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冰一般是用牛车载运。
但天还未亮,水寒为了求快,却驾着一辆马车运冰,快马飞驰在驿道上,到了城门口,等着城门一开,就要进城去拜见姚家。
他已经想得够清楚了。
他要姚衣衣,或许她也在等他!
那天早上或许是桩误会罢了,而他什么解释机会也没给她!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甜,不可能有假,她是喜欢他、在意他的!
他真蠢!
心急如焚的时候,等待是件极冷残的酷刑。
待延兴门一开,水寒几乎是发疯了般驾着马车往里冲,第一时间赶到安邑坊内最大的街上。
虽然心里很急,水寒还是决定把公事给处理完毕,然后再来好好的解决和姚衣衣之间的心结。
水寒急忙、用力的扣着京醉楼的大门。
半晌,那精雕细琢、新刷过的大门缓慢的敞开--
“原来是你,水公子要找楚小姐?”照常的对襟短衫、一头青巾的季清澄问道。
水寒没料到会在京醉楼看见他,表情诧异。
他往季清澄身后一瞥,更惊人的还在里面,在酒气未消的楼里,华自芳已经醉趴在案上,而乐逍遥仍喝个不停。
“婚前不能独处,所以我和华公子宿在这儿,昨夜乐兄来,咱们喝了一夜。”没喝几杯的季清澄能读心般的径自解释着。
乐逍遥瞇着双魅眼,一见来人,热情的唤着:“哎呀,水老弟,来来来,喝一杯吧!华老哥拉着我们喝,自己先醉了,单喝没酒伴,不尽兴啊!”
水寒还有要事在身,不愿多留。
“我找楚小姐。”
对门,沽饮阁内。
才清醒没有几炷香的姚衣衣捂着肚子,一脸错愕,而姚尔尔则是开心的望着她。
“太好了,对不对?大姊,妳怀上水寒的女圭女圭,这下子正好顺理成章的嫁给他啊!”
姚尔尔在所有人中,是第一个感觉到姻缘天注定,既然大姊和水寒木已成舟,就该顺水行舟。
姚衣衣还没进入状况。
娃?她已是娘?
“我怀上娃了?”
姚尔尔用暖被盖紧了她的身子。
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有孕在身,得多保重呢!
她虽然不能生女圭女圭,但她真为姊姊开心!
“是呀,昨儿个大夫来诊过脉,说有十成把握,若十个月后不是喜,咱们可以去拆他的招牌。”
姚衣衣仍旧不明不白。
娃?谁的种?
“这是谁的女圭女圭?”
姚尔尔推了下姚衣衣的额。
那一天是她为大姊送的衣裳,什么事瞒得过她?
“当然是水公子的女圭女圭啊!”
水寒的孩子?!她运气有这么好,一次就怀上?!
“不会吧?”
姚尔尔不明白姊姊为何如此不愿相信。
“难不成是逍遥哥的?”
刻意的问句换来姚衣衣一个怪表情。
姚尔尔微微一笑,“难不成是华公子的?”
姚衣衣索性搓起全身鸡皮疙瘩。
“更不可能是季公子的。”姚尔尔自行接了这句。
“当然不是!”姚衣衣也急得大喊。
她真怀了水寒的孩子,她的身体里有他的骨血。
噢,天啊!姚衣衣一个头两个大。
而姚尔尔把因为激动而从姊姊身上落下的被子又重新塞好。
“我要当姨了呢!”姚尔尔开心的说,“这孩子和我流着很相近的血脉,真没想到……只可惜我要去巴蜀了,没机会看孩子出生。啊,我可以缝些漂亮的小衣裳差人送回来,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好期待!”
姚衣衣缓缓的抬起头,“是啊,这孩子是水寒的--”
姚尔尔拚命点头,近来难得红润的脸庞有了点气色。
“大姊终于愿意承认了!”
姚衣衣微微一笑,笑得轻、笑得淡、笑得柔,却笑得让人觉得不祥。
“那不就不用担心水家无后了?!”
姚尔尔深思着那句话,跟着张大了眼!
“大姊,妳在打什么傻主意?”
