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执要搬出“奇迹园”的后果是,苏菱恩度过了生命中最惨烈的一晚。
那夜,她像逃命似的跑出“奇迹园”的大门,用受伤的脚在狭窄的田埂里踩了半天,在黑夜中迷路数次,一番波折之后,好歹找到了9号公路。之后,她又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拦下一部开往市区的长途客运车。在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乘客们的眼光盯视下,紧紧抱着行李坐在最后一排。当晚,之所以没有人上来骚扰她,是因为她受不了强烈的汽油味而呕吐了一整夜,车内酸腐的味道连流氓闻了都想跑。
回到市区的小鲍寓后,苏菱恩休息了好几天,多数时间蒙在棉被里沉睡。半梦半醒的时候,脑海中会依稀闪过某人的影子,俊逸脸庞,苍白皮肤,修长手指,瘦削身形。那人是薛凯文抑或是骆澄空?她不明了。醒来以后,她告诉自己,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必须再见薛凯文一面。
在确定自己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之后,一个星期后的某天,苏菱恩终于回到“日月星”上班。
早上九点,打卡时间。苏菱恩身穿得体的小套装步入“日月星”的大门。一只脚刚刚踏上门槛,立刻就有人叫起来:“菱恩姐!菱恩姐回来了!”
然后,身旁呼啦啦冒出一堆人,像洪水似的将她团团围住。
“菱恩姐,我好想你哦!你去休假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人家也好想休假噢!”好久未见,前台小姐李理英的声音更嗲了。
“菱恩姐菱恩姐,小王那里积了好多张账单,什么打印机保养费啦,物业管理费啦……你不在,我们有钱都不知道上哪儿去缴哎!”司机阿衡看见苏菱恩,仿佛看见救命稻草。
“菱恩啊,去哪里休假啦?有个经理男朋友就是好啊,想休假就休假。看看你,晒得这么黑,一定是去海边了吧?”朱姐扭着肥硕的腰肢凑过来,一脸的艳羡加刺探。
苏菱恩模模自己的脸庞,整天待在别墅里,怎么可能会晒黑?这群同事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而以前,她竟也傻得什么话都附和。明知道他们在瞎扯乱盖,但为了同事间的气氛融洽,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牺牲自身利益,一心只为了凯文的公司好。
往后,她再不会那么做了。她今天来,就是要把一切事情和薛凯文说个清清楚楚。
苏菱恩深吸一口气,问着离她最近的李理英:“薛经理在办公室里吗?”
李理英浓妆艳抹的脸上顿显一丝难色,“在是在啦,可是……”
“可是什么?”苏菱恩皱起眉。
“可是他有交代我,整个上午谁都不准去打扰他呐……”李理英的声音越来越小。
苏菱恩的眉头越锁越紧,严肃地眼光望向那扇华丽的雕花木门,“他又在搞什么?”
“没搞什么啦!”司机阿衡突然跳到她面前,高大身躯挡住她的视线,“什么、什么都没搞!”
苏菱恩这下更是疑窦丛生,她伸手一把推开阿衡,大步朝着薛凯文的办公室走去。一群同事在她身后齐声抽气,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就要被撞破。
难道说一大早的,薛凯文就和沈沁柔关在里面私谈?苏菱恩这样想着,不免有些生气,伸手一推门——
她顿时愣住了。
整间经理办公室黑漆漆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将窗外的日光遮得严严实实,只有薛凯文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心型蜡烛。烛光摇曳,薛凯文站在一片橘红色光晕后面,西装革履,手捧一大束红玫瑰,正微笑地看着她。
他开口了,声音如水般柔情:“菱恩,我知道错了。我爱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晴天霹雳!这比看见沈沁柔更让她惊讶,苏菱恩的下巴掉了下来。
她连忙转身去看门外——果然看到一群同事扒在门边,争相探头探脑。只见他们个个表情暧昧加期盼,李理英更是夸张地双眼含泪。
“菱恩姐,你就原谅薛经理吧。你看看他,多有诚意,多浪漫啊!”李理英双手交叉摁住胸口,好像心脏承受不了眼前的浪漫景象,就要蹦出胸口。
“菱恩姐,经理他既然已经认错了,你也别太强硬啦!”阿衡也起哄。
“是啊,年轻人偶尔闹点小别扭算不了什么的,床头打架床尾和,是吧?”朱姐跟着发表意见。
苏菱恩耳中一阵轰鸣。同事们叽叽喳喳地在她耳边吵个不停,令她大脑罢工,只能呆怔地立在原地。薛凯文见状,连忙从办公桌后走向她,把玫瑰塞入她怀中,柔声说:“菱恩,你点一下头啊。你点点头,就算原谅我了。”
苏菱恩不点头,不说话,像望着陌生人一样望着薛凯文。门外,李理英小声对阿衡说:“菱恩姐感动得快要石化了。”
薛凯文又深情款款地道:“菱恩,我想过了,你才是最适合我的女人。事实上,我认为这辈子不会有别的女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所以,我决定——”在大家的惊喜抽气声中,薛凯文将手伸进西服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绒盒:“我要向你求婚。菱恩,嫁给我!”
