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有人。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半人高的草丛后面,默默数着草杆的数量,一根一根拨开。露出自己的眼睛后,她看到一片衣角。
衣角是黑色,不稀奇,稀奇的是衣角上绣着一朵白色的蘑菇,长长的柄,雨伞形状,模样极为精致可爱。
那衣角是从一截粗壮的树干后飘出来的。大概是林风吹动衣衫,让它扬扬飘起,风息后,衣角就如含羞的美娇娘怯怯缩了回去。
她悄悄走近,想看得仔细些。
绕过一棵古木,乍然入眼的……
阳光透过叶盖的缝隙打下缕缕柔光,苍翠古松之上,那如画美景,仿佛天神以烙印之笔绘刻,令她屏息。
阔叶形成的古阴挡去了正午阳光的炽热,从叶缝中漏下的光丝粗粗细细,缠缠绵绵,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痕。百年古松伸展着巍峨的身躯,檀色枝条疏影横斜,错落有致。树下野草遍布,藤萝盘缠,枯叶点点,其间镶嵌着蓝、白两色不知名的野花。小心吸一口气,古木混合泥土的草味清香直窜入鼻,隐隐,还有一缕莫名的幽馥。
美景!
横生的粗大树干上,卧着一名沉睡的年轻公子。仰卧让他的容貌尽数展露在清净幽雅的林木间,脸部的侧面线条完美无缺,一身玄色衣袍,仿如栖息林间的神秘夜游者。偏偏,玄衣的衣襟、袖尾上绣满色彩鲜艳的蘑菇,虽然有点不伦不类,却更镶出男人的神秘和幽魅。
美人!
若仅仅是美,不足以让她情不自禁地悄悄靠近。她靠近,因为这位公子有一头苍灰色的长发。那种苍灰介于纯白和淡灰之间,又不是了无生气的死灰,反而带着些许银亮光泽,令人想去触碰。可惜,他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头发,仅用一根寻常布绳束成一把,撩过肩放在胸口上。点点阳光从树缝中落下,鬓边的灰发轻轻摇舞,为那抹玄衣灰发的身影嵌上一层迷离之美。
“寂寞相如卧茂林……”她喃喃轻语。
蓦地,她捂住嘴。一只与老藤颜色类似的大蛇正沿着他的身躯蜿蜒上行,长长叉叉的信子闪了闪,几乎触到他的脸。
蛇,不可惊动。她想起女乃女乃的话,又心急不知该怎么提醒那熟睡之人,急中生智下,她慢慢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截枯枝,小心小心地向前移……
“你最好别动!”
清质的声音绞着林木的幽香乍然吹进她的耳朵,来不及眨眼,她只见卧睡的美公子牵衣而起,左手扣住蛇颈,右手飞快在蛇头上点了一下。大蛇霎时委顿,头垂了下来,蛇眼半开半闭,缠在美公子腿上的身躯也如草绳般软月兑垂落。
美公子悬足坐在树干上,右手又在蛇头两边点了点。这次她看清楚了,美公子将两根细细的银针插在蛇头上。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青花小瓶,一手托起蛇头,一手掀盖,将瓶口对准大蛇的獠牙。等了片刻后,他将瓶口换到另一只獠牙上。
绿阴古松下,俊美容颜与狰狞蛇脸只有半尺之遥,她不知如何反应,可美公子却神态自若,似乎与蛇相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知道他是在取蛇毒,可两者的对比也太过强烈了一点吧。
苍发微拂,取完蛇毒的美公子收回蛇头上的两根银针,飞袖一扬,将粗重的蛇躯一把推下地。盖好瓶盖,衣角掠起,纵身跃落。白色的蘑菇在她眼中一划,转眼贴在美公子腿边。
美公子向她走来。她目不转睛,美人就是美人,信步牵风,天姿写意……
“如果你现在不离开这里,等一下它醒了,也许会把你当午餐。”香风香语自她身边飘过。
也就是说这条蛇没死?她大惊,收回心神,扔了枯枝,转身追向美公子,“呃……公子,我们一起下山可好?”
美公子步履轻沉,速度完全没有因她的话而滞停。
她不想被蛇咬啊……快跑猛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颊飞红云之后,眼见林间那撩人心动的苍灰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心一横,大叫:“蘑菇公子!”