姚衣衣撑起身子,不让尔尔扶。
潇洒的笑容下有着难以言明的深深情感。
“这不正好?我帮水寒生个娃,妳再和他成亲,既不用担心纳妾,又不用担心妳被虐待,这下两全其美!”
姚尔尔吓得血色全无,她不能这么一相情愿的!
“大姊,妳疯了,这又不是儿戏,不是这么蛮干的!”
姚衣衣模着宝贝妹妹的脸蛋。“放心,大姊不会让妳不幸的!”
姚尔尔还要辩,阖上的房门被人撞开。
姚彩衫气喘嘘嘘的跑进来。
“水寒来了,他正在对面送东西呢!”
他这个当弟弟的很清楚大姊曾打什么算盘,现今能让清澄娶尔尔之事暂停的缓兵之计,就是水寒了!
姚衣衣闻言一笑,如花临水,是那么的飘忽。
“这真是天注定尔尔和水寒的姻缘了。”说完,女人便往门外冲去。
虽然尚未开门,但被两家酒肆夹着的大街上,早已有客人等着,只要一开张,包管是车马盈门,门庭若市,客人络绎不绝。
姚衣衣豪气的打开自家大门,往对门走去,而水寒刚交割完货,也正从京醉楼走出。
一男一女在街中央相逢。
两个月不见,重逢的喜悦在两人心中激荡起不一样的浪花。
可都感动到不能言语。
姚衣衣没想到再见夜夜入梦的人,会是这么的让她想要哭泣。
总是冷冷的脸火烫般的烙在心底,是一个深深口子,好疼、好疼。
她没有一时片刻忘记眼前男子。
看着女人的双眼,和她微微消瘦的身子,水寒觉得好心疼。
多少怜爱、多少心动,全都因她而起,她给了他热情,给了他心房跳动的理由。
他骗不了自己,他始终心里记挂着她。
他的生活可以不变,但没有姚衣衣,他没有未来!
看姚衣衣正要说话,水寒手一扬,“先别说话,我有东西要给妳。”
话一落,一块极昂贵精美的瓷碗被送到姚衣衣眼前。
她低下头,碗里是一块冰。
女人捂住了嘴。
靶应到姚衣衣的感动,明白她懂得这意义,水寒硬拉起她的右手,将那块碗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女圭女圭亲,女圭女圭妻,今日一块冰,妳是我的妻。”水寒吟罢童歌,凝视着姚衣衣含泪的眸,紧接着说:“我用这块冰聘妳,衣衣,妳可愿意嫁我水寒?”
原本吵闹不休的大街静悄悄的,没人敢喘一口大气,瞪大眼睛要看清事情怎么发展,好回家去说给那些没能亲临现场的人听,呕死他们嫌天气冷不出门,错失了这个惊爆场面。
哎哟,传说中的冰公子,冷心、冷面的冷郎君,在这大雪天里,热情的求亲呢!
噢噢噢,女圭女圭亲真精采啊,还以为姚尔尔不嫁,而姚衣衣谁也不选,一团迷雾总算清楚了!
长安人同时也为这朵京城之花将要名花有主而叹息……
众人引颈等着听到那能使所有男人心碎、所有女人痴迷的答复!
姚衣衣怎能不感动?
水寒送他最重视的东西来,这比黄金万贯还有价值。
天啊!她无法拒绝,真的不想拒绝!
突然明白,她早已爱上了水寒。
然而真相总是使人难堪。
姚衣衣摇了摇头,“不,我不嫁你。”
众人吓到下巴全掉了下来。
水寒热情的视线突地冷去,“妳……不嫁?”
姚衣衣点了点头,“我不会嫁给你的,水寒。”
她明明是拒绝的这一方,却说得像是被拒绝,无比痛苦。
水寒倒退了几步,青天霹雳不过如此。
“我真傻,真是傻得不怕再受一次伤。”总是面无表情的男人嘴角浮现一抹讽刺意味极深、自残至极的微笑。
姚衣衣拉住男人的臂膀。“请你娶尔尔吧,求求你,娶尔尔吧!我是认真的,我可以负起这件事的全部责任。”
水寒没有挣月兑,他仅是觉得女人碰着的部位是块死肉。
昂责?这事情从来就不是负责这么简单而已。
“负责?”水寒冷冷笑着,“妳负得起什么责呢?”
