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的贴身婢女兰儿,一早就到段府求见段乐风,表明她家小姐有要事相商,希望段乐风过府一叙。
可是兰儿领着段乐风却未往凌府,反而走走绕绕的来到一处僻静的山林。
青山绝秀、绿树成荫,树下一座“留客亭”,绿色屋瓦,红漆石柱,亭央的石桌、石椅呈梅花状排列。
石桌上依旧摆着一盘鲜翠的瓜果,表面上这似乎是凌月的习惯,但段乐风心里明白,这瓜果是专程为他准备的。
定眼一看,凌月端坐其中,笑意盈然,好似已将前日两人不欢而散的郁闷一扫而空。
段乐风见此,心中更是烦忧。
兰儿向凌月行了行礼,便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我好担心你不愿意来呢!”凌月玉颜带着歉意,她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实在太过无礼。“来,坐呀!”
她亲热的招呼着段乐风。
“哪里!妳约我,我怎会不来?”他顺着她的意思,在其中一张圆形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自知前日是我失态,说的话也太重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很有诚意的向段乐风赔不是。
“其实妳没有错,该道歉的人是我。”他正色道。
凌月这种委曲求全的态度,让他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你是原谅我啰?”凌月拿起桌上一颗自己刚刚削好的苹果,递给段乐风,“我记得以前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只要削颗苹果给你,就算是天大的事,你都会原谅我,如果你真的不生气了,那就收下这苹果吧!”
她看起来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天真无邪的企求着大人的原谅,让人狠不下心来拒绝她的要求。
段乐风从她的手中接下苹果,细细端详着。
苹果只剩原来的一半大,显而易见的,金枝玉叶的她其实并不大会削皮,可是为了向他赔罪,她却亲自做了这件事。
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快不能呼吸的是--愧疚!
他该怎么办?
这份情,他拿什么还?
“你怎么不吃呢?嫌我削得不好吗?”她小小声的问着。
段乐风吁了一口气,松开紧皱的眉宇,“没的事,妳削得很好。”
无论外观如何,这到底是她的一片心意。
“那你为什么不吃呢?”凌月委屈的嘟起娇唇,女儿家的娇态净现。
段乐风握紧手中的苹果,心里顿时有了想法,他转头凝视着凌月。
“妳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已经不再是一千年前的云龙尊者,现在坐在妳面前的是段乐风,不是妳心目中的那个人了?”
她苦心牢记着云龙尊者的所有习性,可他却不再是云龙尊者。
凌月不自在的笑笑,“你……在胡说什么?你就是你呀!不论是云龙还是段乐风,都是我最爱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苹果,从来没喜欢过。”他不记得一千年前的云龙尊者是不是个爱吃苹果的人,但是他肯定现在的自己绝对不爱。
他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苹果,可是她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他是个爱吃苹果的人。
她完全用云龙尊者的标准来认定段乐风这个人,她仍然活在一千年前的世界中,而段乐风对她来说,像是个不存在的人!
“怎么可能?你以前很喜欢的,为什么现在不喜欢呢?”凌月十分诧异。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经过了一千年,我不可能每件事都跟从前一样。”
“没有关系,那你现在喜欢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的。”她笑颜依旧,明亮的眼底净是卑微。
“不要让自己变得这么委屈,妳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义正辞严的道。
天之骄女的她,几时像现在这般忍气吞声?可她愈是这样做,他就愈感到为难,他并不值得她这样以诚相待。
“我不委屈,我一点都不委屈,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她慌张的挥着双手。
“凌月、凌月……”他连忙握住她乱挥的柔荑,就怕她会伤了自己,“妳听我说,我们不可能了,放弃吧!”
或许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但是错过了这次,他可能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如果他懦弱一点,两人也许还是能相守一生,只是那样对她太不公平。
自己的丈夫深爱着别的女人,这种侮辱,相信她不会接受。
“你终究还是说了。”其实她心里早就有数,所以当他将这般决绝的话说出口后,她反而冷静下来了。
“凌月,妳听我说……”段乐风想说些道歉的话,却被她狠狠打断。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捂着双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怪,妳就怪我吧!”他歉疚的说。
“认错有什么用?你对我的誓言呢?你和玉帝的约定呢?难道就凭你三言两语,这些全都一笔勾消?”她摇摇头,阴狠的道:“没这么容易!”