前方的人影果然一顿。
好机会!她咧嘴偷笑,飞快缩短两人之间的树干数量。
等她跑近后,美公子眼眸半掀,波澜无惊地瞥了她一眼。发辫繁累,显然是大家闺秀,前额打下不少碎发,一张圆美的小脸镶嵌其中,两弯月色横烟眉,凭着一双灵动好奇的眼,俏皮多姿;下巴略尖,却不是那种尖锐利人的尖,而是一笔仿若苏杭极品丝绸般柔韵的弧线。视线徐徐下移,入目的是细滑轻软的湖色水纱罗裙,袖口和裙边衬着一圈弯曲的花纹,乍看去,瞧不出那到底是植物纹还是动物纹。不过,仲春时节,她的衣衫在山野林间略显单薄。
也许对她拼命追上来的毅力动了恻隐之心,美公子的步速微微放慢了些,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两人无言,只在偶尔穿插一些啾鸣鸟语。
她是完全模不到方位,只能跟着他走。可无论她怎么快,眼中总是他的背影。他的个子很高……头发……嗯,长及腰下……
玄衣苍发,动静随兴,似人似仙似妖似魅……
盯得忘形,脚尖突然被凸起的石块绊到,她低叫一声,趔趄前倾,一片墨色袖角拂面而来,冷香侵鼻,也稳住了她的阵脚。
好心人啊!
“谢……谢谢!”扶着他的手臂,只一会儿,她立即放开,忽然觉得林间的气温升高了许多。他不言不语,继续走走走。一,二,三,四,五……她心头默默数着他的步子,十六步之后,她清清嗓,试探着问:“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不理。
“公子是本地人吗?”
无视。
“公子是要上山还是下山?”
冷漠以对。
“公子是江湖中人吗?”
完全不给她面子。
“我知道庐山方圆大小帮派在录的共有七七四十九个,不知公子是哪帮哪派?”
美公子偏头看了她一眼,完美的唇线终于有了起伏,“姑娘是哪里人?是要上山还是下山?”
“我?”尴尬的表情终于因为他的回应有所消退,扬起轻快的笑,她摇摇手,“我不是本地人,我是来庐山派访亲的。因为迷路了,所以才在森林里遇到公子。”
“到庐山派访亲……”美公子低声喃喃,敛眉微思后,继道:“那姑娘是要上山了。”他们现在的位置与庐山派相距甚远,她迷路能迷到这儿,本领不是一般的强。
“啊,他们在上面?”她的反应无疑肯定了他的猜测。因此——
“我下山,姑娘上山,我们不同路。”
她迟疑了一下,觑眼偷偷看他,而他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想了想,她道:“那……到了岔路口,公子告诉我一声。”意思就是跟定他了。
美公子不置可否,玄衣微步,精致的绣线白蘑菇在他腿边飞飞扬扬,极为可爱。她盯着白蘑菇瞧了一阵,旧话重提:“公子不是江湖人啊?”
这次,美公子不再无视,盯着侧面的一棵高树,低问:“姑娘很介意我是不是江湖人?”
“不不不!”她摇头。
“不知道。”美公子提提袖子,拐入另一条坡阶小道。
她一时怔忡,想了半天才联想到他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不知道?那多半是了。姑且就当他是吧。弯唇笑了笑,她提着裙子,踩着他的脚印,一步步下坡。
不知不觉,话多起来:“公子公子,我发现很多江湖人都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来庐山的路上,我又发现不仅一言不合,还有英雄救美,大打出手;路见不平,大打出手;鲁莽灭裂,大打出手;多管闲事,大打出手;积怨深厚,大打出手;同室操戈,大打出手;仇人相见……哎哟!”最后的哀叫,是撞到突然停步的美公子而发出。
奇怪的是,像这种容貌俊美行为怪异的人,通常脾气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至少冷漠以对无效后会是失控的怒吼或咆哮,再不然,最少也是非常不耐烦的一句“闭嘴”。美公子没有,他慢慢转身,正视她,略显深红、引人心悸的唇微微一勾,“行走江湖,与人争斗在所难免。”
说完,转身走上青石道。
怎么又变成上坡了?她提裙相随。走走走,当上坡转成下坡的时候,他突然问了句:“姑娘为什么会迷路到这么深的山林来?”
