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印麟儿正将一堆字画分出来,一边放花草,一边放走兽飞禽。这些都是翁昙随手画下的,因为没有分类,她就毛遂自荐替他整理了。微微清风徐来,她随意抬了抬眼,蓦地一瞪。前方不知何时跳下一名公子,暗紫色飞禽款冬隐纹绸袍,外套天青对襟罩衫,袖尾徐徐,正盯着她看。
他眉眼之间荡着微微邪气,撩眼一转,青山曲水。他笑着叫她:“印泵娘。”
她记得他的声音——七破窟尊主,南堂郁金玄十三。
“玄公子找昙是吗?”她站起来准备去叫翁昙,不料玄十三却道——
“不必了。印泵娘的眼睛恢复如何?”
她回以浅笑,“能看见了。多谢玄公子关心。”
玄十三敛眸再抬,似想走到她身边,不过,随之袭来的浓浓倦意止了他的动作。他掩嘴打个哈欠,轻道:“打扰了,印泵娘。”说完,转身向前堂走去。
她还来不及反应,一抹苍影从她身边闪过,进了前堂。
昙?
她走到前堂门边,翁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早了半个时辰,我尊。”
“嗯……”玄十三的声音倦倦的,“我特意早到的。”
寥寥两句,一问一答,里面再没了声音。过了片刻,翁昙撩起白纱幔从里面走出来,一股清悠的暗香随着纱幔的波动弥漫而起。
她将鼻子凑到他衣襟上细嗅,却被他捂着口鼻牵了出去,“我点了‘疏影三嗅’,别闻那么多。”
疏……疏影三嗅?那是江湖上效力极强的迷香啊。她不解地指指帘内,“玄公子他……”
“他在午睡。”
“点迷香午睡?”难怪江湖上传七破窟的人行事诡异,看来不是假的。
他微笑,“迷香可以让人的思绪慢慢平静。”
她瞠目结舌。玄十三提早来到上水堂,点疏影三嗅,就是为了午睡?
他拉着她走到天井另一边,将她按坐在一张琴桌边,“来,时辰还早,你不如弹琴给我听。”
她叹口气,发现自己近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可是,他想听,她又怎会不弹。深吸一口气让心波静下来,她徐徐曲指,为他即兴弹了一曲《鸥鹭忘机》。
“城日晚悠悠,弦歌在碧流。”
空中刹然响起一道清灵的声音,一名大袖蓝裙的女子出现在天井。她瞧了前堂一眼,走到琴桌前,再迈一步往翁昙身边一站,一声不吭地拿眼睛睨他。翁昙嘴角向下一撇,乖乖让出自己的位置。
女子当仁不让地往印麟儿身边一坐,凑上前奇问:“你弹琴给他听?”
印麟儿点头,“只是陋艺,见笑了。”
“他是音盲。”女子不屑地挥了挥手,向她凑近了些,“你可以叫我茶总管。我叫你麟儿可以吧。”听起来像询问,其语气已经是可以的可以的。
印麟儿不及答应,翁昙却小声道:“我只要知道好不好听就行了。”她闻言点头。对对对,不懂琴不要紧,会听就好。
茶总管嗤笑,“庸医,我和麟儿论琴,你一边去。”
翁昙无言。印麟儿见他表情憋闷,心头隐隐相护,不由问:“为什么叫他庸医?”
茶总管抿嘴想了想,记忆悠悠,“好像……我想……应该是跟着友意一起叫的。”
“说我吗?”说人人到。风定尘香,满眼杏花的闵友意旋身落在两人前方,冲她们露齿一笑,举拳直攻翁昙。
莲花如拳,拳拳相赠。露天井院内一时凉风徐徐。
“别理他们。”茶总管扳过她的脑袋,“友意一定是创了什么新拳路,所以才拿庸医试招。”说完,纤指急动,高弦之音破空而出,声声急,袅袅长,仿佛金刃错错相击。
眼角向她微微一勾,茶总管五指齐动,一曲《鸥鹭忘机》跃然而出,似有以琴会友的意思
印麟儿凝神细听片刻,笑意在唇角缓缓浮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你……纤。”
“过奖。”茶总管含笑受下她的称赞。
两人有了共同话题,就如酒逢知己、马遇伯乐、俞伯牙撞上钟子期,从《鸥鹭忘机》到《极乐引》,从《枯骨颂》到《流哇》,传世古曲随兴弹奏,间或评论三两句,意境交融,其乐无穷,把拳脚交错的两人完全挂到一边去。
她们能融洽相处,他是乐见的。可,闵友意要试招找桐虽鸣不是更好……百招之后,翁昙闪过险险一拳,双臂交错一架定住两人身形,妖长美目凝凝然一眯,“嫣,你还记得三个月前说的话吗?