她不愿善了的态度,令段乐风难为,他能理解她心头的苦,却无力补救。
“我只是不想再欺骗妳。”这么做对彼此都不公平。
“我宁愿你继续骗我!”凌月声泪俱下的嘶吼着。
“那样只会让伤口扩大,到头来妳会比现在更痛苦。”长痛不如短痛。
凌月哀痛的闭上美目,任点点清泪如断线珍珠般落入尘土。
“为什么不要我?是不是为了那个花精?”她平静的语调,彷佛只是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段乐风默然,是与不是,他没有个绝对的答案。
“你默认了是不是?”他的下言不语,看在凌月的眼中,令她悲痛莫名。
千年的苦候,等来的却是一个负心的男人,教她情何以堪?
“所有的责罚,我愿意一肩承担。”他别过头,不忍再看她哀伤的秀颜,除了歉意之外,他给不了她什么。
“你愿意一肩承担?”她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大笑了起来,久久不能自制,好一会儿后,才止住笑意,“那我苦等千年的辛酸,你拿什么来还?”
她灿亮的眸子隐隐透着森冷的气息。
“我……”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一时语塞。
带着前生的回忆,在六道之中,生生世世轮回,千百年来,伴随她的只有永无止境的寂寞,造成她今日的不甘。
假若没有前世的羁绊,现在的她是不是依然充满怨恨?
“如果当初妳肯喝孟婆汤的话,我们可能不会走到这一步。”段乐风顿时有感而发。
“你在怪我?”凌月怒不可抑的问。
“我不是在怪妳,我只是觉得如果妳从来就不记得从前的事,对妳、对我都会比较好。”他只是感触。
“你不要将事情推到我身上,现在负心的人是你,不是我!”凌月的泪颜漾着心虚,好似有些潜藏的秘密怕被揭开。
为什么害怕遗忘?他心中突然有了疑问。
他记得她曾说过,不喝孟婆汤的理由,是怕忘了他。
如果真的有情,为什么要怕?
彼此若真心相爱,就算失去了前生的记忆,只要有缘重逢,必定还会重新爱上对方,记不记得彼此,又有何妨?
但他还未来得及理出头绪,凌月已无声无息的欺近,冷冷的道:“你真的从来……没爱过我?”
段乐风怔了一会儿,“我不想骗妳。”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复,却依然让她难堪。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阴森森的语调,随着风飘荡在幽谷之中,化成阵阵回音。
啪滋!
胸口的剧痛让段乐风几乎站不住脚,天地旋转了起来,血色迅速从他的俊颜褪去。
一把精致的匕首,深深刺进了他的心窝,刀锋全然隐没。
凌月绝美的脸庞出现噬血的笑容,负心的男人,全都该死!
段乐风痛得说不出话来,滴滴冷汗从他额上冒出。
她轻轻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道:“记得那盆金线牡丹吗?你欠我的,就拿命来还吧!”她眉宇间那股阴狠,令人不寒而栗。
段乐风在生死交关的时刻,脑海浮现了梦里玉帝的那句话--
只怕浓情一过,你们会反目成仇!
这到底是预言?还是诅咒?他们竟然真走上了反目一途!
如果他的死能稍稍填补她心中的不平的话,他死而无憾。
只是对不起花琴了,本来还想送她最后一程,怕是不能如愿……
段乐风气力全失,倒卧在地,鲜血迅速染红衣襟,口里喃喃的念着,“小花精……”
“啊--”花琴胸口突然一阵剧痛,疼得她喘不过气,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痛楚才慢慢平复。
她立刻掐起玉指推算起来,但每当要算出一点眉目了,就会受到干扰,她不死心的又试了几回,还是没有结果。
眼看她回天庭复命的时间即将届满,段乐风又迟迟未归,她悬挂着的一颗心,总是放不下来。
出去找找看吧!
打定主意后,她随即准备出门找人,但才刚刚走到后院,就听见耳熟的呼唤声。
“琴丫头,时辰到了,妳还准备上哪去?”一位仪态端庄的美妇,平空出现。
花琴一回首,瞧见竟是熟人,兴奋的奔了过去,“玉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玉娘是她在天界唯一的朋友,也算是她启蒙的恩师。
“刚刚才到,我在天界等了妳老半天,都不见妳回来复命,我放心不下,只好特地下来瞧瞧啰!”玉娘轻轻捏了捏她的俏鼻,“怎样?玩够了,也该回去了吧!”