她提着裙子正下踩青石阶,闻言一笑,“不瞒公子,我是追一只小黑兔才走错路的。”不等他再问,她开诚布公地长篇起来,“其实追小黑兔之前,我在旁观一群江湖……侠士争斗,他们为了一名很漂亮的姑娘……”见他微微瞥来一眼,她赶快摇头,“不是我。”说完,脸不知为什么红了红,又道:“那两位侠士的剑法好精彩,看得我眼都花了。其中一位浅蓝袍的公子说‘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婬贼,休要再来纠缠我三师妹’,另一位穿着碧竹衣的短发侠士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婬了你的三师妹?我和洛君情投意合,你是嫉妒吧’。他们在茶亭外比了半天的剑,可是总分不出胜负,我瞧得有点无聊,突然发现亭外有只小黑兔,红红的眼睛好可爱,我想捉住它,便跑了出去。不过兔子没追到,却无意发现比剑的两位侠士在我不远的地方缠斗,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茶亭的。看了半天,我发现那位短发侠士想走,可蓝袍侠士就是不放,他们边打边退,我不敢打扰他们,只是远远躲在树后偷看。然后……我就迷路了……”
美公子步子缓下来。身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
“再然后,我发现……黑兔子也不见了。”
美公子垂下眼帘,盯看脚下的青石阶。
“最后,我发现两位侠士也没影子了。”
美公子舒胸一叹,脑中对她简单提及的两位侠士有了小小贝绘。那位碧竹袍的短发侠士他想他应该认识。难得那人也会被称为“侠士”,若她知道了那人的本性,只怕会退避三舍,惊如蛇蝎。
思索之际,他突然停下步子,眸子向阶边野草斜去,似在端详什么,又似在倾听什么。片刻后,他微笑侧身,“姑娘,想必有人正在为你心急,四处寻找。”
“找我?”她讶然扬眉,正要再问,前方传来数道人声。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兴然笑出声,向前冲去,“是大哥,是大哥和四哥呀!”
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似听到了她的叫声,其中一道脚步声更显快急。须臾,一位发系文巾的儒气公子自山道另一头拐出来,欣然上前,“麟儿,大哥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这么贪玩,若是让太君知道我把你弄丢了,一定会骂我,罚我跪高祖堂。”
“大哥大哥,”她拉着兄长的衣袖急道,“我迷路了,是这位公子带我下山的。你看——”
回头,身后哪有人,那若幽林妖神的美公子似乎只是她的错觉。空空长长的青石阶扭曲着,招展着,好像在告诉她: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
皱起娥眉,她不甘地跑上几阶,却明白那美公子并不想见大哥,或许,他不想见任何人,若非她的误打误撞,她也是见不到他的。只是,有一丝别于林木的香气暗暗飘浮,若有若无。她深吸一口气,想确定一下,却发现自己什么香气也闻不到。
是她的错觉,还是那人的幽馥被林木的气息吞并?
“该上山了,麟儿!”兄长在她身后轻声催促。
她瞪着空空山道,有点……竟有一点……
“麟儿?”兄长走到她身后,轻拍她的肩,“大哥相信你遇到了一位江湖奇人。奇人若不想见我们,我们怎么找也是找不到的。”
她点头,嘟嘴转身,可心中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回头又望了望,低低一叹,跟随兄长离去。
匡庐奇秀天下险,古往今来,庐山,以其险奇秀色吸引着天南地北的骚人墨客、酸丁权贵。如今,江湖起了异动,各地帮、派、堡、堂纷纷调派人手赶往庐山。他们的目的地,无一例外是庐山派烟霞楼。
因为,明堂令重出江湖。
这明堂令有何震撼之处,竟令得江湖各派纷纷出动?!
