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对她而言,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地方,离开了庄小蝶,曲纱纱几乎迷失方向。
茶楼她是不能回去了,通往庄家的路她又不知该怎么走,彷徨之中,只得在荷塘边寻了块大石,失落地坐下。
清晨已经变成了烈日当空,塘中的荷花已经有些委靡,不再似先前一般娇女敕,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渐渐由长变短,往头上移去。
“这儿太阳大,当心把皮肤晒黑了。”忽然,有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
她诧异地回眸,看到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丽人,正盈盈地对她微笑。这个女子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姊姊妳是在对我说话吗?”曲纱纱小心翼翼地问。
“这儿除了妳,还有别人吗?”红衫丽人走近,目光停留在她的俏颜上,久久地打量她,忽然叹息道:“呵呵,妳跟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我?”曲纱纱更加惊奇,“姊姊妳认识我吗?”
“我家公子跟我提起过妳。”
“妳家公子?”
“就是慕容公子。”
“原来……”原来眼前的丽人是柳笑哥的爱妾,是她嫉妒的人。难怪看她如此面熟,当日闯到柳笑哥家中还他鼻烟壶的时候,她们好像见过。
“他跟我提起妳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哪个妩媚雍容的大美人,没想到却是曲姑娘妳。”
“我这副丑陋的样子让妳失望了吧?”曲纱纱涩笑。这副丑陋的样子,也一定让柳笑哥讨厌吧?
“不,”红衫丽人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相反?”她一愣。
“看惯了牡丹的艳丽,忽然见识到雏菊的清新,真让人惊喜!”语气之中不经意透出一丝幽黯的意味,喃喃自语道,“他当初见到妳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姊姊妳在说什么?”曲纱纱仍旧怔怔的。
“呵,没什么,”目光移到她的腿上,“妹妹妳似乎有些先天不足之症?”
“对呀,”她提起裙子,毫不掩饰,“我的腿一长一短。”
“妳总这样坦白地谈起妳的腿吗?”红衫丽人似有一抹愕然,“当初见到我家公子的时候,妳也毫不避讳?”
“有什么可避讳的?我本来就是残废,他总会知道的。”
“可一般女子不会这样轻易地把自己的缺陷展示在男子面前,至少要先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残废的人就不能给他留下好印象吗?”曲纱纱摇头,“小时候他就没有嫌弃过我,长大了,虽然他失去了记忆,但也应该不会嫌弃我吧?”
“真是一个意志坚决的女孩,”红衫女子赞道,“我可越来越喜欢妳了。”
“对了,姊姊,说了半天,我还没有请教妳的姓名呢。”
“我叫银芙。”对方回答、
“银芙?”她心中不禁一酸,“原来妳就是……就是他最宠爱的银芙姊姊。”
“最宠爱的?”银芙大笑起来,“不,我只是他最信任的;距离最宠爱的,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呢!”
“那么柳笑哥最宠爱谁?”明知答案或许会令她伤心,但仍忍不住睁大眼睛追问。
“他最宠爱的……”银芙莞尔地盯着她,“就是妳啊!”
“银芙姊,妳不要开玩笑啦!”曲纱纱顿时羞红了脸。
“妳不相信?我可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有什么话都会对我说,难道他告诉我的妳都不信?”
“柳笑哥真的对妳这样说?”仍旧难以置信!他既然最宠爱她,为何刚才对她视而不见,还要当着她的面跟别人那样亲热?
“他要我瞒着妳,可我偏偏要对妳说,”银芙一副得意的样子,坏坏的笑,“哼,谁叫我一见之下就喜欢上妳了呢?妳那天偷鼻烟壶的事真把我笑死了。”
“他要妳瞒着我什么?”
“瞒着他喜欢妳的事啊!”
“呃?”他也喜欢她吗?万种相思并非她的一相情愿?这句话她听得真切吗?怎么彷佛在梦中一般?可喜欢就喜欢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他为什么要瞒着她?
“不过妳也不要太过高兴,公子虽然喜欢妳,却并不打算向妳表白,妳若想跟他在一起,可能要吃些苦头。”
“我……”曲纱纱难以启齿,“我也没有硬要跟他在一起呀!”
