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再怎么装得像个孩子,江节知道自己真的不是个孩子了,但对着李沐雨说的话只能是孩子式的,要不他就什么部没法说出口,虽然这个伪装让他安全,却也让他越来越迷失方向。
李沭雨自作主张地给他这个“家庭”,他已经无法披着孩子的外表来加以拒绝,所以只能选择逃避。高中紧张的学习可以当作挡箭牌,自从李沐雨有了张莉丽后,江节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到屈指可数的地步。
每次李沐雨打电话以各种理由或诱惑来催江节回家,江节总以考试啊,要和同学出去玩啊之类的来搪塞,和一般总想逃离家长管柬的高中生没有区别,只是他表现得更为彻底些,让不明真相的李沐雨无奈又失落,想着孩子长大似乎都会变成这副样子吧,只能偶尔带点吃的或者衣服之类地去给不知归家的少年,看看他是否安好,生活得怎么样。
江节倒也不怎么像从前一样嫌他烦了,有时抱着他不让走,黏得让人哭笑不得。
总究只是个孩子。
李沐雨带着疼爱地想,就算自己有了亲生孩子,恐怕都不会比这个儿子还能让他牵肠挂肚,花费如此多心血了,短短数载的感情像连上了血肉,扯都扯不开,令人匪夷所思的深厚。
这种深厚直接感动了张莉丽,商量着将来结婚不要生孩子也没有关系。
如此大度的女人,更让李沐雨另眼相看,感情也随着共同生活而迅速升温。等张莉丽找到工作,各方面情况基本稳定下来后,两人开始谈起恋爱,结婚的事也就不远了,毕竟年纪都不小,没什么可以磨蹭的。
年轻的江节从没有想到过,失去原来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少年的锐气在不为人知的忧郁中慢慢被褪尽,他开始明白自己的爱情是一种无望的幻想,尤其等到寒假回家,李沐雨再也不来跟他挤床睡时,让他彻底了解什么叫做没有开始的结束。
抱过,吻过,那又怎么样?触电般的震撼只能停留在记忆里,再现在梦里,属于他一个人的财富,但无法兑现的财富是毫无意义的……
他开始设法拯救自己,寻求其他慰藉,其中包括了女孩子。
陈艳是早熟的女孩,修长的身材,发育完美的曲线,眉目间有着一些泼辣的野性美丽,除却刻薄和虚荣的个性,她在男生们的眼里还是个相当有吸引力的,而这女孩子已经名花有主,这个让人眼红的聿运儿,就是学校足球队队长江节。
大家都知道,在学校有点名气的足球队长江节是个不爱说话的优等生,模样帅但人很酷,较难亲近,在学生们的风评中也是个褒贬不一的人,特别是初中时的那段情史最让人不齿。
但不管如何,进入高中的江节还是个吸引人的男孩子,带点忧伤的笑容,虽酷但做人还是很谦逊,虽然偶尔脾气暴躁了点,但大多时候还是很讲义气。
这样的两人走在校园里常会引来一大堆羡慕的眼光,令陈艳洋洋自得,特别当走过老情敌何薇薇面前时,虽然对方没有看过他们一眼,她也能察觉出其中隐藏着的悲伤,让她心旷神恰了好一阵子。
要说她的敌意来自学生中对校花的评比,还有就是江节瞧何薇薇时眼中若隐若现的牵连。
这令她颇为担心,江节在她面前惯用的沉默,使她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作为女朋友,江节连手都很少牵她,如果说以前是害羞,但过了这么久还是保持太远距离的话,怎么会不让人觉得奇怪呢。
而事情的发展也令她意想不到的。
在江节不回家的时候,两人经常约会。在校园深处的小河边,她逼问江节喜不喜欢她,江节还是没有回答,正想生气时,保持沉默的人突然凑过脸,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轻轻如羽毛拭过似的亲吻。
陈艳羞红了脸,洁白的皮肤上红色像抹困脂般的艳丽。
江节凝视着她,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肩,又吻了过来,像是一种探试,而后是深深地侵略。陈艳心慌意乱地被吻,又献上了自己的初吻,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激动中,体验着人生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此时的江节很奇怪,没有言语,只有危险的热情燃烧在眼瞳中,他的吻从青涩到熟稔,迅速得令人无法喘气,两人从深吻到拥抱,在夜晚无人的河边蒸腾着年轻的。
陈艳在被推倒的时候,涌起过挣扎的念头,但江节罕见的霸气迷药让她无法思考,他眼里沉郁像海的吞没了一切的禁讳,令她激动又害怕,慌乱又带了丝窃喜。
沉重而炽热的身体贴在一起,神秘的世界将在下一刻成为废墟,他们在紧张的大汗淋漓中体验生命的第一课。
可惜,一切猛然止住了脚步,像根拉满的弦失去控制地断裂。
江节突然爬起身来,在衣冠不整中嘶声道歉:“对对……对不起。”
他慌慌张张地逃离了陈艳惊讶而悲伤的目光,像只受伤的动物般地惶恐,把茫然无措的女孩子扔在原地。
江节知道自己完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恨那个叫李沐雨的男人,最好杀了他,还自己一个重回人间的希望,或者直接跟他说:你的变态儿子爱上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是,李沐雨却在另一晚打电话给他:我要和张阿姨结婚了,你高兴吗?