闵友意一怔,突然抽回双拳,躲过翁昙袭上脸的拳头,身如游龙绕柱一圈,落地后脸色不霁,近乎咬牙地说:“不用你提,老子记得。”
“我现在提了。”
“……放心,老子不会赖你的账。”
闵友意话音刚落,数十道人影接二连三从天井落下来,悄无声息——如果他们不开口的话。不过,其中一人笑语吟吟:“庸医,你决定收账了吗?”
问话的是扶游窟主郦虚语。其他人——化地、须弥、饮光三窟窟主和六窟侍座——依次走到一边看热闹。
翁昙顺了顺自己的袖子,“该收了。”
郦虚语又问:“我尊呢?”
“在里面午睡。”
郦虚语耸耸肩,心头了然,却故意说:“友意,你和庸医拳来脚往,又打又吵,就不怕惊扰我尊?”
闵友意仍然瞪着翁昙,“要是吵得醒,早醒了。”仿佛他对“收账”一事非常介意。
印麟儿不明所以,倒是茶总管在她耳边悄道:“大约三个月前,友意对昙说‘我若求你,就为你端茶倒水一个月’,没想到后来他当真开口求了昙。所以,他要为昙端茶倒水一个月,好好侍候。因为昙一直没提这件事,友意就当挂账一样挂在那里。”不过现在昙开口收账,有好戏——这是茶总管没说出来的话,但她的戏谑尽数写在眼里。
虚掩的前堂大门突然发出“吱”的一声,徐徐开启,似有人从里面推开。随着门的打开,细细缕缕的幽暗香气飘出来,幽香中嵌着一道沙哑疲惫的声音:“都来了吗……”
暗香弥漫,鸦雀无声。
茶总管最先打破静默,她冲印麟儿笑了笑,扶琴起身,率先进入前堂,其他窟主和侍座鱼贯而入。翁昙最后进去,他不知什么时候端来一杯茶放到印麟儿手边,轻道:“喝杯薄荷茶会舒服一点。”
她怔怔点头,一直盯着那道苍发身影,直到他隐入层层帘幔之后才收回视线。为什么要她喝薄荷茶——才这么想,头倏地一沉,就像……
疏影三嗅!
她赶快撑住脑袋,端起手边的茶大喝一口。
一个月后——
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是本年的秋季“窟佛赛”。这一季对赛的是七破窟厌世窟窟主和七佛伽蓝须弥殿神剑禅师。赛事一公布,江湖上暗流汹涌,人人拭目以待。
早在夏季窟佛赛宣布七佛伽蓝胜出时,赌庄里有人欢喜有人愁,武林中有人惊讶有人了然。前事稍定,没想到七破窟再掀波澜,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虽然没有规定七破窟各窟主必须与同名的七佛殿禅师进行对赛,但这次出赛的竟然不是厌世殿云照禅师也让人们津津乐道了一番。酒足饭饱之下,神剑禅师代替云照禅师成了最新一波传闻的主角。
话说神剑禅师,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个正统得找不出一丝瑕疵的高僧。他自幼出家,灵台清净,秉性纯良,广颂佛经,慈悲为怀,弟子无数,入空门四十余年从不见嗔怨之色,简直就是金禅子转世,普贤菩萨下凡。
而这位金禅子转世普贤菩萨下凡的高僧与厌世窟窟主比的是:寻宝。寻二十年前武圣时离忧留下来的惊天宝藏。
提到宝藏,不得不提二十年前甚至更早时的一段传奇,当时武林中有三人堪称达到了武学的巅峰之境,他们分别是武圣时离忧、武狂谭今古、武佐容一本,三人在江湖上只出现一段极短的时间,随即失去踪影,有人说他们隐退了,有人说他们死在仇家手里,还有人猜他们成仙了……总之众说纷纭,是扪月复啜茶的好料。其中有一则传闻:武圣时离忧在出海会友的途中不幸落海身亡。时隔数年,却有人再度见到他的身影,于是传闻成了“时离忧虽不幸落海,但幸得海妖所救,从而良缘得觅”。
