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度在昊月国举行的鉴宝大会,是比新年还要热闹的节日。昊月国内外的持宝人,都会在这个时候不远千里赶来,将自己珍藏的宝物拿出供人鉴赏或交易。每年这个月份,昊月皇城中的客栈房费就会暴涨三倍,间间客满,由此可见这鉴宝大会是多么盛大的场面。
要安排这么多的持宝人在同时同地参加同一个盛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组织这件事的幕后高人不但财势雄厚,而且与皇帝还有相当深厚的私交,所以连皇家校场都能借到,供持宝人在校场内摆下摊位交易。
这位来历不凡的幕后高人就是昊月国第一富商,天下钱庄的少东—古连城。
然而此时古连城并不在钱庄里,也不在校场,而是在距离皇城二十里外一座名为静修禅院的古老寺院,陪著一位特殊人物静静地喝茶。
“还是你想的周全。”一名衣著雪白的雍容男子轻轻吹开茶水上的一片浮叶,并不急于喝茶,而是笑咪咪地看著身边青衣长衫的俊雅青年,“这静修禅院比起皇家校场,果然是清净得多。在这里看那些奇珍异玩,也好过在地摊上挤来挤去,挤出一身的臭汗,也失了风雅。”
他说话的对象、那名青衣青年正是古连城。他一手持著茶壶,全神贯注地煨烫著杯子,旁边架子上的一壶热水已经煮沸,但是他似乎不愿意减少任何一道烹茶的手续。
说话的白衣男子见他这样认真,不禁取笑道:“好了,喝茶是为了解渴,你这样反覆煨烫著杯子,岂不是累了自己,失去喝茶的本意?”
迸连城却似笑非笑地回答,“陛下喝茶是为了解渴,连城喝茶只是为了品其味,本意不同,自然手续不同。”
原来被他反驳的人竟是昊月国当今天子朱雍。
如果不说出去,谁会知道此时这小小的禅房中,正坐著两名昊月国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
朱雍被他反驳之后,倒也不生气,而是兴致盎然地说:
“朕真是不解,你近日来有那么多的事情可忙,怎么却一点都不著急,反而能在这里优哉游哉地陪朕喝茶?”
“连城不觉得近日有什么事情可忙。”他确认那只杯子真的干净之后,才从茶壶中倒出一杯茶来,放在鼻前深吸了口气,“若是陛下指的是给元非傲的那五百万两银子,连城只需要抬抬手指即可,何忙之有?”
朱雍哈哈大笑,“你可真会四两拨千斤,五百万两银子是你早就想给的吧?白白送出去当你妹妹的嫁妆也没关系,更何况元非傲那么疼你妹妹,你也可以少一桩心事,五百万两就可以算是酬劳,何必非要立个规矩,还让他们还呢?”
迸连城淡淡一笑,“以元非傲的傲气和无双的那点小心眼,不会相信我甘心白白拿出银子来的。立个规矩,让他们背著这笔人情债,日后见到我时也不会太猖狂。”
朱雍笑道:“就你心眼多,要不然怎么你的外号叫‘九心狐狸’呢?朕说的不只是这件事,无双的事情算是暂时了了,可是你年年搞这个鉴宝大会又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听说一个流言?外面都说你是想把天下钱庄建成昊月的国中国,成为真正的地下王国,日后取而代之。”
朱雍的话虽然说得惬意,但是话中的意思并不恬淡。
迸连城是何等聪明的人,岂会听不出来?他依然是轻蔑地笑著,反问:“陛下以为现在的天下钱庄还算不上富可敌国吗?”
朱雍顿了一下,苦笑,“的确算得上。那些传你谣言的人,也未免太轻看你了。可是你就不怕朕记恨你,早晚有一天找个借口灭了你的钱庄?”
“陛下是明君。”古连城啜了口茶,好半天没有再说话,偶然抬抬眼皮,发现朱雍还在兴致勃勃地看著自己,只好继续解释道:“陛下忙于国事,最苦的就是百姓手里无钱,现在连城带著百姓一起致富,算是给陛下分忧,陛下何必找我麻烦?”
“你没听说树大招风吗?”朱雍故意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钱在别人的口袋里,总不如在朕的口袋里方便。每次和你要钱,你都紧捉著钱袋子不放,让朕真是没面子。”
“天下钱庄家大业大,虽然比不了陛下的国民,但是全国分号总行加在一起,也要万余人靠连城养活,如果我花钱大手大脚,到最后钱庄破产,这些人沦为乞丐,岂不又是给陛下的国事多添麻烦?”