江节无力地软倒在地,他对着电话大声说:“高兴,我真他妈的高兴!”他扔了电话,开始拼命地大笑然后大哭,吓得寝室里的其他少年连忙出去找老师,江节同学发疯了。
他当然没有真的发疯,除了在二人之间变得更加沉默和颓废外,他还是一个好学生江节,李沐雨的好儿子江节,陈艳让人羡慕的男朋友江节。
李沐雨结婚了。
新郎好帅啊,新娘好漂亮啊,他们的儿子多乖啊,这世界多美好啊。
谁也不知道,一个寂寞小男生的咸蛋超人离开了……
那一年,江节考大学。他不顾李沐雨的反对,在志愿表上填了一所北方的工科大学。李沐雨说:“你离家这么远,我不放心,有什么事都照顾不到,我会心疼的。”
江节酷着脸说:“我长大了,该离开你去独立独立了。”他没有说:“我的咸蛋超人抛弃了我,你知不知道?”
李沐雨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现在有了一个家庭,如此而已。
他每天在单位工作努力,回家和老婆相敬如宾,对孩子疼爱有加,尽一个普通男人应尽的责任,维持着一个全世界随处可见的幸福家庭。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江节心目中的咸蛋超人的话,他会觉得自己依旧是,没有什么改变,他真的爱他:心疼他,给他所有,竭尽所能无私地帮助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以自己的善良收养了一个视如己出的孩子,也是如此而已。
江节花了整个高中生涯来看清这个其实就一直摆在他眼前的真相,为什么到最后还要明白得这么撕心裂肺,除了逃避,他一筹莫展。
成长就像一场蜕壳,有时会不小心连着血肉一起撕毁,留下随处可见的伤痕。
斑三过后的暑假特别短暂,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的那一天,江节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瞪了一个下午,然后想逐个打电话给一些好友,约他们出去狂欢庆贺,结果被李沐雨拉住了。
李沐雨怕这些没有节制的小家伙疯起来没有管束,别在关键的时期惹出些事来影响上大学,所以建议江节把大伙儿请到家里来玩,他和张阿姨给他们弄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江节虽然在学校话不多,但人缘还不错,加之倾慕者不少,又是威风的足球队队长,来向他告别的队员就有一大帮子。
那天晚上,屋里挤满了充满各种情绪的年轻人,有些考上了,也正乐得慌;有些则落榜了,得重新来过心里不痛快来泄愤;有的则要被多金的父母一脚踹到大洋彼岸,愁苦眉脸等着镀洋金;有些不打算再读了,另谋出路,人生何处不是机会啊,倒也坦荡乐观,何况不乐观的人也不会出现在人家庆贺宴上。
一时间,房子里热闹得像炸开了锅,在新的人生转折点上的少男少女们,笑的笑,哭的哭,闹的闹,尽情发泄着离别前的愁绪。
在送当护士的妻子上夜班后,李沐雨一开始也不想回去了,让这些小家伙无拘无束地闹腾吧,后来想想不好,有个大人在旁边看着总是比较安全些,省得他们发起疯来把房子拆了都不知道。
他捡个角落坐下看报纸,眼无意问瞥到人群中的儿子江节,竟是满脸的沉静,显得和周围其他吵闹的孩子格格不入,脸上的微笑飘忽而莫测,怔怔地听着同学们的喋喋不休。
他旁边坐着穿红衣服的漂亮女孩子,正是他的女朋友陈艳,满脸的不高兴,眼睛红红的,因为她本来要求江节两人同考市内的一所名校,她妈有关系,就算考不进也能让两人一起进去,没想到临到填志愿江节又反了悔,莫名其妙地填了一所远到吓死人的外地学校,两人的感情不知前途何在。
别说陈艳想不通,连李沐雨也想不通,直念叨这个小子脑子又进什么水了。
可孩子的愿望他一向不太干预的,既然他愿意,当然也不能太勉强,只是想到将来要和儿子异地相隔,心里就闷得难受。
