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连城依依不舍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宁若水的身上抽回,她一直是背对着自己睡的,看得出来,她的心底还有一层防线不曾打开。但无论如何,她是他的人了,那么即使是陛下想阻挠,也再也没有阻挠的理由。
他披衣下地,茶炉的火已灭,茶水已凉,但是他的胸口是热的,所以在这样的深夜中并不觉得寒冷。
他几曾有过这样温暖的感觉呢?深深想去,似乎只有在自己还是暨龄之时,曾经从母亲的怀抱中体验过这种感觉。但是自他六岁入学堂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拥抱过了。
他刻板、规矩的接受夫子的教导,无论文武,他仿佛都可以轻易做到最好,所以家中所有人都视他为骄傲,甚至连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都总是对他流露出嫉妒又羡慕的复杂眼神。
但是,做久了“古大少”,却忘了如何做回古连城。妹妹无双说过,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可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
或许这话有道理吧?商场的厮杀、家族中的地位,让他除了这两种人之外再也没有机会亲近第三种人。就连陛下虽然与他私交甚笃,但若非对方不是皇帝,他宁可不再进那个皇宫,安安静静、不被任何人烦扰的过自己的日子。
直到宁若水的出现,他终于发现自己找到了第三种人,不再是他想利用的,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而想接近的那种人。
他忘不了第一次见面时她清冷、矜持,有些骄傲的眼神,像谁?像他自己。面对她时,他偶尔会以为是在照镜子,甚至连她最爱的服色都和他一样。
这样一个如此与他契合的女人,不属于他,又能属于谁?
所以就算挖空心思、对不起朋友、得罪了皇帝,他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得到她。
深深的伸了一个懒腰,纠结于心底多日的结今夜总算解开。虽然让她无牵无挂地追随在自己身边,还不是眼前立刻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起码她不再有逃避他追逐的理由了。
蓦然间,他忽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向窗缝外看去,他竟看到了李准。
那个今夜被他和宁若水狠狠打击到的可怜男人,手中正握着一柄剑,满眼恨意的瞪着这间房。
他几时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迸连城回头看了眼宁若水,她大概还中睡觉,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于是他走过去,轻轻为她掖了一下被角,在她的鬓边落下一记轻吻。
转身推开房门,反手再将门关上。
他的发髻已散,黑发垂肩,衣服松散地披在身上,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嘴角挂着笑意。
这样一个男人,在女人眼中是致命的魅惑,但在李准眼中,是可杀的仇敌。
“古连城,亏我还把你当朋友!”李准压抑的低喊,“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
迸连城只是微笑望着他,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我们只是在进行一场争斗,很遗憾,你输了。”
“不,我还没输!”李准高昂着头,“若水在哪里?你一定知道!”
迸连城一挑眉梢。“你想做什么?”
“我想过了,刚才是我太冲动……”李准有些语无论次地说。“她一定是被你迷惑了,你这家伙向来能迷惑女人,否则紫晨不会为了你那样痴情。但若水她不会轻易被你带走的!毕竟我们是相处十几年的亲人,感情比你深厚……”
迸连城将一指竖在唇边。“嘘,小声点……别吵醒她。”
李准的脸上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他不敢置信的盯着古连城身后的门,“你……你是说她在这里?”他盯着古连城的装束。“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迸连城依旧优雅地笑着,“夜深露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你说我们能做什么?”
李准的眼中陡然充满了血丝,他将长剑向前一指,“古连城,你屋内有剑吧?今日你我决斗一场!我知道你会武,所以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轻蔑地看着他手中的剑,古连城摇摇头,“我为何要和你决斗?若水已选了我,难道你杀了我,就能抢回她的心吗?”
“古连城,你欺人太甚!”李准已经气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他扔掉剑鞘,一剑就向古连城刺来。
迸连城留神的看着他的脚——脚步虚浮,显然是心神大乱所致。这样的李准,要打败并不难,但他并不急于夺剑,他空手移步在庭院之中,剑声霍霍、剑光闪闪,却都只围着他的影子打转,连他的衣襟都刺不到。
院子中的动静惊动了并未睡的宁若水,她在朦胧间醒来,依稀靶到古连城走出房间,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好一阵之后她才清醒,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脸颊的肿痛还在,李准那一掌真是用了不小的力气……
等等,李准?她怎么好像听到他的声音?
她急急忙忙地起身,胡乱地将衣服穿好,而院内已经传来不一样的声响,像是有人动武。
她冲到门口,用力拉天房门,看到院内的景象,惊得急忙喊道:“准哥,你放手吧!”
