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逃开原朗,暗娘挑人少去处,沿着暗处前行。小跑了一段路,终于停下,寻了僻静的河段坐下,挽起衣袖,将双臂浸入河水之中,微凉的湿意镇缓了灼痛,稍感舒适。
抬了眼,四下望去,但见放灯的人,静静站立,闭目吟诵;游魂野鬼,或悲或喜,三三两两地混杂于人群之中。登上了河灯的,远远朝看不见他们的人挥手;没登上的,站在河边哀叫,又不时地被穿梭其间的鬼差用锁链拘走。
正看得入神,一个小孩儿跑过她的身边,忽然停下来,望着她,咧嘴一笑。暗娘一惊,连忙捂住眼睛,怕自己的重瞳吓着了他。片刻后,从指缝中望去,却又不见了小孩的踪影。纳闷之余,她到处张望,终于看见正前方,小小的身影奔跑着。说不上来,她的目光,追随着他,一直看他走上了不远处的一座拱桥,趴在桥栏上向下张望。
小孩的面容正对着这一方,开心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骇人的死灰色,印堂间,隐隐有青色浮现。她死盯着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一张鬼脸忽然出现在孩子的身后,鬼魅之极。她的心,一下子绷紧,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握紧了双拳,紧张地向那方张望。
看得真切,那鬼脸飘忽地近了,然后是一双手,遂不及防地在孩子身后张开,重重向前一推!
“不!”
她惊叫起来,再也顾不上其他,用尽了全力向桥上冲去,伸长了手,想要抓住那孩子,终究是晚了一步捞了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从拱桥上坠落,掉入水中。
落水的声音太大,在寂静的午夜尤为突出。一时间,河边站立的人纷纷望了过来,暗娘整个人,毫无遮掩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她的一双重瞳中,映出波光潋滟和莲灯点点,被众人一览无遗。
“重瞳!重瞳……”
“妖人,是她推人下去的!”
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下水救人,有人夺路而逃,有人冲上了桥面,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不,不是……”暗娘着急地想要辩解,声音却被压了下去。她一步步后退,已被逼到桥栏边缘。彷徨四顾,夹杂在人群中的厉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终于等到机会了……”
阴森的语调,如释重负的口气,她惊愕,偏头一看,近在咫尺的,正是那两个终日跟着她的鬼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又向后移,却一脚踏空,整个人就这样仰翻过去,摔出桥栏,坠向河面。
手中的金铃被抛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明明只是撞击到桥边的碎石,却发出悦耳的声响,悠悠不绝。
“原朗!”
脑中最后的闪念,是原朗对他的嘱咐。是了,他说遇到危险就摇晃金铃,他即刻赶到,可是现在,金铃响了,他在哪里,在哪里?
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条长长的锁魂链给了过来,穿透了她的肩胛……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当当当,悠长不绝于耳的铃声。
发生了什么事?
扮哥,我在这里,别管……
另一个声音不断在耳边轻声低喃。
原朗!
是暗娘!
神志骤然清醒,原朗蓦地张开眼睛,但见周围是一道寻常人无法看见的暗红结界,将他和燕离困在其中。结界外,人群纷嚷,奔走往顾,表情或惊或怕,似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担心暗娘的安危,他欲走却发现自己的掌心被燕离紧紧吸附,连忙运气,惊觉内力已被她化去不少,于是挥掌成刀,用力劈向燕离的手肘。燕离身子一扭,他一时不防,被她灵活地从手中夺去那尊白玉观音像。
原朗封住自己手臂两处血脉,抬眼瞪燕离,“你!”
魔障!他被心魔所困,差点就中了燕离的诡计,要不是幡然清醒,连元神恐怕都会被燕离收了去。
“好可惜。只差一点,我便可要去你百年修为。”燕离一反之前少女娇憨的神情,退到一旁,语带惋惜,“是我低估了你,原朗,你是个好对手。”
“还我!”原朗上前一步,伸手,指着白玉观音像,要她归还。
“哟,生气了呢。”燕离笑,眉眼魅惑之极,故意摇了摇手中的雕像,“这个我拿走,姑且做个纪念。”
言罢,她不再停留,忽然破界而出。
结界消失,不见了她的踪影,原朗追了两步,又停下,手中结印,掐指一算,暗叫不好,返身拽住一人,“发生了什么事?”
“妖怪!”那人用力掰原朗的手,语带惊吓,“重瞳妖人害人了!”
听他提及“重瞳”,原朗的心,向下一沉,见他要跑,又拉住他,厉声问道:“在哪里?”
“那边,那边——”那人的手指向身后,几乎要哭出声来,“那女人掉进河里,指不定还变成河妖来吃我们。大爷,你行行好,就放我逃命吧……”
原朗猛地松手,脚步一动,身形快如离弦之箭,瞬间便向河的上游追去,即刻不见了踪影。
那人遂不及防,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注视原朗离去的方向,只能喃喃自语:“见鬼了,见鬼了……”
上游乱作一团,前方的桥上,灯火点点,人群围观,隐约还可听见妇人的啜泣。
原朗举步欲前,脚下却踩着了什么东西,叮当作响。他低头看去,在碎石中找到一抹金色,皱了皱眉,俯身蹲下,拾起,借着灯火一看,竟是他要暗娘随身携带的金铃。
金铃在此,那人呢?
