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昨夜失眠的缘故,直到日上三竿,海莹才醒转过来。
秋日纯净的阳光洒满了整间屋子,地上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赫连也不知去向。
“格格,您醒了。”月儿端着擦牙的青盐和浸了花办的洗脸水进房。
“什么时辰了?”海莹觉得头有点晕。
“已经快晌午了。”
“快晌午了!”海莹不由得一惊,“竟然这么迟了,糟糕……”
嫁为人妇,成婚的第二日应该早早起床请安才是,她怎么可以贪睡到这个时候。
“格格,您别怕,贝勒爷吩咐过让您多睡一会,他说自己会跟王爷和福晋解释的。”月儿倒笑咪咪的说。
“他、他上什么地方去了?”海莹心中对赫连产生了几分感激。
“大概到衙门办公去了。”
“成婚的第二天就上衙门办公?”按理说,凡朝中有男子娶亲,皇上都会特准几天假的。
“哎呀,这才表示贝勒爷受重用嘛!如果换了个庸人,想忙还没得忙呢!”
“这倒也是……”虽然这桩婚姻是假的,但听到他受皇上重用,她也忍不住替他高兴。
梳妆打扮完毕,她带着礼物,穿过婉蜒的长廊,来到前厅。
早就听说宣亲王除了惠福晋之外,还有一大堆侧室,所以她把从巴黎带回来的香粉、香水、披肩、首饰分成十几份,再用雕花的盒子装起来,做为见面礼。
说来也奇怪,虽然宣亲王有不少女人,但惟独惠福晋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别的女人尽避望穿秋水盼自个儿怀孕,可肚子就是大不起来。这也是惠福晋虽然失了宠,但在府中仍有地位的原因。
海莹为惟一的小叔子准备了一支洋枪当礼物,心中很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模样。阿玛常常把赫连挂在嘴边,说他如何如何出类拔萃,但对赫麟却很少提起,只曾经淡淡地说过一句,“是个浪荡子。”待会儿说不定就要见到他了,她倒很想瞧瞧他为何被人称为浪荡子。
一边思索着,一边步入前厅。
屋子里坐满了人,似乎已经得到通报,正等着她来。
海莹忽然感到一种诡谲的气氛在周围升腾,因为,满屋子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她。
她的心狂跳动起来,暗自紧张。
懊不会是昨天那一身白色的嫁衣让他们无法原谅自己吧?
她低下头敬了茶,再给宣亲王的侧室们送上礼物,大伙客客气气地接受了,露出应酬式的笑容,可异样的目光却始终没有退去。
坐了一会儿,宣亲王因有朋友前来拜访先一步离开,余下的众人也渐渐散去,海莹也想回房,却被惠福晋拉住。
“先别急着走,咱们娘儿俩话话家常,待会儿还有人要来拜见妳呢!”惠福晋的笑容有点尴尬。
“谁?是小叔吗?我正好有一个洋玩意想送给他。”
“赫麟那孩子是匹野马,这会儿也不知道上哪儿疯去了?妳不用记挂着他了,这礼物就留在我这儿,让我转交吧!”惠福晋凝视着她的表情,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额娘,您是不是想跟孩儿说什么?”海莹懂得察言观色,直爽的性子让她忍不住一问。
“既然咱们成了一家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昨天晚上,妳跟赫连是不是……闹别扭了?”
“昨晚?”她心中一惊,“没有呀!额娘怎么会这样问?”
“刚刚府里的下人替你们整理被子的时候,没有见红。”
“呃……”糟糕,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床单上没有染上处子的红色,就证明了她跟赫连没有圆房。千瞒万瞒,却让这点儿蛛丝马迹露了实情。“额娘,那是因为……昨晚我的身子不太舒服,赫连又喝多了酒,所以我们就没有……反正日子还长着呢,也不用急于一时。”脑子飞转,她赶紧寻着借口。
“是么?”惠福晋打量着她涨红的脸,点头笑笑,“希望是我们多心了。”
“额娘,不要再谈这些了,弄得孩儿怪不好意思的。”海莹东张西望,想转移话题,“额娘刚才不是说有人要来见我吗,是谁呀?”