“不行,我还不能回去。”她急急忙忙的退开。
“为什么?”玉娘奇怪的问。
“我要再见段乐风一面,亲自跟他道别。”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这面都见了几个月了,不差这一回,他会体谅妳的,快跟我回去,万一误了时辰,那可就不妙了。”玉娘伸手就要拉住花琴。
花琴一个闪身往后门奔去,她极端不愿就此跟玉娘回去,她定要再见到段乐风才会安心。
她将后门一开,一身血污的凌月竟出现在她面前。
“凌姑娘?妳在这里做什么?”花琴惊讶的问道。
凌月一见花琴,新仇旧恨浮上心头,举起满是血迹的匕首,朝花琴就是一阵猛刺。
突如其来的变故,差点让花琴反应不及,险险避开凌月几招凌厉的攻势。
“妳疯了?”花琴强握住凌月逞凶的手腕。
凌月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狠狠的甩开花琴。
“我是疯了,被妳逼疯的,妳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跟我抢段乐风?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输的那一方?她不甘心!
“段乐风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花琴焦急的问。
凌月轻蔑的睨了她一眼,“妳亲自到地府去问他吧!”语声未歇,她朝花琴又是一阵乱砍。
花琴闻言心慌意乱,再也无心恋栈,手朝凌月一扬,凌月顿觉嗅到一股花香,感到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工夫,应声倒地。
花琴立刻闭气凝神,感应段乐风的所在……
有了!
她口中催念着“移形换位”的咒语,瞬间消失在段家的后院。
“琴丫头……”玉娘想阻止,双手触及的却只有空气。
整件事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是顷刻之间,而花琴施法也是一气呵成,不见以往的拖泥带水,害玉娘欲阻止也来不及。
她不禁怀疑,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法术一向不太精良的琴丫头,变得如此利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当花琴用“移形换位”的法术,赶到现场时,段乐风的尸首只剩余温,没有气息、没有心跳。
她不死心的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脸颊,“醒一醒,不要睡了,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她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但响应她的只有风声。
“琴丫头,来不及了,他已经去了。”花琴前脚才到,玉娘后脚就跟上,看着她傻气的举动,忍不住摇头叹息。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怎么能……”她发狂似的捶打他,“痛你就喊出声来呀!听见了没有?”
但无论她如何用力摇他、打他,段乐风依然没有反应,她难忍悲痛的抚尸痛哭。
“不要死,你醒过来呀……”
“琴丫头,这是天命,无人能改,这件事妳无能为力,还是同我回天庭去吧!”玉娘伸手想拉起花琴。
花琴拍开玉娘伸来的手,“什么天命无人能改,我偏不信!”
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她抹去惊慌的泪水,立时起身。
“琴丫头,人死不能复生,妳莫要胡来!”玉娘赶紧拉住她,怕她悲痛之余做出什么错事。
“我就要胡来!”花琴任性的道。
“妳打算做什么?”玉娘心惊。
“下地府要人!”要不到就抢,就算把地府给拆了,她都要把段乐风带回来。
“妳说这什么傻话?阎王要人三更死,都不容人到五更,哪是妳说要便要的?”玉娘斥道。
“那就拆了他的阎王殿,看他交是不交?”花琴冷硬的口吻,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她真的打算拿命去拚。
“森罗地府自古至今,掌管民间阴魂何止百万,数千年来无差无错,戒备森严,可想而知,岂是妳一个小小花仙能胡作非为的地方?”玉娘无意泼她冷水,只是就事论事。
“就算明知不可为,我也要试一试。”她是唯一能救段乐风的人,不能轻言放弃。
“妳不用试了。”玉娘别有含意的道。
她本来不想说的,这下,是非说不可了。
“为什么?”
“因为段乐风本是神仙下凡,加上他与玉帝约定的千年期限已满,所以他的魂魄不属于地府管辖,死后该直往天庭受审,就算妳当真挑了阎王殿,阎王老子也变不出一个段乐风给妳带回阳间。”
“那就……”花琴雄心依旧不减,却被玉娘抢白。
“不要告诉我,妳这就上天庭拆了玉帝的凌霄宝殿,救出段乐风,妳吃罪不起的。”说大话也有个限度,地府已是戒备森严,天庭更是高手如云,她一个小小花仙能有什么作为?