姚衣衣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男人已经捂着脸了。
“拜托妳,别让我更悲惨了。”
水寒真希望就这么消失在这世上,忘记曾经遇上她。
傍他最后一击吧!
水寒放下手,双眼炯亮映着他的真心。
“姚姑娘,”男人的冷淡声音轻得像是要飘散在大雪之中,“告诉我,妳要嫁谁?”
姚衣衣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尔尔的幸福啊!
水寒反过来拉住她的手。“谁说不重要?告诉我妳要嫁谁,给我个名字,我从此放弃娶妳为妻的愚蠢念头!”
姚衣衣脸色凄凉,她该说什么?
突地--
“大姊,妳在做什么傻事啊!妳该告诉水公子--”姚尔尔上半身探在窗外,朝下大喊。她好不容易挣月兑弟弟彩衫的阻止,一出来便听到姊姊已说出决绝的话语。
但还没能说完,一掌已封住她的唇。
“二姊,妳别说话。”姚彩衫捂住姚尔尔的嘴。
他很卑鄙他明白,但这事情再发展下去就无可转圜了!他看向对面,季清澄淡然的回视。
站在街心,姚衣衣硬生生地回过眸,不容姚尔尔说完,她的目光中除了水寒,尚有站在京醉楼前、这桩女圭女圭亲的一干男主角们。
她举起了右手。“逍遥,我要嫁给乐逍遥,水当家,我姚衣衣求你,请你娶尔尔为妻!”为了让水寒断了娶她的想法,转而答应娶尔尔,姚衣衣坚毅的说道。
同时间,她的内心也有个部分彻底的碎了,被她亲手给扼杀了。
闻言,水寒脸色阴寒,他转过身,朝着那俊美男子拱手。“敢问乐兄,你是否要娶姚衣衣为妻?”
无数的眸箭射向乐逍遥。
乐逍遥微微一笑,目光触及一旁眼神发直的楚小南,当着全长安人的面,他点了下头。“没错,我乐逍遥元月十五要娶姚衣衣为妻。”
水寒深吸了一口气,白雪盖住了他的表情,彷佛一瞬间变苍老了。
原来当年一块冰,不是我的妻啊……够了,够了,他累了……他不想恨衣衣……不想恨至爱的女人……更不想再想起她!
男人没有转身。“姚姑娘,水某先祝妳幸福,至于令妹,请恕水某没这福分,请另寻高明娶令妹!”水寒说完,俐落地上了马车,抽鞭,头也不回的走了。
“水寒!”无法阻止男人离去,姚衣衣按着肚子,凄厉的叫唤声消失在大风雪中。
麟德三年元月十五日,沽饮阁内。
仅十天不到,人事全非。
楚小南在那之后随即宣布要抛绣球招亲,事情的演变到已经无人控制得住。
乐逍遥和姚衣衣、季清澄和姚尔尔的婚事,也火速进行着。
长安城里轰动着元月十五要喝谁家喜酒,而沽饮阁和京醉楼所有人都疯了,卯足劲办喜事。
可是这一切纷纷乱乱,和姚衣衣已无关系。
“喜事吗?还是丧事?”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大开的窗前望雪,静得像株傲雪寒梅。
平时的狂傲霸气、任性妄为,早已不知去向,她一手按着肚子,媚眸含痴,瞅着临窗案上那只越瓷青碗。
空无一物的碗中央,徒有一块清澈澄透的冰。
而就为了这么一块冰,如此凛寒之日,姚衣衣的屋里不但没有烧炭,连门户都是敞开着。
说是冷,不如说是冻到快要失去知觉,内心却热得快要燃烧!
她勾唇而笑,但无笑意,好比天魔之音的绝唱,却滑出了她娇甜凝艳的朱唇--
“女圭女圭亲,女圭女圭妻,当年一块冰,谁得美贤妻?”姚衣衣恨恨的唱着,狠得像是骂出内心的怨。
她不嫁,不嫁,死也不嫁那男人!