小学,中学,直到大学,一路走来,孩子真的长大了。李沐雨以前常担心这个依赖性特强的小家伙,会永远长不大似的怕离开自己,想不到这一天来临时,他竞自己就选择了离开他,没有一丝舍不得的迹向。
长大了,就会这样。
李沐雨觉得自己还是很能了解的,哪有一个孩子到了年龄不离开父母的?只是父母的失落,自己今天才能深有体会。
至今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在黄昏唱一句歌词的小家伙,瘦小的身体在秋千架上微微摇晃,和着“咯吱咯吱”单调的摩擦钝音,童稚的歌喉像遗落人间的天使哭泣,充满了悲凉,让人心酸下已。
没想到,天使这么快就长大了,他学会自己飞了,而李沐雨现在的心情就像守候放飞的风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江节抬眼,纯净的目光穿过人群向他望来,模糊地露出带着忧伤的笑容,仿佛重回到那个被遗弃的孩子,让人看着心痛。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的李沐雨朝他摆摆手,让他只管玩,不要在意自己。
江节扭过头,对着叽叽喳喳的众人愣忡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跳上沙发对着四周的嚣闹大声说:“我要唱首歌给大家听,不过只把它献给一个人,我……最爱……的一个人!”他把“爱”字咬得生涩而坚决,带着悲壮。
众人“呜哇”地起哄了。“给谁啊?给谁?”有人嚷嚷着直迫问。
“我不说,让你们自己去猜,反正这人就在这里。”江节狡猾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给谁还不知道嘛?!”有女孩子“咯咯咯”地笑,朝陈艳望去,陈艳既羞又喜地低下了头。
“喔喔喔喔——”众人的情绪更加兴奋了,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比爱情更让年轻人激动的事吗?
李沐雨听着好玩又好笑,他放下报纸,望向高站在人群包围中的江节,对方闪闪发亮的目光也正投过来,带着炽热。
可爱的孩子。李沭雨向他鼓励地点头:今天是你的节日,随你闹。
江节扬起嘴角,把手一伸示意众人静下声来,他深吸了口气,跳下沙发坐好,然后清唱起来,声音如流溪蜿蜒,在宁静中洗涤着每个人的耳朵:
“我爱你,不必惊异,可知我比你更想逃避……命运是如此的诡异,直圣你出现在我生命里,如等待千万年一次的约定,我不曾计较约期,只愿等你一句愿意……可否让我爱你,让我爱你,;我爱你,我……就算你不曾注意,相爱注定无期,在背后默默看你,爱恋于我是残酷的刑罚……”
他垂下脑袋,怕被那双柔和的眼睛看透。声音在旋律中颤抖,众人的无知让他有勇气在这里向他倾诉心声,他多么希望他能听懂一点,哪怕一喝点儿。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在被神遗忘的炼狱里念着咒语,只等有一天你能沐浴到我的相思泪雨,苦也愿意,傻也愿意,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可否听见我的咒语,救赎我离开爱你的炼狱,轻轻一句,苦也愿意,傻也愿意,让我爱你……让我爱你……”
江节低着头唱,不敢让看着他的众人发现自己眼里含着泪水。“等一句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请救赎我离开爱你的炼狱……”
众人没有发觉唱者的哭泣,他们高兴地跟着他唱起来,把歌一遍遍地推向高潮。
你听见没有,你到底听见了没有?!我爱你……让我爱你……苦也愿意,傻也愿意!江节微抬头,透着泪水向坐在原地微笑的人用目光做无声地呐喊: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我爱你……爱你,李沐雨,请你救赎我离开爱你的……炼狱!
