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中
水中青站在简朴的小院之前。
这里是她的故居,她八岁之前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爹爹和师兄都非常疼她,虽然没有母亲的照顾,她的生活仍是非常幸福的,而这一切的幸福都在那个夜晚毁于一旦。
离开了义父义母家以后,水中青曾经回来过。那时,她面对的是一片废墟,倒塌的屋宇间,蔓草丛生,看起来已与荒山没有什幺区别,只有当年她荡秋千的大树依然葱绿。爹爹的坟墓和师兄的衣冠冢意外的并没有显得十分荒芜,想来是好心的村人感念爹爹的仁心仁术而常来照料。
现在,并肩而立的两座坟墓依然被照顾得很好,而荒芜的院落也恢复了旧时的模样。一正两厢的四合院落干净整齐,连树上的秋千都还是从前的样子,能使人误以为这里一直有人居住。但是,这个温馨的小院带给此时的水中青的,只有锥心刺骨的痛。这熟悉的地方,仿佛又将她带回了十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
八岁的水中青静静地扒着饭,今天,她去看那个山洞中的大哥哥的时候,大哥哥已经不见了。一想到他居然不告而别,水中青就很生气。
“青青,怎幺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就在水中青想得出神的时候,坐在身边的师兄开口问道。
“哼!你不守信用悄悄溜走,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气愤的水中青决定“出卖”那个不守信用的讨厌鬼。她才一抬头,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砸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还没等她看清那是什幺,她已经被爹爹一把推入师兄的怀中。
“快,风梧,带着青青走。”
“师父,你……”
“快走,千万别让明月玦落入这些人手中。”爹爹的声音透着慌张。
水中青终于从师兄的怀中抬起头来,面对的竟然是一张染满了鲜血的脸,这张狰狞可怖的脸在以后的三年中常常出现在水中青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个刚刚被人割下来的人头!
水中青大声地尖叫。
“嘿嘿嘿……”阴冷的笑声中,身着血色衣衫的血煞门主走进小小的厅堂。
一直快活地在水中青脚下钻来钻去的圆圆像是感应到了危险的到来,大声地吠叫着扑向血煞门主。血煞门主只是冷冷地叫道:“影子。”
一条白影从血煞门主的背后闪出,不过一眨眼间,一只苍白的手就扣住了圆圆的脖子,将它提到了空中。
圆圆的叫声中断在一声喉骨碎裂的响声里,鲜红的血从它的口中流在那只苍白的手上。
水中青怔愣地看着那双熟悉的,但此时却异常冷酷的眼睛,看着他甩掉圆圆的尸体,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的丝巾擦手,看着染着圆圆的血的丝巾飘落……
水中青握紧了手中的剑。
从村中人的口中,水中青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正是影子。
他为什幺要回到这里?那段天真无知的时光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幺?这些疑问,水中青已不愿深究。站在小院前,往事历历在目。水中青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为爹爹和师兄报仇。
但是,为什幺她的心中竟有-丝异样的、连她自己也捉模不透的感觉。
曲少凌曾经告诉他,影子的武功很高,她不是他的对手。但那又怎样,她会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们报仇。
抬头望不远处的山岭,他就在那里等着她。
十年恩怨,今天终于可以了结。
影子站在月光下的高崖上。这里,正是昔年他追杀徐凤梧和水中青的地方。徐风梧在这里坠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水中青也在这里被他打成重伤。依稀间,他仿佛又看见年幼的水中青那双愤恨的眼睛。然而,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痛?
今天的水中青就站在他的对面,年轻的眼中没有他所渴望的阳光。是什幺挡住了那阳光?是仇恨的乌云吧,那幺,当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时,仇恨将会被他带走,那时,阳光一定会重新回到她的眼中。
影子转过身,看着远山,缓缓说道:“这里是我生命中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如果不是有那一段经历,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水中青没有听到他说什幺。
星光照着远山近树,一切的景物在星光下都只剩下了模糊的剪影。
面前的他依然英姿挺拔,颀长的身材站在高崖的顶端,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衫,衣袂飘飘似要随风飞去。
苍白的手握住剑柄,软剑温柔地围绕在她的腰间。剑泛着微弱的光泽,甚至不带一丝一毫杀气,握在手中,似是握着一缕发丝,柔润、光滑。
名剑“青丝”,是他送给她的礼物,然而他绝不会想到,这温柔的礼物,有一天会刺进他的胸膛。
剑长八尺,灵矫如龙,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尺,此时她出手,绝代的高手在毫无防备之下也难逃一死。
水中青暗暗地计算着自己该如何出手。
“青青?”低低的呼唤响起,声音异于以往的冰冷,加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但是,她并没有察觉到,只因为她等待的机会已经到了。
这世上,没有真正可以一心二用的人,任何人在同时做两件事时,都不可能太专心,所以说话一定会影响一个人的反应能力。
在听到那声呼唤的同时,“青丝”如有生命般亮出剑锋,无声无息地刺向他的腰侧。
如果他闪避,就会自动凑上剑锋,如果他不动,这一剑却不会致命。但是,任何一个武者在感觉到剑锋到来的同时,都会有本能的反应,而她赌的就是这种本能。
他没有向侧面闪避,当剑到来的时候,他忽然转回身,于是,原本刺向他腰侧的剑,就从他的胸月复之间对穿而过。
靶受到温热的鲜血飞溅到手上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从那双深邃如午夜星空的眼中,她看到了温柔--
那是痴恋的温柔。
星光下,水中青第一次看到了影子的笑容。
仿佛是猛然间从梦中惊醒,水中青忆起了他刚刚的呼唤。
“你叫我什幺?”水中青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青青,不是吗?”他嘴角微扬,脸上的线条剎那间柔和下来,放任爱怜和宠溺在他的目光中泛滥。
一时间,仿佛是某个环节忽然解开,许许多多的片断在她的脑中串联起来。
“是你!都是你!救我下山的人,给义父义母带钱的人,教我武功的人,每一个都是你!在流浪江湖时我就知道义父义母没有儿子,他们瞒住了我,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为什幺?你究竟为什幺要这样做?!”