其实真要说起来,它也不过是一块材质普通的梨木令牌,只是,这块令牌后所承载的却是一个诺言,一个在道义上令各帮各派不得不遵守的承诺。
明堂令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十七年前。当年,名门正派的一位少年侠士,原本应该盛名江湖,为天下人敬仰,可惜天不从人愿,他被一名邪道妖女迷去心神。妖女以改邪归正为由,借机毒害各派掌门高手,以备邪教伺机入主中原,还制造了几起灭门惨案,让正道各派相互猜忌。多事之秋,江湖一时人心惶惶。事发后,少年侠士不但不大义灭亲,竟存心包庇妖女,犯下欺师灭祖的罪行,其同门师弟为了代师清理门户,遂招集天下同道共击邪教,以平息纷乱,保武林安定。纷乱平息后,为免正派被心怀邪恶之人分化,当时集齐一地的各派掌门、首领推举出五位德高望重之人重掌江湖是非,同时,为了在危急时更有效地招集分散各地的正道同仁,他们雕出三枚梨木令,分别由三位掌门保管,正面刻“明言正道”,背面刻“百诺一堂”,是为“明堂令”。
明堂一令,齐力共心!
辗转十七年,明堂令曾在九年前出现过,如今是第二次。
这一令,是庐山派掌门傅玥为了救其大弟子元佐命而发。因为元佐命中毒了,还是圣手神农杨太素束手无策的奇毒。
然而,除了道义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吸引了这些人,那就是庐山派悬赏的一幅画——《焚天火罗图》。据闻,此图是百年前一位隐居高人创出的绝世武学,画内暗藏惊世秘谱。百年之间,不少人得到过、拥有过这幅画,也有人凭着对画的参悟练得绝上修为。但有一件事很奇怪,这些得到过、拥有过《焚天火罗图》的人,有的说它是剑谱,有的说它是刀谱,有的却说它是拳谱,还有人说它是内功心法,众口纷纭,莫衷一是。唯一相同的是,人人都想得到它。
在道义和绝世奇珍的双重引诱下,不仅天南地北的医者纷纷聚于庐山烟霞楼,更有不少江湖权贵倾囊相助,以希一睹《焚天火罗图》。
正如此时,庐山,烟霞楼——
偏厅的花窗一排推开,窗外青天雪云,偶有飞鸟经过,不做停留。厅内,一群酸丁正吵得面红耳赤。严格来说,他们皆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名医。
这般这般……那般那般……
叽里呱啦之后,只听一人铿然响道:“如此,只能换血了!”
说这话的是在江湖上有“御药李”之称的李西竹,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眉目端正,身形高挑精瘦,有道家之风。
一直坐在末座的五旬老者闻言摇头,“李兄,你的提议虽说可行,但元公子的毒已经侵入脏腑经胳,就算换去全身血液,恐怖也撑不了多少时间。何况,要找到足够量的血液也是一件难事。”此人是圣手神农杨太素,虽然江湖传闻他有些怪癖,但他的医术却是天下公认的。见他开了口,李西竹也不辩驳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低头沉思。
厅上有六人,除御药李李西遵和圣手神农杨太素之外,竟然还有脾气暴躁的雷医卢三十,见人医人、见鬼医鬼的阴阳医唐小毕以及只要有黄金什么都治的黄金手陶来之、陶报之两兄弟。
静了片刻后,卢三十盯着横梁说:“兵行险着,我说还是以毒攻毒!”他身形略肥,肉肉的脸,圆圆的肚子,坐着不动时,宛如庙里的一尊红泥土地,谁也无法将他的脾气和他的外形联系起来。
“凡诊病施治,必须先审阴阳,乃为医道之纲领。”端着茶杯的唐小毕嗤笑一声,反问:“请问,如果以毒攻毒,你说元公子中的是阳毒还是阴毒?你该用哪一味毒去攻它?”
卢三十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位书生模样的阴阳医,听出他语中的讥讽,不由瞪去一眼,大声道:“取血试毒,一查便知。”
唐小毕放下茶盏,瞟了瞟卢三十,含沙射影似的冷笑,“你去取呀!”
“你——”
“好了好了,与其取血,不如快点找到与毒相生相克的药草为上。”个子瘦小的陶来之插入一句,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火线踩熄。
唐小毕并不买他的账,“草药?哈,陶兄,你怎么确定元佐命中的一定是药草之毒?也许他中的是虫兽之毒呢!”
世间有毒花毒草,亦有毒虫毒兽,不分草兽之毒,如何对症医解。这道理,在场医者皆明白在心,点头之余,一时间无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