这番话对花琴来说,有如当头棒喝!
她连南天门那几名天兵天将都打不过,想要救人,谈何容易?
真的没有法子了吗?花琴的豪气不再,垂下的秀颜,斑斑是泪。
“琴丫头……跟我回去吧!我想段乐风不会想看到妳现在这样。”玉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眼看时辰都快到了,错过了这一次,花琴至少得多等五百年,才有位列仙班的机会。
花琴无助的低首,紧靠着段乐风渐渐失温的额际,晶莹的珠泪顺着他的俊颜滑落,“我不回去!”
“妳任性妄为的性子真该改改了,否则早晚妳会闯下大祸的。”玉娘有感而发的道。
她该拿这丫头怎么办才好?
“已经迟了,”花琴胸中一窒,“我如今闯下的祸事,还不够大吗?”是她害得凌月和段乐风反目成仇啊!
玉娘暗怪自己失言,连忙补充,“此事错不在妳,妳母需太过自责。”
“错不在我?那错归何人?”她问得极轻、极不确定。
“这……”玉娘被问得无语。
“他和凌月今生本就有缘,只待时机成熟,自会相遇,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半调子的神仙从中插手,如今弄成这番鸳鸯折颈的局面,还说错不在我?”连她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也难怪凌月会恨不得杀了她。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琴丫头,我知道妳心里不好受,不愿随我回去,这点我可以理解,可妳这么做有什么用?段乐风也不会因为妳放弃仙籍就死而复活,妳何苦硬是要钻牛角尖,同自己过不去?”玉娘苦苦劝道。
“会的,他会活过来的!”纵使她上不了天庭,下不了地狱,她还是有法子让他起死回生。
“妳又想做什么?”玉娘快要招架不住了。
“段乐风曾问过我,为了他,可不可以不作神仙?”她白玉般的脸颊,泛起了浅浅的笑,“我真的不敢给他答案,怕话一出口,我会舍不得走。”
可以的,为了他,再珍贵的事物,她都可以放弃!
花琴轻巧的放下他,之后席地而坐,运作真气充满全身,泪痕斑斑的秀颜隐隐浮现闪闪金光。
“琴丫头,不要做傻事!”已预知了花琴接下来的举动,玉娘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话声末落,花琴已从口中吐出一颗色彩斑斓的珠子。
“琴丫头,妳听我说,段乐风没达成和玉帝的协议,了不起是受到责罚而已,更何况他曾是玉帝的得力助手,玉帝下旨会知道轻重的。”玉娘抓住她,制止她再做出更傻的事。“可是妳不同,没了这颗『凝魄珠』,妳的魂魄会消散的,那可不是像丢了性命这么简单。”
丢了性命,可以重新投胎,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没了灵魂,就当真什么都没了,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不是闹着玩的。
花琴抬起满是哀戚的眸子,“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她软声软语的口吻,没有半点威吓的作用,却揪得人心头发酸。
“琴丫头,妳清醒一点,妳这么做是不值得的。”玉娘狠狠的摇晃她,希望能摇出她一点理智。
拿一条灵魂换一条命,这买卖太不划算!
“玉娘,妳说得对,我一直是任性妄为,那就让我再任性一回,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止不住眼眶的湿意,她悄然抹去,“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换取他重生的机会。”
“哪怕是魂飞魄散?”玉娘难以置信的问道。
“对!”她肯定的颔首,“哪怕是魂飞魄散。”
她终于了解段乐风口中的“不顾一切”,却不知该幸?还是该悲?
幸的是,她终于懂了;悲的是,她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哪有人像妳这般任性的?”玉娘怒道。
“我求妳,给我一条生路,好吗?”花琴哀求道。
“这不是生路,这是一条死路呀!琴丫头!”玉娘手劲不减。
“救不回他,我与死无异。”花琴的心意已决,暗暗念起了月兑身咒,玉娘顿觉掌下一麻,花琴已然逃月兑。
花琴毫不犹疑的将“凝魄珠”喂入段乐风口中,她的唇印上他的,然后运起一道真气,化气为劲,将“凝魄珠”送入他的五脏六腑。
她不舍的再印上一吻,她知道,他会获得重生,而自己将魂飞魄散……
她终于又找回那个率直敢为的自己,听见了心底最真诚的声音--
我爱你,乐风,真的好爱、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