“不想跟他在一起?那妹妹妳想方设法缠着他做什么?”银芙眨眨眼睛。
“我只是想经常看到他,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想起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快乐的事,”她难过地咬咬唇,“但是,他现在身边有了妳们,我知道不可能了。”
他曾经说过要娶她的誓言,就算他恢复记忆,也不可能了吧?因为,他要娶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傻丫头,”银芙戳戳她的脑门,“妳当我们真是他的小妾呀?”
“怎么?”又是一剎那的惊愕,“妳们难道不是吗?”
“我们只是他收留的可怜孤女,是他从妓院里、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的,暂且居住在他家中,将来,我们觅得了好归宿,都会离开他的。”
“可京城里都传言,他家有美妾无数,个个爱他如命,柳笑哥他自己也这样说过。”
“那是因为不想惹麻烦!妳要知道,我们其中有些人从前在窑子里,都是鼎鼎大名的花魁,京城里王孙公子倘若听说我们恢复自由身后无依无靠的,说不定会起邪念,所以他才这样放出话来,况且,这样也可以让他躲避那些相中他万贯家财的媒婆。”
“真的?”如同听到了最最荒唐的故事,曲纱纱呆若木鸡,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妳不信就等着瞧好了,下个月我就要嫁给城东的柳书生了,而素素要自立门户,到山东开一间绣坊,妍妍则打算成立一个『胭脂门』,专门训练调理胭脂花粉的高手。”
“可柳笑哥他还特意买下了这座茶楼专供姊姊妳赏花呢,可见他并非心中没有妳。”她怯怯地提出疑问。
“傻丫头,妳以为这茶楼是专门为了我买下的?这茶楼地段这么好,难道不赚钱吗?我们不过一年之中偶尔来几次罢了!妳那柳笑哥可精明了,哪里会做亏本生意?”银芙叹一口气,“素素和妍妍她们,将来赚了钱是要还他利息的。像我,有朝一日,我未来的相公在官场上飞黄腾达了,也是要报答他的。”
“这样啊!”曲纱纱终于镇定下来,平复了心跳。
“他跟我们做生意,现在我也要跟妳来做生意。”
“嗯?”
“如果我帮妹妹妳得到了他,将来妳可不可以在他面前替我美言,不要让我还债了?如今这官商勾结的年代,我只想跟着柳相公过太平的日子,不愿让他牵扯上是是非非,所以,最好叫公子以后有事不要来找我们。”
“啊?”曲纱纱不由得笑起来。
“我们很没良心,对不对?难得公子如此待我们,我们却这样未雨绸缪。”银芙也自嘲地笑。
“银芙姊……”曲纱纱犹豫着开口,“柳笑哥就那么令妳们讨厌吗?为什么跟他相处了那么久,妳们中间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留下来?”
“妳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人爱上他,对不对?”艳丽的容颜在这一刻微凝,对着阳光微瞇双眸,无限深思地道:“不是不爱,而是我们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能让他爱上我们,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从不奢望。”
四周一片沉默,曲纱纱听了这话,心里猛地卜通了一下。
“好了,听姊姊话,”银芙恢复调皮,拍拍她的肩,“依我的计策行事,保妳能逼他说出真心话,”
“银芙,把我的衣服拿来!”
盆内的热水如温泉般舒畅,浸浴在其中的男子不由得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但当他苏醒过来,却发现伺候他的人不见了。
“外面有人吗?”
慕容迟扬高声音嚷嚷,四周却一片寂静,没有回答。
“这些疯丫头,又到哪儿去了?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只好自己爬出浴盆,寻找衣衫。
可说来奇怪,除了一块围腰的浴巾,他什么也找不到。打开衣柜,却发现衣柜空空如也。
难道衣服都拿去清洗了?可他有那么多的衣服,都脏了?至少也应该给他留下一套吧?
“这些疯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他一边无奈地叹气,一边朝相连的卧室走去。
他打算先好好睡上一觉,有了精神再找那些失职的人兴师问罪。
可当他来到床榻之前,脚步顿时煞住,满脸惊愕。
一件从未遇过的怪事发生了--床上,竟然躺着一个女子!
他的床上怎么会平空冒出一个女子?而且,这个女子似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娇小的身子藏在薄薄的被褥之下,藕一般的臂膀赤果地露出,珑玲的曲线随着她的呼吸而隐隐起伏。
再看那女子的脸,他几乎要跌倒!