“天啊,我要死了!我不能呼吸了!”李理英夸张地揪住自己领口,“好浪漫啊!”
“菱恩姐,答应经理吧!”阿衡大叫。
“答应他,答应他!”怂恿的声浪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在苏菱恩面前,薛凯文风度翩翩,自信满满,单膝跪地。他拉过苏菱恩的手,就要为她套上那小小的钻石指环。
苏菱恩浑身一个激灵,猛然甩开他的手!
“菱恩?!”薛凯文愣住了。
除了苏菱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们分手的事,是你告诉他们的?”苏菱恩定定地看着薛凯文,眼神冷漠。
“我只是想——”
薛凯文还没说什么,李理英激动万分地插话了:“经理叫大家帮忙想办法挽回你啦!我就知道,鲜花和香薰蜡烛一定有效!”
苏菱恩理都不理这个聒噪的女人,一双眼仍是紧紧盯住薛凯文,“麻烦你去关门,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她声音平板冷漠。
“菱恩……”薛凯文哀求地看着她。
“去关门。”她冷声重复一遍。薛凯文无奈,只好放下戒指走到门边,把一群比当事人还激动的闲杂人等统统阻隔在外。清场之后,苏菱恩一坐到角落里的会客沙发上,掀眉看向自己的前男友,“薛凯文,你搞什么?”
“我、我知道错了,这种方法可能不对,但我的心意是真诚的……”局面完全倒置,这一次,薛凯文低头认错。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演这一出是要给谁看?”苏菱恩挑眉。刚才的荒谬求婚,非但无法让她感动,更激起她内心深处被戏耍的怒火。
“可是我不想分手啊!”薛凯文叫出来。
苏菱恩别开眼,忽略心中掠过的短短一秒钟的动摇,“你不想,我想。”她扔出坚如磐石的四个字。
“菱恩,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薛凯文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头使劲摇晃,“我们在一起七年了啊!我们曾经那么快乐,感情那么深厚,连房子都买好了,你真舍得分手?”
这像琼瑶戏一般唱作俱佳的问题惊醒了苏菱恩,她怔怔地看着薛凯文,他俊美的脸上表情沉痛,而她却只觉得可悲可笑。他问得真好,她不爱他了吗?交往七年的男友,在烛光里捧着玫瑰花和钻戒向她求婚,这一切为什么不能让她感动?为什么无法撼动她分手的决心?几天前的某个夜晚,曾有个年轻男孩在她面前流泪,踢倒她的皮箱,任性地拖着她不许她走,那个时候,她明明就很感动啊!她明明就很心碎啊!
现在,离开了那个孱弱怀抱,看不到那双忧郁的深褐色眼眸,她分明觉得寂寞,她分明觉得……想念。
苏菱恩闭起眼,难道,她爱的已经不再是薛凯文?难道,她——喜欢上了骆澄空?
她深深吸气,企图平复脑中的一团混乱。薛凯文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良久,苏菱恩睁开眼,“凯文,把戒指收起来吧。我们不可能了。那天在别墅里我说分手,并不是开玩笑。”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奇迹园的钥匙,扔到茶几上,“这个还你。”
翡翠钥匙扣落到玻璃台面上,“叮咚”一声脆响。
薛凯文怔然无语。大费周章地在下属面前演了一场,他原以为就算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菱恩也会回到他身边。可是没想到……菱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菱恩了。她的目光坚决,表情严肃,相比之下,他倒成了白痴了。
薛凯文扁扁嘴,把钻戒装回绒盒里,再放回口袋,苦笑,“既然如此,那我猜想——你是打算辞职了。”
谁料到,苏菱恩竟开启双唇,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不?”薛凯文瞪眼。分手了,她还打算继续在“日月星”工作,天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刺激他吗?
“我不想辞职,做错事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我为什么要为此放弃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苏菱恩说着,双手交叠于膝上,恢复往日工作状态下的大方与干练,“凯文,我自认还算是个优秀的员工,你应该没有理由解雇我吧?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上级和下属的关系,好好合作就是了。如果真的合作不下去,或者是公司的福利令我不满意,我会走,但原因绝不应该是和你分手。”
薛凯文搓着双手,心情复杂,说不出话来。
“还有上次那个香水广告的CASE,前期的准备和GROUNDWORK都是由我负责的,到了合约部分,你却突然把我抽掉,我认为这并不公平。”她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把那个CASE转回我这里,毕竟公司有明文规定,奖金的发放和员工的业绩是挂钩的。”说完后,她坦然地看着自己的前男友。以前没名没份不求报偿地帮了公司这么多这么久,现在,她不想再被剥削了,她要争取她应得的权益。
薛凯文犹豫半晌,缓缓地点了下头。好,就公事公办吧,他原本就欠她太多——不只是在感情方面。
把一切谈妥后,苏菱恩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出经理办公室,心情好了很多。
李理英三八兮兮地凑过来,“菱恩姐,订婚了哦,天大的喜事哦!我已经打电话去‘钱柜’订了包厢,今晚我们给你庆祝,要唱K唱通宵!”