从这则传闻延伸出一条信息:时离忧再度现身时曾亲手绘了一幅地图,提诗一首,自言他的万贯家财和武学秘籍都收藏在诗中所隐的地方,他将毕生所得赠予有缘人。这张地图便是传说中的《武圣藏宝图》。
外人不知七破窟从何处得到《武圣藏宝图》,不过,在双方忙于赛事的同时,不少有心人也暗暗布局,心怀觊觎,以黄雀之意静观赛事变化,希望坐收渔利。
——垂眸不可望,望及与天平。惆怅至日下,槐树红英发。
一首风流小诗,成了这次寻宝的关键。
翁昙听取众位窟主所给的分析和建议后,乖乖跑去寻宝,路途中自然对和尚诸多刁难,这是惯例。
窟佛赛开始的时候,印楚苌来到七破窟,商那和修并不因为他是印麟儿的兄长而开方便之门。他先传报茶总管,秉明印楚苌被山下的防御阵阻止,询问要不要放他进来。茶总管让他直接通报厌世窟。侍座无忧子得到消息后禀报在外的厌世窟主,翁昙忙于赛事,传回一句“让他到离泥居见麟儿”。离泥居便是当年商那和修引路的石屋。
至于印麟儿……
她被闷慌了。
她在厌世窟根本就是闲人一个,每天就是弹琴,看书,练轻功。说起轻功,她会,可是和窟里那些人比起来,她就像走路的孩童。在夜多窟某位部众第五次撑着竹排送她回上水堂后,她开始反省,也许岭南印爱不是武学世家,可她的轻功也太拿不出台面了吧。大概从小被太君宠着,她学武没毅力没心机,才让现在的她只能站着竹排渡水。
对于大哥的到来,她高兴。问起缘由,才知扫麦的留书句意不明,害太君以为她被七破窟掳走。当大哥问她要不要回家时,她拒绝了。也许她是自私,她不会去毁坏印爱的传承,但也无力改变什么。她宁愿忘掉过去的一却,只要看得到他就好。
大哥走后,她扳着指头算天数,算他离开了多长时间。茶总管常来找她,和她在上水堂里泡茶、弹琴、听风、钓鱼,说些窟里发生的趣事。听多了,看多了,她不觉对七破窟熟悉起来。七破窟行事或许不尽如世俗人意,可他们之间有一种微秒的牵扯,正是这种牵扯让他们重视彼此,在对方面前毫不保留自己的情绪和脾性,嬉笑怒骂都那么自然,昙重视他们,不是没有原因。
其后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来,诸如某些小帮派想偷藏宝图,又比如江湖大帮大派的动向,她闲时会和侍女一起打扫上水堂,闲聊之下也听说各窟窟主都调了不少部众前去助阵,有如火如荼之势。
无忧回上水堂的时间比较少,扫农被昙带出去比赛,陪她最多的是扫麦。有时她明明见扫麦匆匆忙忙出去,但一到她眼睛上药的时辰他就会回来,真是难为他了。扫麦去城镇药铺时偶尔也会带她一起,她这才知道“三不欺”药铺是厌世窟的产业。她还不止一次在“三不欺”里看到神神秘秘的客人和掌柜眉来眼去,不知买什么药。
但不管怎么说,她就是闲人一个。
转眼十月中旬,扫麦说赛事结局快出来了。这是不是意味昙也快回来了?真好,真好,她决定试着把他的衣服补一补。昙平日总穿素色衣袍,布料也寻常,其实他的衣箱里有很多精致绣袍,就是上面有些小币伤或火星烧出来的小洞,扫麦说昙是炒茶煮药时惹出来的。
“利物苦伪,丑器多劳,师父只在沐浴后或非常轻闲的时候才穿那些绸袍。”走在她身边,扫麦嚼着酸枣脯,说话竟然清楚得不得了。
他们从镇上回来,她买了七色丝线,扫麦买了一大袋炒花生,背在肩上像小蜗牛。
“昙好能干。”她笑眯眯的,“他会治病,会解毒,会炼药,会炒茶,会制香,武功高,一手妙笔丹青,字又写得好,性子随和,体贴,有那么多贴心的朋友,还有你和扫农两个好徒弟。”
扫麦张开两只手,每个指头都是师父的优点,他好怕她再数下去他就要用脚指头来记师父的优点了。听到最后一句,清秀的小脸居然浮了一点可疑的红云。
好徒弟好徒弟好徒弟啊……得意了一会儿,他假装害羞地摆摆手,“哎呀印泵娘你太夸我了啦,嘿嘿!”