曲纱纱那双他努力下去想念的晶莹眼眸,此刻却在烛光下与他默默对视。
“妳……妳怎么在这儿?”慕容迟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银芙姊姊带我来的,”小小的身子拚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上当了,柳笑哥,银芙姊姊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我动不了。”
“那该死的女人到底在哪里?!”他满脸愠色,打算冲出去教训手下一顿,然而,他再次怔愣住。
门被反锁起来了,怎么推也推不开。不止门,还有窗,也被反锁。
霎时,他明白了,紧闭的室内,孤男寡女,褪去的衣衫……这一切,都说明了银芙的用意。
“这个该死的女人!”他彻底暴怒,月兑口大骂,用力捶门。
“柳笑哥,你怎么了?”曲纱纱怯怯地问,“为什么那样生气?是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不是。”门窗安然不动,他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坐到椅上。
其实作为一个男人,面对如此艳福怎会生气?他只是不愿意让纯洁天真的纱纱被这种暧昧的场景玷污了而已。
“柳笑哥,你可不可以先扶我坐起来?这样躺着跟你说话好奇怪。”无言半晌之后,曲纱纱小心翼翼地问。
“哦,我倒忘了。”慕容迟涩涩地笑笑,伸出双指欲朝她陶前点去……然而,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戛然而止。
“怎么了?”她诧异。
“妳……”他避开她的目光,“妳的衣服呢?”
“衣服?”曲纱纱这才发现自己藏在被褥下的身子像是完全赤果的,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我不知道,大概是银芙姊把它们拿走了。”
“要解开妳的穴道,必须得触碰妳的胸部,”他低声道,“可是现在,我不方便帮妳解开。”
“喔,”她脸儿已经红得发紫了,“那、那就不要解了。”
“也不知银芙那疯丫头的点穴技术怎么样,我只教过她一次,她居然就敢用来害人!妳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他担忧地问。
“没什么大碍,除了不能动之外,就是觉得身子有点酸酸麻麻的,还有点痒。”
“什么?”俊颜一僵,“妳确定吗?”
“嗯,”曲纱纱点了点头,“这样躺着,真的好难受,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却不能动弹。”
“糟糕!”慕容迟脸色大变,“银芙那个疯丫头点错穴位了,她要害死妳了!”
“呃?”望着他的焦急,她怔怔的。
“纱纱,我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一定要帮妳解开穴道,否则妳性命堪忧,”他迫不得已向她靠近,“妳不要怪我无礼。”
“我怎么会怪柳笑哥呢?”别说他是为了她好,就算他真有什么歹意,她想自己大概也不会怪他。
慕容迟只觉得这瞬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习武这么多年,点穴、解穴无数,却第一次如此紧张。
指尖轻抬,逼迫自己不要去多想,在思维停顿的一刻,朝她胸前点去。
就像一个新手,连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否解开了她的穴道,收手之后,只知道愣愣地盯着她,生怕出了什么差错,默默祈祷上苍保佑自己没有伤害到她。
他想问问她感觉如何,但这一刻,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咦?”曲纱纱终于惊喜地道,“柳笑哥,我好像可以动了耶!”
“没有哪里不舒服吧?”他上下打量她。
“没有,”她高兴地摇头,“身子好像舒坦了许多,就是……”
“就是什么?”
“我的腿好像还是有点麻。”她看着自己残疾的所在,蹙起眉。
“哪儿?”他慌忙握住她的足踝,关切之下,顿时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这回事,等到再次想起,已经晚了,他已经触碰了她晶莹如雪的肌肤。
她的肌肤如此细腻柔滑,散发着处子的清芬,温暖如玉,让他的心顿时狂跳,身子也硬了起来。
面对这样纯净如水的女孩子,他怎么可以如此失态失控?彷佛一个!
天底下绝美的女子他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骚动难安。慕容迟连忙正襟危坐,摒退杂念,一心一意替她揉腿。
“这样好些了吗?”良久良久,他才轻轻地问。
“好一点了。”红烛映得她的脸越发娇艳如花,羞涩地避开他的目光,“其实我的腿经常会不太舒服,姊姊们也常不时帮我按摩一下。”
“改天我请个大夫来替妳瞧一瞧。”
“不必了,我倒不在乎这种酸酸麻麻的感觉,只是走路的时候有些不方便。”
“那我们就想个法子,让它们变整齐。”
“可能吗?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办法把它们变得一样长吧?难道用锯子把长的那只锯短吗?”她笑起来。
“当然不会用锯子了,”慕容迟忽然神秘地轻扬嘴角,“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到时候再告诉妳。总之,我有法子让妳走路的时候方便一些。”
“真的吗?”曲纱纱睁大眼睛,“柳笑哥,你好聪明哦!”
