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衣衫,厚实的肩膀。那刚毅的肩线在隋络络眼中,显得是那样熟悉:幼年时,她曾往这背影丢过石子,为引起他的注意,哪怕只是一句责备的话语;就算她已经长大,她也曾经趴在这肩头,使计让他背着她走了十几里。
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宽广的肩,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抹蓝色的背影。这个认知让她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随即,她扬起唇角,勾勒出灿烂的微笑,“喂!尹骕骦——”她大声冲那背影喊,迈开步子,急急地追赶他的步伐。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喊,那背影停顿下来。慢慢地,他转过身来,一双黑色的瞳紧紧锁住她。那张本就不经常露出笑容的脸上,此时看不出任何表情。紧抿的双唇,俊挺的鼻梁,黑亮的眸子里此时不带任何情感。
尹骕骦虽然不善于将心情表露在脸上,但是从他的神态上,隋络络还是能通过蛛丝马迹看出他的心情如何。然而面前这个尹骕骦,却是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情感流动来,显得是那样无情和陌生。隋络络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他,脚步不禁迟疑下来,“你……你没事吧?”她小心地问道。
然而面对她的关心,尹骕骦却没有一丝要回应的意思,只是以那双黑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尹骕骦,络络开始觉得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却了一步,再一步——
紧抿的双唇此时微微张开,可那双黑亮而没有情感流动的眸子,却始终注视着她。缓缓地,尹骕骦轻启双唇,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声调低沉:“你、骗、我。”
……
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床铺顶端的棉帐。在这样的星夜之中,微弱的星光照耀进屋子来,为屋里的物事打上了淡淡的银光。
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向隋络络说明一个事实: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梦魇罢了。
“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单手抹了抹额角的汗。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熟悉却又显得那样冷漠到残酷的脸孔,这让隋络络觉得心里除了因为梦魇而产生的害怕之外,还有另一种空荡荡的感情。
抬眼望向窗边,微弱的星光通过窗棂打了进来,四处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窗外两声虫鸣,却又似乎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就如同她现在的心境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白,似乎是胸膛里的五脏六腑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或许又像是根本没有了一样。
用了很久,隋络络才分辨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就叫作“提心吊胆”,这种感觉,就叫作“心虚”。
娘曾经告诉过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骗人、撒谎是要遭报应的。她说了谎,她骗了他,她害他失去了达到多年梦想的机会。
现在,她开始害怕了。她怕报应,怕会入那拔舌地狱,她更怕,怕他会知道真相,会恨她。
伸手遮住眼,手心里是热热的温度。担惊受怕的惶恐,和那种提心吊胆的心虚充斥着胸口。
她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减少这份让她不得安眠的负罪感?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道路之上。尹骕骦打开房门,一道温和的初阳斜斜地照射进屋里,将地面上映出一片明亮的光斑。
微微眯了眯眼,他望向那蓝色的天幕,几朵清淡的云,带着微微淡粉的颜色。这样的景致,让尹骕骦想起了一天前的那个清晨。
那时,他以为长久以来的希冀终于可以实现。当打开门的刹那,他便已经做好了踏上旅程、不再回来的准备。这个木屋,虽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可是长久以来,自从母亲离开之后,就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因此,他是对这个家没有多大留恋的。村中的人对他很好,他虽感激,却也没有什么舍不下。
可是,就在他打开门,深呼一口气,毫无挣扎地做出决定时,让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从小就喜欢和他作对、并且以整他为乐的隋络络,竟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好心为他送行。
这是他从不曾想到的事情。在那个刹那,他只有呆呆地望着她的笑脸,看清晨的阳光在她一头青丝之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那张熟悉的笑脸,他竟已经看了十几二十年。在幼年时,那个穿着厚厚的棉袄、显得圆滚滚的小团子,就常常突然地钻进他的视野之内,然后大声地冲他吼一声:“尹骕骦——”随即向他投来事先准备好的雪团,砸了他一个满头满脸。
当年对他最凶悍的家伙,今日却成了唯一会为他送行的家伙。虽说隋络络那家伙自己也有着偷偷进城的私心,并且走到一半还闹了病,不过,他却也应该谢谢她才对。
而且,也不知那家伙的身体如今好些了没有,总是该看看去的吧……
如此思忖着,尹骕骦走出屋子,转身轻轻掩上了门。
清晨,当陈大夫打开药铺的店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门口竟然蹲了一位不速之客。见他开了店门,那家伙捏了捏大腿,好容易才站了起来——看样子似乎是蹲麻了腿。
陈大夫顿时拉下脸来,“丫头,你又来这儿干吗?”
隋络络“嘿嘿”地笑起来,开口便是一声甜甜的“陈伯”。这一声果然受用,陈大夫的脸色立刻便没有原先那样的黑了。可是,他还是故意板着面孔,“鬼丫头,你又有什么坏点子?”