朱雍为之气结,“正说反说,朕都说不过你,你这张嘴啊,若是做个海外使节,谈判政务,应该是一支强悍的奇兵,朕应该逼你做官的。”
“连城爱财,不爱势。”古连城又微微一笑,向来清冷的俊容露出少见的一抹颜色。
“校尉李准请求参见陛下。”
屋外传来一个男子响亮的声音,朱雍笑对古连城道:“这个李准,别看他年轻,日后可能就是元非傲那样的沙场大将。”
迸连城却一脸漠然,“未必。”
“怎么?”朱雍好奇地探过身子。
他无奈地伸手一指,“陛下,人家李校尉还在门口等著。”
朱雍瞪他一眼,像是埋怨他故意卖关子,然后扬声道:
“玉琦,进来吧。”
朱雍很喜欢喊自己臣子的字,而很少直呼其名,似乎这样会显得更加亲切一些。而被他叫进来的这个年轻的校尉李准,不知是不是因为陛下这一句亲切的召唤而两颊通红,像个即将出嫁的小泵娘似的。
“陛下,现在校场都被那些摆摊的商贩霸占了,微臣怎么操兵?”原来李准的脸颊通红还有一半是因为著急生气。
朱雍又瞥了眼坐在旁边没事人似的古连城,笑道:“玉琦,你要体谅朕,朕也有难处,一年就这么一次鉴宝大会,操兵却是日日都可以操练。”
闻言李准不满地大声说:“陛下,一日不操兵,兵就废一日,一月不操兵,那些兵士连刀剑都不会握了,更何况皇城内道路狭小,本来就缺乏可以让马匹奔跑训练的场地,现在偌大的校场却被千百摊商贩拥堵,只怕再过几天,马儿肚子肥了,腿也软了,再也跑不动了。”
朱雍两手一摊,看著古连城,“连城,你看怎么办,都是你搞出来的事情,现在玉琦和朕抗议呢,朕也没办法解决了。”
迸连城微微一笑,侧身倒了一杯茶后,起身递到李准面前,“不就是缺个跑马操兵的地方?这东山南面有我家一千亩的空地,明日我就叫人把山头铲平,给你建一座新校场,比现在城里的这片还要大三倍,如何?”
李准斜眼看他,虽然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但是显然已经比刚才缓和了许多,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古连城,不是我说你,这世上不是所有麻烦都可以让你用钱摆平的,你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压人,陛下还在这里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古连城微笑著又为他倒了杯茶,“但是对于我来说,能用钱摆平的事情我都会用钱摆平,因为这个方法最简单,也最有效,而且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任何用钱摆不平的事。”
李准哼笑,“你就继续狂妄吧,早晚会让你摔个大跟头!”
朱雍也站起身,笑著拍拍李准的肩膀,“你和连城啊,在口头上总是互不饶人,听说在棋盘上还是敌手?到底谁赢谁输?”
迸连城只是抿嘴笑著不语,李准一听到这问题,脸色又拉下来,都囔一句,“谁能和奸商斗心眼?”
闻言,朱雍又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正笑著,听到外面像是有女子说话声,便好奇地问:“这寺院里怎么还会有女人?”
李准又红著脸挠挠头,“是我妹妹紫晨和……她听说这边有一些别具一格的珍品,非要跟著来看。”
“你妹妹和谁?怎么说话说一半?”朱雍推开他走到门口张望了下,又笑道:“你妹妹旁边那个美人是谁?朕怎么好像从未见过?”
“是……若水,宁若水。”李准忽然变得忸怩起来。
见他态度,朱雍这下也明白了,“就是你父母给你订下的未婚妻子?我还以为你们成亲之前彼此不会见面呢。”
“其实我们以前就认得,她母亲与我母亲是远亲,两家时常有往来。”
迸连城耳边听著两人说话,独自靠著未阖上的门板,遥遥看向门外不远处的那一对妙龄女孩。
她们都是双十左右的年纪,李准的妹妹他是认得的,向来喜欢穿紫衣,说话细声细气,经常跟著她哥哥东跑西颠,每次李准到钱庄找他下棋,李紫晨都要跟来,然后不声不响地在旁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偶尔他看她一眼,都会把她看得满脸通红。似乎这容易红脸的毛病是李家的遗传?