“我本来就很聪明呀,”不知为何,他心中一片骄傲,像小男孩逞了英雄一般。呵,真可笑,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的夸奖,值得让他兴奋至此吗?
“对了,我想要问问妳,妳如何遇上银芙的?她又是如何把妳带到这儿来的?”按下心中喜悦,慕容迟换了严肃问题。
“我在荷塘边遇到她,她说可以让你说出心里话……”她支支吾吾地咬住嘴唇,“我就相信她了,谁知却被她点了穴,带到这里来了。”
“让我说出心里话?”剑眉一凝,“什么心里话?”
“就是你喜欢我的话。”细若蚊蚋地回答。
“她对妳说我喜欢妳。”俊颜震惊。
“是啊,”曲纱纱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柳笑哥,你喜欢我吗?”
晶莹的眸子抬起,真诚地望着他。
“我……”这叫他该如何回答?
“柳笑哥,如果一个女孩抱住你、亲你,你会不会说你喜欢她?”
“当然不会。”他立刻答。
“为什么呢?”她晶莹的眸中泛着好奇。
“男人这辈子可以拥抱和亲吻很多女孩,但并不见得就会真心喜欢他拥抱和亲吻过的所有女孩。”
“是这样呀,”她看来很失望,“那这些女孩岂不是会很伤心?”
“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女孩,一般男人不会在意她们伤不伤心。”
“好险。”她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他诧异问:“好险什么?”
“好险我没有抱你和亲你。”曲纱纱低低道出实话。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力出错。
“银芙姊姊说,只要我大胆地抱住你、亲你,你就一定会忍不住说你喜欢我,”纯净的面孔添了一丝幽黯的影子,“可是,那种事情我做不出来,我知道我的两个姊姊都是这样让姊夫们说出喜欢她们的,我也曾经想过要学习她们使些手段,可我,我就是心里害怕,做不出来,现在我才知道当年姊姊们好有勇气,我好佩服她们,”
这一刻,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真想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抚模她的柔发,但自制力还是让他忍住了--佯装了这么久,不能功亏一篑。
“柳笑哥,我好没出息,对不对?”她不禁神伤,“整个姊妹坡,就数我最没用了。”
“谁说妳没用?”慕容迟眉间泛起疼惜的颜色,“妳是天下最好的厨师,是最聪明可爱的女孩子。”
“再聪明可爱,厨艺再好,又有什么用?”曲纱纱自嘲地摇头,“我都不能让你喜欢我!柳笑哥,说实话,你到底喜欢我吗?”
他喜欢她吗?
这个答案,他一再逃避,连自己也无法确定。按说,他不该喜欢上一个黄毛丫头,但她的影子在他心中却为何深深地烙下了?可若说他已经爱上了她,那他又怎么会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从身边推开,甚至答应曲施施永远不再见她?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很想拥她入怀,给伤感的她一点安慰。
“纱纱,”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无限温柔地捧起她的脸蛋,“我……”
这个时候,就差一点,他们的关系也许就再不似从前了,但上天似乎存心捉弄,非不让他们得偿所愿--这个时候,窗外响起了人声。
“公子。”银芙隔着纱影,轻轻地唤。
“妳还有脸回来!”慕容迟一听是她,立刻火冒三丈,丢下曲纱纱,街到窗边。
“公子,”她吐吐舌头,“前厅有人要见你,现在方便吗?我可以进来吗?”
“哼,我们都找不到衣服,妳说妳进来方便吗?”慕容迟吼道。
“哦,是银芙疏忽了,我马上去准备,为你更衣。”道歉的话语中藏着忍不住的笑意。
“快去!”他再次厉喝,顿了一顿,才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妳刚才说来客人了?是谁?”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客人,能让银芙放弃一手策划的奸计,前来还他衣衫?
“不是客人,”银芙低低地答,“是老太爷从江陵来了。”
是义父?俊颜立刻僵了,高大的身子直直地杵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