“哪儿能啊。陈伯从小看我长大,最了解络络是没有胆子做坏事的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于这一点策略运用自如的隋络络,一边笑着一边不好意思地模了模后脑勺。
陈大夫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来,“怕就怕你对自个儿使坏!前些个日子,非得缠着我要什么能让人肚子疼的药……”
“陈伯陈伯!”隋络络一听不对劲儿,连忙打岔,一边将他往药铺里面推。
可陈大夫才不理会,径自数落起来:“看你求得那样紧的分上,我给了,谅你也不会使什么坏。可你这臭丫头,竟然用在自个儿身上了!你知不知道,我被尹家那小子拉去给你看病的时候,没把我吓一跳!”
“可是那个……”隋络络刚想辩解,却被陈大夫一瞪眼睛的怒样子,愣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再可是也不行!你这丫头看平时怪聪明的,可笨起来真是要命!你这样非惹出乱子不可。要是那傻小子知道,看他怎么恨你!”陈大夫背过了身子,低低地吼出声来。这臭丫头在想什么,以为他不知道吗?这么大把岁数,要是这等情况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是半辈子白活了。
被说中心事的隋络络立马红了脸,只有拉着陈大夫的胳膊说着软话:“所以我才来求您啊。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才不会知道。”
“哼,你还信不过你陈伯?!”
“没有没有!络络不敢!”见他吹胡子瞪眼,隋络络忙打着哈哈。
“你当你陈伯是什么人,还不了解你那点花花肠子?!”这一通数落下来,脾气也发得差不多了。缓了缓情绪,陈大夫叹了一口气,“不过,迟早纸包不住火!”一边做出如此结论一边转回身来,打算戳戳这丫头的脑袋。可是这一转身,却让他顿时愣住了身形。呆了半晌后,终于长叹一声:“造孽哦。”
“啊?!”被这一句弄得没头没脑的隋络络,顺着陈大夫的目光,转身望去。
这一望,心头一紧,冰凉透骨,如坠寒潭。
尹骕骦突然觉得好笑。一早,本打算探望一下隋络络并且向她道谢,可是来到隋家却听得隋父隋母说络络去陈大夫那儿了。说罢还埋怨这个糊涂的女儿,说是去抓药,可是偏偏却忘带了药方。尹骕骦以为她伤痛未愈,便从隋父手中接过药方,打算送于络络。
可是没有想到,来到药铺的他,听到的却是这样让他震惊的事实。
她骗了他。
心口骤然一紧,一种从未有过的酸痛迅速侵袭。尹骕骦觉得,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从小到大,似乎是每一次都被这丫头骗得团团转呢。他早该料到,这个叫隋络络的家伙,从来没安什么好心。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从小上过她那么多次当,可是他竟然还是愚蠢地被她骗到,这不是蠢笨如猪了吗?
呵呵,他还真是蠢啊。伴随着这个认知,他觉得好笑,似是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事了。然而牵扯了嘴角,却觉得仿佛若冻结了一般僵硬无比,怎么笑也笑不出来。
她骗得他好惨。那是他唯一的梦想,二十年来的希冀,可是,在他出门的那一刻,却已经掉进了这家伙早已设计好的骗局里。
心口渐渐收紧,那种酸楚到让他想笑的滋味,逐渐转化为一种炽热的愤怒,直烧得他全身发热。
尹骕骦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却是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尹……”想喊他的名字,可终究只有支离破碎的残语逸出喉头,便再也发不出声来。
这一厢,隋络络心头却是一片冰凉。最为担心的事情如今变为事实,就如同她那个梦境一样,他铁青着脸色,一双黑色的瞳紧紧锁住她。紧抿着双唇,他的左手垂在身侧,紧紧成拳。这每一个动作,都显示着他的愤怒。
梦中的景象,竟成为现实……隋络络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心口不断地收紧再收紧,像是被绳索捆绑住、然后被勒紧再勒紧,紧窒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右手不由得抚上胸口,然而这非但没有减少半分痛楚,反倒让隋络络觉得更加揪心起来。明明告诉自己,要向他说明向他辩解。可是,张了张口,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于是,她便看见了他黑眸中的愤怒。刹那间,心口的酸楚到了极致,五脏六腑仿佛凭空消失一样,再也感受不到,胸臆之中空荡荡的。
尹骕骦尹骕骦……
在心中反复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无论怎样用力去呼喊,却没有一句能够从喉咙中逸出,张着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隋络络这样张大了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样子,在尹骕骦的眼中,却成了因为坏事被揭穿而无从抵赖的表情。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尹骕骦低下头去,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抬头时,隋络络分明看出他那愤怒的神色已逐渐从黑眸里褪去,剩下的只有怨恨和冰冷。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将右手上的药房放在了柜台上,然后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走出药铺大门。
她宁愿他责骂他,她宁愿他质问他,她宁愿他的愤怒,也不想看见他眸子里的怨恨和冷漠,不想看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不想看他……再也不见她……
“尹……尹骕骦!”
罢刚一直无法喊出口的名字,在这个时候终于大声地冲他的背影呼喊。原本一直没有落下的眼泪,随着这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喊,终于缓缓坠落。
看着隋络络追出药铺的身影,陈大夫拾起方才尹骕骦放在柜台上的药房,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些笨小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