影子抬起冰冷的手,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轻柔地道:“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让你哭的。你知道吗?从小,我在血煞门长大,生活在黑暗和互相残杀之中,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阳光。但是,你出现了。你那幺可爱,那幺真诚地关心着我,甚至连护身的残月玦都肯送给我。那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你将是我一生中惟一的宝贝,为了你,我会付出-切。”
“可是,师父逼着我,我不得不跟着他去你家。我逼死了你的师兄,因为他若不坠崖,新月玦不会失踪,师父就会注意到你并没有被我杀死,我也不会有机会借着寻找你师兄尸首的机会送你走。我知道这样做你会恨我,但是,我成功地保护了你。你恨我,想报仇,我就教你武功、可是我知道你决不会是师父的对手,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灭了血煞门。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让你知道真相,可是有人要杀你,我必须保护你。”
“那一次逛市集,我就是去杀那个会威胁到你的人的。他死了,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死了。现在,你终于报仇了,你开心吗?”
水中青的泪如泉涌般落下。她从不知道,在她为了仇恨而努力习武时,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别哭。”影子的气息逐渐地微弱,“我做这些可不是要让你哭的。我好希望你能像小时候一样快乐无忧,可是我也知道,你的快乐是我亲手打碎了的,我好恨我自己。你听我说,我知道曲少凌很喜欢你,他是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他会疼你的。”
他的手慢慢地握住了月复前的剑峰,郑重地道:“青青,你愿意在我死前答应我一件事幺?”
水中青抽噎着只是点头。
影子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幺事,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活得平静、幸福。”
他猛然向后一退,“青丝”自他的身体内抽出,带起了漫天血花,点点染上水中青的衣襟。
影子向后急退,转眼间,已退到山崖的尽头,他仰面向下跌下,山谷间回荡着他最后的一句话:“答应我,你要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要活得平静、幸福。”
夜风在轻轻地吹拂,撩动着水中青的衣角、影子已经消失了,如果不是洒落在她衣襟上和地上的鲜血作证,影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恐惧从水中青的内心泉涌而上。多年来,这恐惧一直深埋在她的心底:爹爹走了、师兄走了、义父义母也离开了她,现在,连分不清是亲人还是仇人的他也走了,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孤独的自己。仇是报了,水中青却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仿佛也忽然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该怎样生活。她的思绪就胶着在这样的恐惧和迷惑里,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曲少凌看到水中青时,她就站在那山崖上,衣襟染血,手中握着剑,微蹙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他的呼唤完全无知无觉。
“青弟,青弟?”
水中青不动,眼神只停留在影子消失的地方。
曲少凌抿一抿唇,一指向她的睡穴点下,水中青应手而倒在他的怀中。也就是在这时,她头上的帽子滑落下来,一头青丝直泻而下。
曲少凌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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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曲氏别院
曲少凌烦躁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两天来,水中青一直睡着,让曲少凌十分担心。他不知道那天在那悬崖上究竟发生了什幺事,也不了解水中青与影子之间的恩怨。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看出水中青其实是女儿身,只是单纯地被男儿身份的水中青吸引着,即使知道不会有什幺结果,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现在,水中青的女儿身份被揭穿,“应大哥”又被证实是天下人所痛恨的血煞门第一杀手“影子”,这些无疑给了他更多的希望和信心。但是,水中青的情况又让他十分担心。
离开武陵山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水中青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着,即使醒来,人也是痴痴呆呆的,好象对周围的一切都没了反应。联想到在小村中她和影子同行同住,宛如一家人的亲密,他的想法就不由自主地偏向另一面。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幺事?”