就算天下男人死绝了,只剩他,她也要顶着这个肚子上吊,然后下阴司去找男鬼嫁去!
一个用这块冰下聘的男人,她怎么能嫁?
“女圭女圭亲,女圭女圭妻,今日一块冰,不是你的妻!”姚衣衣对着窗外放唱,给了长年流传在京师里的童歌一个答案。
她为了让妹妹得到幸福,并不后悔,但水寒并不接受和尔尔的婚事,所以她已无立足之地。
尔尔还是要远嫁巴蜀,肚子里有个没名没分的女圭女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步步皆错。
没得回头是种解月兑,她被众人推着走,今夜将要被推着拜堂、推着洞房、推着嫁人吧!
怀着水寒的孩子,心里、眼里全是水寒的嫁人。
姚衣衣用力的捂着嘴、咬着舌头,她好怕自己哭出来,而且一哭便会就这么死去。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呢?
她看着下雪的天,“菩萨,这就是你的意思吗?!如果是,我诅咒!”
今儿个她满十六,一切的一切却在她出生前便决定了,女圭女圭亲、女圭女圭亲,她死也不帮肚里孩儿安这种瞎眼亲事!
这种苦,太苦了,她不要女圭女圭承受。
姚衣衣无法不看雪,无法不看向城外水家的方向。
突地,房门被人推开,一身影步踏雷霆,含威带怒的走来!
“大姊,借我红裳,只有妳和我身材相仿!”姚彩衫眼里全是血丝,吼声里有些放手一搏的悲愤。
姚衣衣也曾在水寒眼里看过。
只这么想,她的眼泪便滑落冰冷的颊。
眼泪的热度让她惊讶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姚衣衣几乎已经处在疯狂的边缘,姚彩衫拚命的摇晃着她,不让她就这么昏死。
“大姊,红裳,借我妳的行头啊!”
二姊太娇小,大姊虽不足他的身量,也堪称差不了多少。
姚衣衣听不清楚了,日夜不眠地站在这儿望雪,已让她死了一半。
“你要什么?”
吊儿郎当从没个正经的姚彩衫,也好似一瞬间从少年变成个男人一般。
姚彩衫咬牙,“红色的衣裳、红色的裙子,和妳嫁裳一样的喜红色!”
什么喜?何喜之有?姚衣衣虽然这么想,手指还是比向一旁的衣柜和衣箱。
“我姑娘时代的衣衫全在那儿,要,你就拿去吧!”
从今尔后嫁作人妇,就不能再穿女儿衣裳了。
姚彩衫连忙转过身,毫不犹豫的翻箱倒柜。
饼了不久,以为他在寻什么衣物的姚衣衣赫然惊觉弟弟拿着衣衫往自个儿身上套!
那全是女孩儿的红衣裙啊!
“彩衫,你在干什么啊?”姚衣衣惊得回神,大声喝问。
一身滑稽的衣裙,着实不伦不类,但姚彩衫怒瞪双眸,更显坚定,俊逸得让人难以逼视。
“既然他非要娶个人,那我下嫁!”
彩衫是男儿啊!姚衣衣这一吓绝非小可。
“等等、等等,你要嫁谁?”
女人的肩膀被姚彩衫牢牢的擒住。“季清澄。”
“那尔尔……”姚衣衣的惊吓三级跳中。
姚彩衫苦笑着,“谁都明白她和华自芳两情相悦。”
“那你……”姚衣衣还在震惊中。
“是,我爱季清澄,他若要娶妻,我嫁他为妻;他想都别想娶别人进门,就算是我的亲姊姊也一样,我不会让的!”
“可是……”姚衣衣还有些不明不白。
“没有可是!”姚彩衫决定这局务必要各归各位,才能各得各的幸福。“爱就爱了,无论有多少困难在等着咱们,有爱都能解决的!大姊,妳爱的人压根不是逍遥,未来妳能和他同甘苦共患难,为他生孩子吗?”
姚衣衣本想否认,但她明白,她骗不了谁,连自己也骗不了。
“不能。”
她只想和水寒共度此生,无论阴晴雨雪,她的人生路上,不可能有别的伴侣……
姚彩衫微微一笑,“做弟弟的就等妳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