“这个人,也是我们担心妳跟赫连闹别扭的另一个原因。”惠福晋叹了一口气。
“呃?”她怎么听不懂这话中的含意。
惠福晋朝身边的下人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从门外领进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明眸皓齿,相当美丽。但她却并非做姑娘打扮,而是梳了一个成熟的妇人发髻,一身袍子宽宽大大罩在身上,彷佛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裳。
这是谁?难道是宣亲王的另一个小妾。
“奴婢给少福晋请安。”玉梅口齿伶俐,缓缓地跪下献上一杯茶。
“额娘……”海莹不解地瞧了瞧惠福晋。
“妳先把这杯茶喝了,额娘再慢慢跟妳解释。”说完,惠福晋垂下眼帘,一脸同情的表情。
“妳叫什么名字?”海莹好奇地问。
“玉梅。”玉梅笑得明媚。
“很好听的名字。”接过茶杯,海莹浅浅啜了一口。
“少福晋喝了茶,意思就是接纳玉梅了?”玉梅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接纳妳?”海莹满眼迷惑。
“让奴婢跟少福晋您一同伺候贝勒爷呀!”
“什么?!”海莹手轻颤,杯中茶洒出一滴水珠。
“多嘴!”惠福晋喝道:“茶已经敬完了,还不快下去?”
“是。”玉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只得把话强咽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门外。
“额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海莹脑中一片空白。
“我的儿,”惠福晋用帕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妳可别怪连儿,他有时候很听话,有时候又偏偏喜欢跟家里人作对。玉梅的事我们都劝过他了,可他就是不听……”
“额娘是说,玉梅是贝勒爷纳的小妾?!”彷佛晴空划过一道闪电,海莹脑子本已一片空白,这会儿更是错愕不已。
“妳今后只管拿她当下人就好,甭跟她计较。”惠福晋握着她的手,好意相劝。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何她从来不知道赫连已有了妾室?
“今天早上。”
“什么?!”她又是一惊。
“今天早上赫连前来请安,说他看上了府里的丫鬟玉梅,想纳她为妾。当时我跟他阿玛都觉得太荒唐,哪有人成婚第二日便纳妾的,传扬出去那还得了?可那孩子似乎是存心气我们,执意要这样做,所以,刚才额娘才问妳,是不是昨晚跟赫连闹别扭了,否则怎么会这样?”
海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先前众人看她的时候,目光如此怪异。原来,那目光中饱含着复杂的因素--有人在担心,比如宣亲王担心这事会影响他跟她阿玛的交情,有人同情她,比如惠福晋,看到纳小妾的儿子便联想到纳小妾的丈夫,同情她的同时,也感叹自己命运悲惨,还有人大概在嘲讽她,幸灾乐祸笑话她管不住新婚的丈夫。
难怪众人跟她说不上两句话便纷纷找借口离开,把解释此事的任务扔给惠福晋。因为,面对善良温和的额娘,她大概不会当场发火。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赫连会不见踪影,他不是去办公,而是忙着私事。
不,她没有权利生气,昨夜他们已经说好,这桩婚姻只是一出戏,他当然可以另觅新欢,又或者,他纳妾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所以,她非但不该生气,反而应该高兴地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心为什么会那样不舒服,像有小虫子在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妳到底说句话呀!妳这个样子,让额娘好担心。”惠福晋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沉思。
“额娘,您不必担心,我没在生气。”海莹终于挤出一丝笑容,“我反而高兴呢!有人帮我伺候贝勒爷,减轻了我的负担,真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好事。”当即她从腕上取下一只碧玉镯子,做为大房赏赐给小妾的礼物。
她对自己说,这个时候只能笑,不能让心中的不快流露出一丝一毫。
秋高气爽的时节,但退出前厅的海莹,却感到胸口发闷,彷佛身处潮湿的梅雨季节。
还好王府的花园很大,可以供她散散步、透透气。
她并不急着回自个儿的屋子,而是沿着落叶的小径漫无目的缓缓地走着。
摘了一朵菊花轻数着花办,忽然她听到一阵马儿的嘶鸣声。
原来,她竟走到马厩这儿来了。
远远的,看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双手捧着一把草料慰劳马儿,还一边抚模着马儿的鬃,一边像哄孩子似的,对马儿轻声细语。
海莹头一回见到如此疼爱动物的人,不由觉得有趣,伫足在一旁,俏俏打量他。
但当他不经意回头的时候,她却险些惊叫出声。
那……那不是赫连吗?
