上,又因她走得极快,溅起的泥水糟蹋了整个衣摆。然而此时的她哪里有心情在乎这些,仍是向山上赶去:一路小跑,跑得累了便换成疾走,走了不久又迈开步子跑起来。
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现在格外黯淡下来。天幕之中泛着昏黄的颜色,似乎是古旧的宣纸一般。细密的雨丝从天际中拉下一道道斜线,阻挡了视野。四周又颇为广阔,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一人在奔波一样。这情景,似乎是画在古老帛布上的画作,黯淡的颜色,看了让人伤怀。
隋络络此时却没有伤怀的时间,脑海中只有一个执著的信念:走回山中,找到信。只要找到了信,他或许就能明白这一切本非她的计策,明白是他错怪于她,明白她所言非虚。
这一次,她是在赌。赌他能够谅解,更是赌自己是否能赢得这个机会。若是错失,她便真的只有放弃了。这十几年来,她追得好累。可便是如此,他还是不能明了……错在他的迟钝,还是错在她的表达有所偏差呢?
泥浆将隋络络的鞋子与衣角染得面目全非,头发也因雨水的侵袭而凌乱地贴在头上。这般模样的隋络络,甚是落魄。就在这样毫无形象的赶路中,天色却越发阴暗。当她踏上山路之时,林子里已是昏暗得只能依稀辨明树木之轮廓了。
在来时的路上,她曾因为树影幢幢而惊恐万分。现在面前这景致,并那时还要恐怖上数倍。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便是连虫鸣之声也是没有的了。因为天色的黯淡,树木显得格外狰狞,旁枝斜出,仿若一个妖魔伸着爪子向她侵袭而来。
隋络络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可步子却始终没有停下。她紧紧咬住了下唇,并将右手握成拳头,捏得死紧,紧到连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似乎唯有这样的痛觉才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去在意这些阴森的影子。
凭着记忆在山路中模索,可眼前哪一块景致都显得别无二致,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昨日露宿之地。隋络络心中发急,只要努力去看那些树的形状与排列,想回忆起什么特征来。可是,这一看下去却是将她惊得不清。那些树影都犹如鬼怪一般,吓得隋络络立刻闭了眼。
一方面是不可不看,另一方面又是非看不可。睫毛颤抖着,仿佛凌落在雨中的无助之蝶翼。可是终究她还是做出了决定:她咬紧牙关,握住拳头,缓缓地睁开眼睛,却让恐怖的情感占据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