李准听到她的呼喊,没有回头,手下剑招更加凌厉,而古连城却好像被她这一喊分了神,转过头来似要和她说什么,就在这一刹那间,宁若水惊骇地目睹李准的剑锋狠狠地刺进了古连城的月复部。
她从未有如现在这样的力气和速度,像是发了狂般的冲到两人面前,赶在古连城摔倒之前将他一把抱住,从他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衣服。
眼前的景象也让李准呆住,他虽然恨极了古连城,却没有想到这一剑刺下去真的会将他重创。
宁若水只觉得怀中的古连城身子越来越冰冷,身上都软得仿佛没有了骨头,她怕得心都揪了起来,双手颤抖,一抬眼,见李准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禁怒喊,“你还看什么?难道真要他死吗?还不快去找太医!”
李准的脚步踉呛了一下,反身就跑。
宁若水解下自己的腰带,将古连城的小肮伤口紧紧扎住,虽然浑身颤抖,牙齿都在打颤,但她仍是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
“若水,别碰我……”他赚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这些讨厌的血已经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不想它们再弄脏你。”
她更紧地抱住他,在他耳畔坚定地说:“现在就是任何人都休想把我从你身边拉开。”
“真的?”他轻轻问着,声音已经微弱。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但你要保证,不会离开我。”
“好,我怎么能离开你?在我千辛万苦才得到你之后。”他满意地微笑,任由自己虚软的靠倒在她的怀中。
她拥着他,一动都不敢动,只怕她轻轻的一个抽身,就会让这艰难获得的爱人从自己身边消失。
这是一场怎样的恶梦啊?但愿明天醒来时,一切都已结束。
迸连城的重伤让朱雍震怒,他立刻找人调查,知道事情是李准做的,既惊诧又心疼,再见宁若水紧紧守着古连城的样子,不消再问,他都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躺在床上,几乎一动都不能动的古连城,长叹道:“朕之前是怎样劝你的?非要弄到现在这步田地再后悔吗?”
“连城不悔。”他虚弱地微笑,手指紧紧扣着宁若水的手。“陛下,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朱雍一哼,“难得你肯有事求我,什么事?”
“不要为难李准。”
宁若水震动了一下,直起身看着他苍白的容颜。而他虽然是在和朱雍说话,眼神却一直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我不想若水的心中日后有什么负担。”
他的话让宁若水大为感动,她倏地跪下。“陛下,准哥是一时冲动,他以后不会了……”
朱雍看着这一对有情人相依相偎的样子,恨恨地慨叹:“倘若你们起初就在一起,朕也不会说什么。可是连城,这夺人妻子之恨与杀父之仇可以并列世间两大恨事。就算是你原谅了他,焉知他就肯原谅你们?”
“连城不需要别人的原谅,因为我未做错任何事。”古连城身体虽然虚弱,但态度依然骄傲,“只要若水能留在我身边,李准怎样想,我并不在意。”
“你真是中邪了!”朱雍转身离去,在屋外下令,“放了李校尉。”
重伤了古连城的李准已向皇帝请罪,人在屋外自缚双手求死。
听说皇上放了自己,李准并未有任何愉悦的神色,他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那间屋子的房门,问道:“他们……”
朱雍拍了拍他的肩膀,“玉琦,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年少有为,还愁找不到一个爱你的女子相伴一生吗?”
李准面露痛色,向朱雍叩头之后一语不发地站起身走了。
棒天一早,古连城被送回天下钱庄休养。
得知古大少受伤,昊月国上下的商贾及朝内的大臣都争先恐后地来天下钱庄拜望,但是得到的回应都是——“大少需要静养,各位的好意他已收下,但现在不便见客。”
就此整整一个月,古连城未再踏出天下钱庄半步,而宁若水也一直留在钱庄里,一步未出。
今天,宁若水起得有点晚了,刚走出自己的寝房要到隔壁去探望古连城,却见他独自站在院内,白袍缓带,迎风而立,飘飘似仙。
“你怎么站在风口。身子受寒了怎么办?”她嗔怪着过去拉他。
迸连城微笑道:“在屋中待了好几天,有些气闷,便想出来走走,还是外面好,你就让我再多待一会儿吧。”
他的语调温和,甚至还有几分求恳之意,宁若水竟不忍拒绝,只好扶着他坐到背风的角落。
他的脸这几天瘦削了不少,但气色已渐渐红润,可见伤势已在好转。
宁若水的心中略感宽慰,回想他刚被送回天下钱庄的起初几日,真是凶险万分,他连续高烧了四天,烧得人事不知,就连大夫为他针炙,他都没有任何的痛感。
那几日她急得水米不进,只是衣不解带地一直在他身边伺候。他清醒过来,好不容易可以吃一点食物,却又因为肠胃不适,全部呕吐出来。
知道他是个相当爱干净的人,她立刻叫人打扫屋内,亲手帮他换了衣服。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古连城,像个孩子似的任她摆布,只是偶尔醒来时会紧紧拉着她的衣角,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盯着她看,像是怕她离开。
于是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一个可以如此牵动她的神经,让她忘了自己,忘了家人,忘了一切的男人。
为了他,她甚至学会了烹茶,按照他的习惯,三煎三沸之后还要将茶具清洗三遍。有一次他捧着她烹的茶,笑着问她:“知道我为何爱喝茶吗?”
