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府衙回客栈的路上,殷玉书看薛琬容始终皱眉深思的样子,便问道:“有心事?”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勉强笑答。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既然已是过去的事,那就让它过去吧。”
他活淡的嗓音犹如天边掠过的一抹白云,这一瞬间,他不像在疆场浴血拚战过的将士,倒像是出家修行、参悟人生的和尚道士了。
爷心里有不快的事情时,都可以做到让它过去或放下吗?”她忍不住发问,问完才觉得自己似是逾矩了,一个奴婢如何能问主子这样的问题。
但他不以为意,只笑道:“其实也不见得事事都能做到。让它过去或放下,这两件事是人生至难,难就难在这要你得有个坏掉的脑子,经常忘记过去的事,否则你若时时提醒自己要『放下』,反而就越是放不下了。”
她若有所悟地望着他,心中满是感慨。
他所说的境界她何尝不想达到?只是家仇血债深如海,日夜都似椎心之痛让她寝食难安,要她忘记或放下,谈何容易?
“琬儿,你是从天城出来的,如今我们要回天城去,你有什么不便吗?”他何等敏锐,一早就察觉她神色不定、心事重重,但她若不愿说,他强问也没有用。
薛琬容最怕他问自己问题,因为每一个问题的背后,他那双眼仿佛都可以看穿她。她对于天城的畏惧是不能告诉他的,但是天城带给她的伤痛,却并非一个字都不能讲。
“爷说的对,我是从天城出来的,那里对我来说,是生活了十几年的故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而且还离开得如此狼狈……回去,并非千难万难,不过是让我触景伤情,但爷不必担心,我现在是爷的奴婢了,爷要去哪里,我自然跟到哪里。”
殷玉书微笑着点头,“那就好。反正我在天城应该不会久留,早晚还是要回越城去。说实话,我倒觉得你在越城未必合适,那里是耀阳的边境,战火不断、风沙无数,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热闹的市集,并不适合你这种细皮女敕肉、在天城中住边的小泵娘去,所以在那里,我也鲜少用女人做事。”
薛琬容急急地说:“爷是错看我了,我并非爷所想的那么娇生惯养。”
“并非吗?”他拉过她的手,翻开手掌,“你看你的指月复上连一点老茧或伤痕都没有,说明你平日从不做粗活。大户人家伺候小姐的贴身丫环,有时过得比小户人家的小姐都要舒服。琬儿,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勉强你跟着我,我虽救了你,但你并不欠我什么,若是你要走,我可以送你银子,甚至把你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家,也许都比你跟着我要好得多。”
她悄悄收回手,“爷仍是不信我,无论我怎么说,爷都认定我是吃不了苦的女人。我实话实说吧,的确如爷所说,我在前东家家里没受过多少罪、吃过什么苦,但如今我已有自知之明,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风花雪月似的过日子,从我被爷救的那一刻起,就当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再活一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爷刚才所说的『忘记』和『放下』。爷难道救人不救到底吗?”
殷玉书笑道:“你这张嘴也算得上是伶牙俐齿了。既然你如此说,我若是再不给你机会,倒显得是我小家子气了。”顿了下,他忽然转移话题,“刚才那个夏大人,你见过后有何底想?”
“夏大人?”她一怔,“我……奴婢该对他有什么感想吗?”
“汉庭和诸葛与他有旧情,对他的印象便不单纯,但你不认得他,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或许就是这个人的本色,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殷玉书不带两名属下而带自己来府衙的本意。
薛琬容想了想,回答道:“奴婢的话也不见得准,爷听听就算了,千万不能当真。”
“嗯,你说。”
“奴婢在旁听来,夏大人应该是爷家里的旧部?”
“对,十几年前他跟随我父亲镇守边关,后来父亲觉得他有大才,便向朝廷保举他到这里做知府。”
“那他来这里做知府,说起来全是爷家的功劳,难怪他对爷如此敬重……应该说,他也算是爷的家臣吧?”
“是。”
“可是,他对爷不够坦白。”
殷玉书眉尾一挑,似笑非笑道:“从何得知?”
“爷问他周峰叛逃之事他知道多少真相,可他一张口,就说许久没有对方的音信,反问爷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嗯,那又怎样呢?”
“我小时候有阵子牙齿长得不好,大夫不让我吃太甜腻的东西,娘就一天到晚叫人给我做不咸不淡的东西,我吃得腻了,又不敢说想吃甜的,就怕牙齿真的会如大夫所说的,长成七扭八歪还又黄又黑的像是小城砖。有一次,娘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好久才说,只要不是豆沙馅儿的糯米糕,别的都可以。娘就笑了,说我心中不知想了多少回豆沙馅儿的糯米糕。”
她恬淡地笑看他,再道:“一个人,只有心中转着许多事又怕别人问起,才会一张口就先否认出来,就是怕被人发现他心底的秘密。”
殷玉书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没有立刻置评,而是淡然地问:“你现在要是说谎,还会有这个习惯吗?”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她一副受惊小兔子似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笑了,“不用害怕,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想得更透彻,却不像是饱经风霜后有如此阅历的人……琬儿,你不会隐瞒了你的年纪吧?”
她尴尬地苦笑,“爷说笑了,我又不是会法术的妖师。”
“就算是个妖师我也不怕。我这个人从来百无禁忌,人也好、妖也好,只要心是好的,我都一视同仁,只是,我有一个忌讳也许应该提前告知你。”
“爷,您说。”
他忽然声音一凛,“我生平最恨叛徒,边关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身负护疆之责,身系一国安危,绝不允许属下有丝毫的二心。”
薛琬容心中慌乱,不敢正视他的眼,只得低看头说:“是的,爷……奴婢记住了。”
他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两排颤抖的睫羽,留意到她一双手十指在衣角上拚命交绞着,于是他知道这丫头的确有事在瞒着他。虽不知道这事是大是小,但显然自己的话已经惊动到了她。
他平生不做冒险的事,可留她在身边,这件事看起来倒是挺冒险。
他并非胆小之人,也不信这丫头能招来多大的祸事,若她以前的确曾安逸地生活过,那现在的境遇已是上天对她最冷酷的惩罚了,他实在不忍再亲手斩断她第二次生存下去的希望。
每每她迫切地向他表白自己愿意努力用心地学习伺候他时,他总觉得她其实是在勉强自己做不快乐的事。这明明不像是她能做好的事,她却硬要强迫自己。
是因为每个人生来在世间总有不如意吧,她的无奈他虽不知起源,但他的人生中也有着不愉快,如果人人都能像她这样不抱怨、努力令自己去适应或改变,也许不是件坏事。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勾起她的脸颊,“行了,别吓得好像我是要吃人的老虎。你只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就好,我想你应该没胆子骗我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
“是的,爷”她怕看他,怕看到他能洞悉人心的眼,也怕看到他可以温暖人心的笑。在这样的双眼面前,她无所遁形,害怕他发现自己的秘密后,会将她直接送交官府。
但她更怕的是让他失望,当他发现自己被她欺骗时,笑容便会消失,而她的心就会随着他笑容的碎裂一起碎裂。
无奈,一切既已开始,便无法终止。
对不起,爷,我真的、真的不想让您失望,可是,我无路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