印麟儿瞧了他一眼,笑意盈盈。离开城镇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山道蜿蜒,林风徐徐,满目枯绿深深远远,一派秋高气爽。她深深吸一口卷了林木清香的空气,想到一个问题,即问:“扫麦,你为什么喜欢炼丹?”
“成仙。”
“咦?”她不是很明白。
“让和尚成仙。”
也就是说,他炼的丹药多数是用来刁难和尚的——她自动理解成这个意思。
“你说……昙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几天了,我猜。”蓦地,扫麦停下步子,神情峻冷。
秋日的林道上无端多出五名黑衣人。以他们错开的站姿判断,已经等候多时。扫农上前一步站在印麟儿前面,冷问:“几位有事吗?”
其中一名黑衣人微一点头,其他四人二话不说拔剑杀上来,剑气飕飕。
扫麦飞快放下背包,手腕一震,三根银针飞射而出,挡下三名黑衣人。他曲腰横扫,踢起地面的石子击向余下的一人,阻止他们冲上来的剑势。但黑衣人闪开他的攻击后立即快攻上来,这些人剑法清灵犀利,招招取人要害,显然训练有素,有备而来。
扫麦见三人围攻自己,一个围攻印麟儿,一时无法判断他们的目标是谁。若是七破窟的仇家还好说,若是有人买凶对印麟儿不利,或捉了她要挟七破窟,他可要满头包了。师父把印泵娘交给他照顾,他责任重大呀……如此想着,扫麦杀心渐起。他从怀中取出两颗黑色弹丸向两名黑衣人胸口射去,那两人举剑震开弹丸,没想到弹丸与剑身相撞的一瞬间突然爆炸,两人哀号大叫,丢了剑不停地跳来跳去,痛苦无比。叫到最后,两人声嘶力竭,身形萎顿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几下,没了声音。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和印麟儿定眼看去,只见那两人上身一片血腥,黑衣不知被什么腐蚀得破破烂烂,露出大片皮肤,只是这些皮肤也无一处完好,上面正冒着腥红的血泡,有些地方已经见骨。
四周的草地一片暗红,就如吸饱血的饕餮,令人心怵。
一直没动过的那名黑衣人眨眼间出现在扫麦前面,凌空翻身一踢,将扫麦踢飞丈远。他动作速疾,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冷酷无情。扫麦一击杀死两名同伴后,黑衣人对他已有防备,不等扫麦缓过气,他举剑疾送,刷刷刷三剑直取他胸口三大要害,扫麦就地一滚躲开,可惜腿上仍然被划伤,鲜血立即浸过衣布弥漫开。
印麟儿现在明白了一件事:扫麦的武功不及黑衣人。
见黑衣人的剑再次向扫麦袭来,她立即扯下腰间的香囊向那人一弹,里面似喷了些什么出来,那些人立即向后纵开。她扶起扫麦,见他疑惑地盯着手中的香囊,解释:“是我家的毒粉。”她身上也只有这一包了,还是“被掳”那晚系在衣带上才带来的。
扫麦忍着腿伤站直身,“印泵娘你先跑。”
她瞪起眼,“扫麦,我走了你能对付这么多杀手吗?你受伤了。”
“我会拖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