她摇头。喝茶还有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喜欢喝罢了。
“我天生体制偏寒,捧着茶杯的时候,我的手是暖的。”他将自己的两只手握在她的手上,果然,握过茶杯的手还有些温暖。另一只手却是冰凉的,难怪她以前每次被他碰触都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但现在我有了你,即使不喝茶,身子也是暖的。”他温柔地望着她,这份温柔,这样的话语,让她怦然心动。
这些天,小院格外宁静,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她知道他管着这么大的家业,平日里必定是日理万机,而这些天这样清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一方面必然是大家为了他的伤势病情着想,另一方面,只怕也是他为自己,不想被别的人事打扰。
“陪我下盘棋如何?”他忽然开口。
“好。”
棋盘摆出,两人相对而坐,各持黑白之子,信手而下。
寂静的院落内,两人皆是默默无语,只听到落子的清脆声。
棋不到一半时,黑白子已经是纠缠不清,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恍若八阵图,看得人眼晕心旋。
沉寂中,宁若水先开口,“博弈之道,贵乎严谨。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你是深谙此道啊。”
迸连城回笑道:“纵使我防守得滴水不漏,还是被钻了空子,看来我大势去矣。”
宁若水望着他,认真的说:“胜负尚未分,你别自懈声势,若你是故意要让我赢,我可不依。”
迸连城本来的确是要弃子了,听她这么说,也只好笑着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和她拼杀。一盘下来,宁若水恰恰赢了半子。
“恐怕还是你故意相让。”她审视全盘,意图从中寻出他让子的破绽。
迸连城坐在旁边笑着看她,“赢了就是赢了,有谁赢棋还像你这般斤斤计较?可惜刚才没有说好赌彩,你虽赢了却并未得利。”
宁若水说:“既然赢了,就必定要有彩头,后说也无妨,只要你不赖!”
迸连城笑道:“好啊,凭我所有,任你挑选。”
他这样一说,她反而愣了半天,苦笑着摇头,“我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想和你要。”
闻言,他挽住她的肩膀,将她拢在身畔。“我将我整个人都给了你,你自然也不再要什么了。”
他的热气吹在她的鬓角,吹得她痒痒的,她缩了一下脖颈,却被他趁势咬住耳垂。
她美目斜瞠,怕碰到他的伤口,好不容易才推开他。
避家此时正好跑来禀道:“大少,皇上来看您了。”
迸连城不禁一叹,“挡得了天下人,却挡不住他。”
宁若水扶着他站起来时,朱雍正好进了院门,还带着庄妃同行,一见他的样子,朱雍快走几步奔来扶住他的另一边,“好了好了,就别和朕客气了。外面院子这么冷,怎么还在这里下棋?回屋去,朕有话和你说,”
两名男子并肩入屋,宁若水听出他们要谈的是机要的事,便没有跟着一起进去,留在院内和庄妃行了礼。
庄妃握住她的手,打量了她好一阵,才柔声开口,“我都听说了……若水,你也很辛苦吧?”
辛苦?她这些天几乎没有想过这两个字,庄妃一问之后她才茫茫然地想:辛苦吗?自然。不是照顾古连城的那点辛苦,而是“心”苦。
纵然有他的甜蜜温柔相守,可是心中对李家和宁家的愧疚,还是紧紧的缠绕着她,只是她全部的身心、精神都放在古连城的身上,不敢让自己分神去想那些事。
“我和陛下说了,不要再为难你们,既然是有情人,又何必拆散?李准还年轻,他日后会想通的。”和朱雍相比,庄妃倒是更站在她这一边,“女人这一生,谁不想求个自己喜欢的如意朗君呢?”
这是庄妃的心里话,宁若水知道,以庄妃和紫晨的关系来看,她们的交情更深,今日她还肯替自己说话着实是难得了。
她于是低头道谢,陪着庄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饼了一会儿,朱雍从屋里走出来,来到两人跟前,低声对宁若水说:“宁姑娘,连城此次受伤是因为你而起,他虽然不是国家重臣,却也是朝廷的股肱栋梁,若是你照顾不好他,朕日后可是会问你罪的。”
听陛下这样说,似是已不再阻拦他们在一起,宁若水不禁有些讶异。是陛下也无奈的认了她和古连城的事情,还是真的理解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