然而,说不上有哪儿不太对。他脸上写满了顽劣的神色,而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深沉寂寥的表情。
她不知道,原来赫连也会呈现出这样的面孔,还有这样的打扮--不再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而是一身宣丽堂皇的。
他显然也瞧见了她,与她四目相交会。
“你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海莹没等他开口,便率先兴师问罪。
“告诉妳什么?”赫麟一阵错愕。
“告诉我你要纳玉梅做小妾的事呀!”她缓缓靠近他,“我不知道这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还是你真的喜欢她,但请你以后要做什么都先说明一声,免得我懵懂不知遭人嘲笑。”
“呵,原来是这件事……”赫麟笑了笑,笑容比阳光更明亮,“这件事我刚才也听说了。”
“什么意思?”他一手操办的事,他居然用听说来形容?
“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在成婚的第二日便纳妾,摆明是不给新福晋面子。我对妳很同情。”
“你少假惺惺。”她不由得勃然大怒。虽然昨夜两人已经商议好了要施计破坏这桩婚姻,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但他也不能这样迫不及待呀!
“我不用你同情。况且咱们有协议在先,你喜欢谁、要娶谁一概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今后这种消息不要让我最后一个知道,叫我当众下不了台。”
“嘿嘿嘿!”赫麟笑弯了腰。
“你……”海莹杏眼圆睁,恼怒到了极点。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玩世不恭,跟他说正经的,他当作笑话。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他终于止住笑,“我来教妳骑马,好不好?”
“哼,孤陋寡闻,本格格最擅长的就是骑马,何需你教?”海莹把头一抬。
“咦!真的吗?”赫麟惊奇地挑眉,“对了,妳是从西洋回来的,听说西洋的女子喜欢骑马……呵呵,我们府上终于有一个象样的女子了。阿玛虽然妻妾成群,可那群女人个个故作温柔,弱不禁风,一接近马儿就胆小如鼠。”
“你敢这样形容你阿玛的妻妾?”海莹忍俊不禁,“别忘了,这些女人中间还有你额娘。”
“我额娘最没用了,不仅胆子最小,而且老是看不开。”
“看不开?”
“就是阿玛另觅新欢的事情呀,她表面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背地里却伤心得整天掉眼泪。叫我说,这有什么呀?阿玛对不起她,她也不必把下半辈子葬送在佛堂里呀!有时候真想劝她干脆改嫁算了,别跟负心汉耗一辈子!”
“啊?”海莹嘴巴张得大大的,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在她的印象中,深沉的赫连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想法。听说,尽避他恨自己的阿玛,但最终还是希望阿玛与额娘能重归于好的。大概就因为这个愿望不能实现,所以他的恨意才会越来越深,以致用破坏阿玛为他安排的婚姻来报复。
可是眼前的男子,想法却如此豁达……太不像她认识的那个赫连了。
“好了,甭说这种烦心的事了,咱们来骑马吧!”赫麟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我把我这匹枣红马儿借妳骑,如果妳喜欢牠,我还可以送给妳,当作见面礼。”
“见面礼?”夫妇要互送见面礼的吗?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愣怔中,她忽然听到脚步声,有什么人从侧面的花径走了过来。
赫麟听到脚步声,不为人知地隐隐一笑,当即扶住她的纤腰,温柔细语道:“来,我扶妳上马!妳今天没有穿骑马的衣服,小心被裙子绊着。”
“呃……”海莹不由得浑身一紧。从未跟他有过如此亲昵的接触,而且是当着旁人的面,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深沉冰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这声音像一阵凉风,划过海莹的耳际,让她猛地回眸。
难道她眼花了?为何面前出现了两个赫连?