原朗只觉得自己此时心急如焚,从来没有如此患得患失,他忽地起身,大步跨上桥去,拨开前方站立的人,硬生生地挤进前去。但见桥面上平躺着一个孩童,旁有一名妇人被人拉着,披头散发,正在痛哭。
孩子脸青唇白,胸月复鼓胀。原朗探向孩子的鼻端,气息全无,手移到胸前,也无心跳,已然死去。
“我的儿,我的儿啊……”妇人悲痛欲绝,奋力挣月兑了钳制,扑到孩子身上,哭得声嘶力竭。
人群中一阵唏嘘,有人在原朗身后忿忿地开口:“那女妖也着实可恶,居然挑娃儿下手……”
原朗眼瞳忽地收缩了一下,转过身,看身后说话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问道:“人呢?”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弄得男子莫名其妙,看眼前衣着不俗的公子阴沉着脸,面色不佳,他干笑了数声,正想揉揉鼻子,冷不防地一只手横空伸出,拽住了他的胸襟。
“那个女人,她在哪里?”原朗的脸上,不复平日温和的表情,眯缝的眼,隐隐竟有凶光闪现。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他伸长手臂,男人的脚已离开了桥面,上半身也倾斜到桥栏之外。
男人吓得不轻,脸色发白,他一手抱紧了原朗的手臂,一手向下乱舞,哭叫出声:“她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我们只找到了这个孩子……”
原朗手一甩,男子被抛到一旁,瘫在桥上不住哆嗦。望向朵朵莲花灯覆盖的平静河面,原朗的眸色逐渐变深。
“这人,要找那个妖女呢……”
原朗目光一瞥,眼中竟有冷冷寒光射向围观之人,窃窃私语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纷纷开始惶恐地后退。
向前一跃,在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他纵身向下一跳!
喧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澄澄的水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头顶的水面,被千万盏河灯密密麻麻地覆盖,折射入水的,是尚未燃尽的红烛的余光。
暗娘……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更加向下探去,眼前的河水由清变浊,光线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已看不大真切周遭的物体。
埃寿两不全,原朗,她的阳寿已尽,几日前,就当中箭而亡。鬼差等候多时,你却救了她两次……
表差等候多时,鬼差等候多时了……
一点点的意外,一点点的疏忽,她这个已尽了阳寿的人,就会被拖入鬼门关。
版诉我,我们之间的恩怨,究竟是什么……
划水的手忽然僵住,心一紧,然后是刻骨铭心的疼痛——他与她之间,本没有恩,只有怨,害她成为凶煞的怨。
水,无止境的水域,他看不清方向,看不见要寻找人的身影。
不甘心哪,几生几世的寻觅,好不容易,在这一世,能与她重逢,还来不及补偿,怎生了这般变数,叫他措手不及?
水色渐渐凝聚,幻化成一张苍白的容颜,像极了那一日,他初见她,眉头深锁,愁绪重重。他伸手,想要碰触,水纹晃荡,毫无血色的唇忽然弯成了浅浅的弧度,淡淡地笑起来,苍白而又美丽,犹如盛放的莲花。
原朗,你的样貌,这般慈悲,怎会害人……
分不清,湿润自己眼睛的,是水,抑或是自己的泪?历经人间变幻无数,即使前世害她枉死,震惊忏悔,都不如此刻的心如刀割。
心底,有一处,慢慢地撕裂开,带着如水般的柔润,流淌出来,冲淡了所有的清心寡欲。
暗沉的眸中有一丝了悟,似幡然觉醒,再也无法恢复明净空无的眼神。
原朗,原朗……重入轮回,修道入仙……
耳畔,有那个威严的声音在呼唤,一遍遍地在训诫,但开启了的心扉,却再也无法唤回。
狭长的双目微合,他的手,颓然落下,任凭身子慢慢地沉下去。
大片的白,浸入暗黑的水域,带来色彩。一朵朵莲花盘旋,原是放河的冥灯,由他身边再往下,直直地沉了下去。
好多好多,应接不暇,从微敛的双目中看去,只见白色中偶有变化的水纹。
这么多的冥灯,铺天盖地一般,似要填满整个河道,是要为谁,照亮前往托生的路?
脑中闪念一道,原朗的双目,忽然张大,借着浮力,猛地翻过身来,俯视下方。
数不清的莲灯在下方盘旋,重重叠叠,正中的洁白荷瓣中,隐隐有衣袂浮动,人影绰绰。
原朗屏住呼吸,双腿一蹬,游了过去,伸手拽住啊动的衣幅,用力向上一扯,一个人,被拉了出来——
长发随水波晃动,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整个人,在水中,载沉载浮。苍白无血的脸,睁大的眼中,水色浸润的重瞳,更显诡魅。
暗娘!
原朗将她拉近身边,一串水泡冒出她的唇畔,他见状,将她搂在怀中,双腿用力,整个人向上浮去。不多时,他的头探出了水面,深吸了几口气,将暗娘换到身侧,抬高她的头,奋力向岸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