而旁边那个和他一样也穿著淡青色衣裳的少女他却未曾见过。
虽然未曾见过,却并非没有听说过。
宁若水,汀兰银楼的大小姐,其父是银楼的主人,每逢年过节都会到天下钱庄来拜望他,只是大概因为她身为女儿家,不便出门,所以从未跟随她父亲一起露面过,若是走在大街上遇到了,还真不认得。
真看不出宁启隆那个满面谄媚的老头子,竟有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儿。
虽然隔著一段距离,但他还是看得清宁若水和李紫晨最大的不同处。
李紫晨的肤色偏黄,穿著紫衣更显得肤色暗淡,而宁若水却白得就像是刚刚出水的豆腐,衬著唇间的朱红嫣然俏丽,连鬓发都乌黑得似是浓墨染过的乌云。
她一直侧耳倾听李紫晨的低声笑语,唇角抿得很紧,似是有一抹笑挂在那里,又像是连笑都懒得笑。
若非戒备之心极重,她这样如花的年纪不该有这样的表情。
李紫晨挽著她的手臂,很是亲匿的样子,可她却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可以不著痕迹将手臂抽出来的机会,似是不愿与人过于亲近。
既然李准说两家时常往来,那李紫晨与宁若水应该是关系密切的手帕交才对,否则以李紫晨的大小姐脾气,也不会和宁若水如此亲近。
看来宁若水的骨子里必然是常人不能触碰的清冷和骄傲。
有趣!但这样的一个女人,配李准那个脾气火爆又易脸红的少年郎,适合吗?
“呀,是连城哥哥!”李紫晨一抬头看到古连城,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拉著宁若水就要走过来。
但宁若水像是不愿意,摇了摇头,趁势抽出手,说了句什么就要后退。
迸连城扬声笑道:“紫晨,你总是做你哥哥的随身小影子,都不怕把他烦死?现在你哥哥还没成亲,你连未来嫂子都要一起烦,难怪人家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谁说的?是宁姐姐今天走得累了。”李紫晨忙著辩白,一手将刚要走开的宁若水抓住,死拖活拉地将她一起拉到古连城的面前。
宁若水无可奈何地低垂下眉眼,微微唤了一声,“古大少。”
“你认得我?”他向来不喜欢说废话,但今日这算是破例了。
她的眼眸似是吝啬于给他看见,始终低垂著,“大少的盛名远播,我早已听紫晨说过许多次了。”
一旁的李紫晨立刻红著脸,不依地喊道:“哪有许多次?只是说了一两次而已!”
迸连城点了点头,“紫晨大概也不会说我什么好话,宁小姐就忘了吧。”
她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我向来……不大记得别人的事情。”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她原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还是纯粹的客气?
李紫晨在旁边没话找话地说:“宁姐姐也很喜欢古玩,所以今天一早我和她去了校场。她说今年的古董比不得去年好,我说好的东西都留在静修禅院里了,宁姐姐好奇,于是我们就过来看了。怎么样,连城哥哥你不会宝贝到舍不得给我们看那些珍品吧?”
李准跑到古连城的旁边,急急地说:“紫晨,你又来胡闹!鉴宝大会中的珍品都需重兵看守,日后择优送进皇宫,岂是你们两个小丫头可以乱看的?”
在里头闻言已久的朱雍笑著走出来,“无妨,朕不在乎将宝贝分享出来,与民同乐。”
一见当今天子朱雍竟然在这里,李紫晨慌得急忙跪倒,宁若水也缓缓的跪去。
朱雍连忙伸手,“免礼了吧,朕早就说过,在宫外若是见到朕,不必多礼。你看连城跟在朕身边出出进进这么多年,朕几曾让他拜过?你叫若水是吧?既然你是玉琦未过门的妻子,也就不必和朕多礼,大家也算是一家人。”
宁若水这才又重新站起,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几乎用额头对著大家。
“民女身份低贱,比不得古大少,更没有能与陛下出入相随的份量。”她又退后一步,“民女这就告退。”
“慢著。”朱雍抬手制止,“听紫晨说,宁姑娘对古玩鉴赏也有研究?既然特意来到这里,不看一看连城收藏的那些珍品就回去,岂不是太可惜了?连城,如今那些珍品在你们钱庄名下,朕这个客人是不会僭越替你做主的,肯不肯让华光一现,就看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