“从那山崖上的情景来判断,影子似乎出了事,而她是因此而伤心成痴的吗?”
“难道,他们已经……”
镑式各样的念头折磨着曲少凌,而来自那些“江湖同道”的压力更是将他逼到了疯狂的边缘。
“公子,五虎门的掌门带着弟子求见。”传话的童仆不敢抬头看曲少凌的脸,这些天来,他的脾气暴躁得令人害怕。
“不见。”曲少凌烦躁地挥手打发走仆人。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每一天都会来求见,而他们的目的,竟是想从水中青身上得到传说中血煞门积聚的大量财富,还美其名曰为搜查血煞门的余孽。哼!-群见利忘义之徒。
“公子,水姑娘醒了。”
曲少凌闻言收剑,急急地走向水中青居住的厢房。
水中青早己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任丫头为她梳妆。两个月来,她一直是这样无知无觉地任人摆布,仿佛成了一具没有心的玩偶女圭女圭。
曲少凌走进房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水中青半垂着头,专注的目光凝注在睡梦中也不曾离开的残月玦上,小手紧紧地攥住它,仿佛那是世界上惟一的珍宝。
曲少凌压下心中的浓浓醋意,挥手驱离了丫鬟,站在水中青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颌,水中青的眼中,阳光已不在,她的目光是漫无焦距的,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曲少凌。
嫉妒在曲少凌的心中发酵,激起了他的怒意,他发狠似的去抢夺水中青手中的玉玦,掷到了墙角边。水中青仿佛是从梦中惊醒,急忙跳下椅子,想要扑过去拾回它,但是,曲少凌挡住了她。
曲少凌的眼中燃烧着火焰,极度的失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理智。看到水中青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块玉玦,他的怒火燃到了最高点。
他是那样地爱着她,即使在以为她是男儿身的时候,不伦的阴影也丝毫不能减损他对她的爱意。他为了她,冒着生命危险去挑战影子,为了她顶住镑大门派的压力,坚称她与影子毫无关系,为她忍受着家人和朋友的责难,但是,在她的心中,她非但比不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卑贱杀手,甚至连“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都比不上,这让他情何以堪。
曲少凌摇晃着水中青,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看着我,你为什幺不看我!我就这样不值你一顾吗?影子已经死了!死了!!你在这样痴痴地想他又有什幺用!”
水中青仍是无言,对他的粗暴没有一丝反应,眼睛仍是定定地盯着躺在墙角的残月玦,
愤怒和伤心冲?了理性的堤坝,他突然抱住了水中青,绝望地低语:“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也好。”
“嘶”的一声,水中青的半边衣襟落在地上。裂帛的声音惊醒了水中青,她茫然地收回目光,看着历来对她温柔以待的曲少凌。
曲少凌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他的手粗鲁地拉扯着水中青的衣衫,嘴也啃咬上水中青的肩头,却不知泪已流出他紧闭的眼帘。
水中青大骇,在神志模糊中本能地击出了一掌,令毫无防备的曲少凌飞撞在墙上,又重重地摔落在地面。
曲少凌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水中青,她的衣襟散落,露出了内衣和雪白的肩颈,原本就没有绑紧的头发散垂在肩上,脸上是柔弱无依的惊恐表情,曲少凌的理智恢复了。
“你杀了我吧。”沁着血丝的嘴角扬起一抹凄凉,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沉入黑暗之中。
看着重伤昏迷的曲少凌,水中青终于完全清醒,随手拉过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将一颗丹药塞入他的口中,她拾起残月玦,悄悄地离去。
走在夜风中,湿湿凉凉的感觉滑下脸颊,水中青看着手中温润的残月玦,她知道,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已经深印在她的心中,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在那段短短相聚的时光中,她的心在她的人还一无所觉的时候,就已经交付给了他。
是什幺时候爱上他的?也许是他不顾重伤的身体而保护她的时候,也许是他拖着伤势末愈的身体帮她砍柴的时候,也许是他为她端来那一碗药的时候。但是,无论是什幺时候,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她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深入到她的生命之中,再也拋不下。
他早已知道了曲少凌对她的感觉了吧,所以才会那样?然地拋下她。是什幺样的情意,能够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为她的未来做好计划。但是,他一定没有料到她会爱上他,是呵,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呢,就在不知觉间,她的心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
心好痛。为什幺每一个疼她的人最终都会离她而去?先是爹爹和师兄,再是义父义母,现在则是他。
终于只剩下她孤单一人,而她却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只因为她已经答应了他。
至于曲少凌,她并不怪他的冲动、失去了影子,让她明白失去所爱的痛苦,她能够原谅他的行为,但是,为他也为自己,地不会再和他来往。
她会找一个陌生的地方安顿下来,用自己的一身医术养活自己,从此忘了江湖,忘了仇恨,安心地做一个平凡的大夫。
她会过得平静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