苏菱恩好笑地朝天翻个白眼,声音清晰地说:“我没和薛经理订婚,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今晚唱K我不会到场。”
“可是,我都订好包厢了耶!”李理英失望地嚷了起来。其实菱恩姐订不订婚一点都不重要,关键是她要来唱歌呀!然后她和薛经理之中随便哪一个,应该替他们这帮下属买单呀!
苏菱恩拍拍李理英的肩膀,“玩得开心点。”然后转身而去,款款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这群吸血鬼同事心里打的小算盘,她哪里会看不出来呢?只是,从今以后,她决定再也不当冤大头了。
盲目的过分的付出,并不会赢来尊重和感情,反而会轻贱了自己——这是她从这次分手中学到的一课,受用终生。
苏菱恩再一次见到骆澄空,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
再见的原因非常简单,苏菱恩从薛凯文手里接下了那个法国香水的CASE,在和对方的负责人沈沁柔接触了几次以后,天气晴朗的某一天,沈沁柔约了她在摄影棚里见面。
听说今天是平面广告拍摄的头一天。一清早坐在赶往约定地点的计程车里,苏菱恩心情忐忑。今天会不会遇上骆澄空呢?他可是这支广告的男主角,第一天开工他不可能不到场的吧?
自从上次在“奇迹园”分别以后,他们俩没有再联络过对方。苏菱恩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个与她共享一夜缘的年轻男孩。他还爱她吗?会恨她吗?见了面,会不会让彼此尴尬?
然而,所有的担心和疑问,都在她双脚踏入摄影棚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上帝,她又见到骆澄空了,他真美——这是当时苏菱恩脑中闪过的唯一一句话。
她看见骆澄空静静坐在一堆杂物的旁边,身穿薄得几乎透明的蓝色衬衫和麻质长裤。他原本已十分白皙的脸上细细地扑了一层粉,肌肤更显细腻无瑕,长发半湿,上面喷着闪蓝的亮片。
苏菱恩想起,这次他要代言的法国香水名叫“BLUE”,就是“蓝色”的意思。她看过整个企划,清楚记得那香水的样子——瓶身修长方正,瓶内液体泛着清浅蓝光。怪不得先前沈沁柔会坚持由骆澄空来出演这支广告,骆澄空身上脆弱忧郁的气质,和这款蓝色香水真的很吻合。
苏菱恩拉了拉身上雪青色的连身洋装。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紧张,希望骆澄空看见她最漂亮的一面。
然后,她缓缓走向骆澄空。他听到脚步的声音,回过头来,见是她,深褐色的双眸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地恢复平静。
“嗨。”苏菱恩局促地开口打招呼,“又见面了。”
骆澄空点点头,语气很客套:“是你,你好。”然后他转过脸去,和身旁的化妆师讨论待会儿正式拍摄的细节问题,不再看她一眼。
苏菱恩傻乎乎站在原地,心中一阵愧疚,他……一定是在恨她吧?恨她那晚不顾他的泪水和哀求,执意要离去。
她伤害了他,不能怪他恨她。然而,除了愧疚,她又感到另有一种别样的感受自胸臆间蔓延,酸酸的,涩涩的。刚才那一瞬间,骆澄空看着她的眼神实在太平淡了,平淡得不像是一个曾经说过爱她的男孩的眼神。怎么,他……已经不喜欢她了吗?她心里有点失落,更有点慌张。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娇柔嗓音:“苏小姐,你来了。”
苏菱恩转过身,见是沈沁柔。任何时候,她总是一袭黑衣,身上泛着幽雅的香水味,妆容精致无懈可击。据苏菱恩所知,直到现在,沈沁柔并没有接受薛凯文的追求。
“沈小姐,我过来看看拍摄进度。”苏菱恩伸出手与沈沁柔相握。
“嗯,很欢迎。我等一下带你去那边,从监视器里看会比较清楚。”沈沁柔扬起东道主的殷勤笑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休息区。然后,她走到骆澄空身边,轻轻抚了下他的肩头问:“澄空,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骆澄空回答,依旧没有理睬站在一边的苏菱恩。
“那,等一会儿要好好表现哦。”沈沁柔微笑。
“今天很冷呢。待会儿真的要下水吗?”骆澄空问道,双手环抱住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