第一次,他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对他无休止的爱恋,无法启口的感情用歌声全然倾吐。
拌声哽咽在喉里,失去了踪影。掌声雷动,年轻的脸庞上个个都充满着感动的神情,为他们出色的演唱者,为他们的朋友江节动情的倾诉高声喝采,虽然没有人知道那真正的接受者是谁。
李沐雨也在鼓掌,同样的热烈,他向他翘起拇指:你唱得真棒!
他对他笑,他却对着他哭了,真的好伤心。
然后,他走过来,把他搂在怀里,抚模着他的头,替他擦拭着眼泪。傻孩子,不要哭。他却哭得更伤心了,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晚,相信有很多人都会在记忆里留下江节的歌和他伤心的泪水,也有很多人跟着哭了,年轻的离别总伴有泪水,泪水洗刷出的未来不见得一定光明,大家还得随着各自的命运向前奔去。
暑假结束了。大学新生江节带着三个沉重的箱子,终于要离开家向着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迸发,去求学也是去逃避。他坚决拒绝了李沐雨想陪同去学校的要求,独自踏上了旅途。
李沐雨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北方冷,要记得多穿点,还要多吃点,要吃好,该花的钱不要省。”
江节点头。
李沐雨说:“要好好读书学习,不要太贪玩了,你不笨,会有出息的,我一直部相信你。”
江节点头。
李沐雨说:“要交新女朋友的话,我也会理解你的,就是不要瞒着陈艳,让人家伤心,你是个大小伙了,有些事不要一直都傻傻的,要知道分寸。”
江节点头。
李沐雨说:“要开心一点,自己学会排解烦恼,老看你阴着脸,我也不好受啊。”
江节点头。
李沐雨说:“有什么事不顺的话,打电话或者写信来,不要老闷着,跟我说说事,也不要让我老惦着你。”
江节点头。
李沐雨笑了:“如果你一直这么听话该多好。”
江芍也笑了:“如果你要我听话,我会听你一辈子的话,可惜你不需要。”
李沐雨说:“傻小子,尽说胡话。”
江节点头:“是的,我是傻小子,傻得没边没沿了。”
然后,江节就走了。上火车的那会儿,他回头看到向自己挥手告别的李沐两,被自己吻过的嘴唇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他有种冲动,想再去索取一次能让自己被震撼的电流。
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
火车徐徐开动,青涩的爱情在风中流落,不知归处。
远去了,安全了,平静了。
心在哪里发痛?不管了。这世界纷纷攘攘,人来人往,有几多人在平静而安和地享受生命?远去的黯然日光,能用什么去应对?
“心疼了吧?早知强硬点,不要把他放这么远的。”张莉丽见丈夫默默不语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微笑。她挽住他的臂,两人慢慢地走出火车站。
李沐雨摇头,握了握妻子的手:“不,他想走的就让他走,对他好。”
张莉丽有点惊讶:“原来你想让他走啊?”
李沐雨点头后又摇头:“不,我不想,很不想。但我知道……他离开我,对他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
张莉丽不解地蹙眉:“怎么能这么说?!你们爷俩真是奇怪,平时粘得紧时,好得让人嫉妒,离开时却又那么坚决,连句亲昵话都不肯多讲!”
李沐雨也笑,有点意味深长:“养这小子都几年了,该说的都说完了。”
“你是一个好父亲,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有你这样的父亲会很幸福。”张莉丽钦佩地赞道。
“不知道……我怕再演一遍好父亲了。”李沐雨茫然地回答。
“嗯?”
“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的两人世界了。”张莉丽靠着丈夫的肩膀,淡笑着。
“是啊。”李沐雨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