一个站在她身边,正想扶她上马,另一个站在右侧的花径上,蹙眉盯着她。
好似遇到了鬼,海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赫麟,你在做什么?”站在花径那端的赫连厉声问。
“在教大嫂骑马呀!”她身边的赫麟则嘻笑的回答。
电光石火间,海莹明白了。
原来,刚才一直跟她说话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赫麟。
甭陋寡闻的她从来只知道丈夫有一个弟弟,却不知,他们是孪生兄弟。
大概他们以为她早已知晓,所以没有人告诉过她。就像她小时候一直以为天上的月亮是夜晚的太阳,直到九岁的时候,才有人大笑着纠正她。
“教大嫂骑马也用不着这样教法吧?”赫连炯炯的眸子盯着那只搁在海莹腰间的手。
“呵呵,是我失礼了,”赫麟狡猾一笑,“哥,你来得正好,可以自个儿教嫂子骑马,但不知道你今天是否有空?”
“我怎么会没空?”
“大哥新纳了小妾,怎么会有空?”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赫连的语气中充满了恼怒,“快去给额娘请安吧!三天不见人影,都不知道你到哪儿鬼混去了!”
“虽然我三天没回来,可家里的事我全都听说了,心里感到奇怪,大哥平时不是风流的人,怎么这样着急地纳妾,就不怕新嫂子伤心吃醋?刚刚试探一下,发觉其实大哥还是满在乎新嫂子的嘛!”赫麟哈哈大笑。
“你少管闲事!”赫连像被说中了心事,脸色发青。
“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将马鞭递到海莹手中,“新嫂子,刚才害妳误会了,真对不住。这匹枣红马儿虽然算不上千里马,但也是百里挑一的上等品,请妳收下,就当作小弟的见面礼。”
“谢、谢谢了……”愣怔的海莹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言语有些结巴,望着赫辚拍了拍兄长的肩,笑着离去。
“人都定了,还这么依依不舍的?”好一会儿,赫连不悦地开口,“我这个弟弟还没娶亲呢,如果妳真的跟他投缘,倒不如让我来做个媒人……呵!到时候,妳仍是我们家的人,不用搬来搬去的。”
“你在胡说什么呀?”海莹终于听清他话中的含意,不觉心中动气,“我刚才那样并非我水性杨花,而是我把他错当成了你。”
“错当成我?”赫连冷笑,“他哪里像我?”
“衣着神态当然不像,可是那张脸一模一样呀!”
“妳难道不知道我有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弟弟?”
“对,不知道!”她扬高了声音,“凭什么我得知道你们家的事呀?又没人告诉过我。”
“是吗?”赫连的神色黯下来,“他跟我是孪生兄弟,整个北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妳居然一无所闻。真不敢相信妳是我的表妹、我的妻子。”
“你纳了小妾,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我却一无所闻。真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同盟、我的丈夫。”海莹毫不客气地顶撞。
赫连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才叹道:“我事先没告诉妳,是因为我想让他们看到妳生气的模样。”
“什么?”这话让她更动怒,“你想让大伙儿看我出丑?”
“试问,哪个丈夫纳妾的时候,妻子会不生气?可我就是怕妳到时候会不生气,引起他们的怀疑。”
“原来我在你眼中,这么好脾气?”她哼笑。
“妳不会为了吃醋而发脾气,因为我们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但妳却会为了我事先没告诉妳真相而生气,因为我们是盟友。”
“是吗?”她无奈地望着他。的确,她没有理由吃醋,可是当她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真的没有半分醋意吗?“可惜我让你失望了。”
“什么?”
“我当时并没有生气,我反而尽量表现出做为一个贝勒福晋应有的宽宏大量,还赏了你的小妾一只镯子呢。”
“妳……”赫连表情复杂地瞪着她,似乎在责怪她让他前功尽弃。
“好了,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的行为会尽量恶劣一些。听说,只要犯了“七出”中的一条,男人就可以休妻,我尽量把七出中的每一条罪过都犯了,你说好吗?”
这原本就是她上花轿前的打算,当时还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打赌自己能在一个月之内把王府上下弄得鸡飞狗跳,然后趁机重获自由。
但此刻,她对自由的向往,不知为何没有先前那样强烈了,反而觉得福晋这个称呼……有点好听。
但既然有人不愿意让她成为他的福晋,她也只好配合。谁让她自尊心如此强烈,不愿低头乞求别人赐予的感情。
“好,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赫连深深地望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普通的一句话却不知为何揪得她心疼。
他是她的盟友,在她身后推波助澜,把她推向他们俩事先约定的方向。
可现在,海莹的心中物换星栘,那个方向不再令她神往,不想再得到他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