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奔驰,地面尘土飞扬。小应挥鞭,转头大声问:“公子,我们上哪里去?”
车厢内,原朗重新包扎好暗娘的伤口,掩上她的衣襟,轻轻扶她躺下,将头枕在自己的膝头,半晌之后,才沉声道:“回常南县。”
小应勒住缰绳,马匹嘶鸣,停了下来。当自己听错,他掀开门帘,一脸疑惑地盯着里面的人,“公子?”
“小应,回常南县。”缓和了口气,原朗重复了一遍。注意昏睡中的暗娘微微蹙眉,眼睫也微微动了动,低低呓语,他覆手过去,在她面庞上方停住,盖住了她的大半个容颜。
小应愣了愣,见原朗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转过身去,坐正,驾马,车又前行。
“原朗,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守信。”楚无双坐在原朗对面,望了望靠在身旁牙关紧咬的严落,脸白,眼凸,牙尖,嘴裂,已还了本来面貌。她小心地拉住遮掩窗口的布料,不让一丝光线漏进,“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月兑困,你现在偏要去自投罗网,把她带回去送死。”
“我发过重誓,承诺之事,一定要做到。”移开手,原朗低头看暗娘苍白的脸颊,轻声道。
没有人知道,自几世前枉害她之后,他便一诺千金,绝不食言。所以,即使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他也一定要带暗娘回何府,去治何其生。
他不会让她出事。她是他要偿还的另一半罪赎,他会护她周全,救她,成全她的幸福,然后——自己解月兑。
重入轮回,或为人,或为仙,他便可从头来过。
“我要是你,决计不会带她回去。”底气不足的声音传来,盘膝打坐的严落张开眼睛,眸色幽绿。
“不专心聚神,说什么话,还没被照够是不是?”要不是惦记手中拉紧的布料,楚无双早就一巴掌挥了过去,“若不是有火罗剪护身,单是那摄鬼符,就能让你形神俱灭了。”
严落见楚无双瞪自己,一副他再不闭嘴就将他碎尸万段的样子,凶巴巴的神情,倒有几分可爱。
“普通的杀手,哪会随身带着灵力如此超强的法器?”笃定了楚无双刀子嘴、豆腐心,断然不会对他怎样,严落咳了咳,压下一股子气血翻涌,“我和那名黑衣人交手,他没有什么道行。能将我击倒,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还有那个何夫人,对你忌惮,又心有疑虑,备好了后路,无论重瞳之女是人是妖,都能将她制伏。”顿了顿,他苦笑,“没想到,最后中招的,居然是我。”
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好险,差点连鬼都当不成了。
“那倒好,一了百了,省得你再年年烧纸钱贿赂鬼差。”见他又开始冒冷汗,楚无双撇撇嘴,忍不住贬损他。
“严落,听无双的话,好生休息。”见他冷汗涔涔而下,原朗开口,“暗娘的事,我自会处理。”
“你这么固执干什么!”严落提高了声音,要不是身体虚弱地爬不起来,他真想狠狠地给原朗两拳,“你以为自己要寻找的人是聂双,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他指指安静蜷曲在原朗怀中的暗娘,“结果她才是那一半凶煞,才是你要赎罪的人!”
“没错,是她。”原朗的眼神,微有异样,并不隐瞒,“她介入聂双姻缘,却不是罪魁祸首。我带她回常南县,根治何府少爷的心病。待一切走上正轨,我带她走,找一个她能安身立命之所,化去她的戾气,她要从我修道也好,嫁人生子也罢,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就此便可了断。”
夙世的寻觅即将结束,应该心静如水的,为何在说到她嫁人生子之时,他的心弦,不期然地被拨动,有点酸,还有点涩?
“了断?”严落冷哼了一声,怪异地笑了笑,绷紧的面貌更加可怕,“你以为她真能等到你了断的那一天吗?”
觉察到严落的话中有话,原朗抬头看他,后者的眼神,古怪得很。
“严落?”他唤严落,暗地里,却握紧了暗娘的手。
“福寿两不全,原朗,她的阳寿已尽,几日前,就当中箭而亡。鬼差等候多时,你却救了她两次。”
大脑忽然空白下去,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把冰剑贯穿,透心寒冷。隐约的,只有严落的声音,继续飘忽进入耳内——
“她破坏聂双姻缘,牵扯出诸多意外,间接使聂双死于非命,原朗,那一箭,若不是你插手,她早就进了阴曹地府。你认为,一个本该死去的人,还会有什么将来?你硬是拖着她,不让鬼差拘魂,她错过转世投胎的时机,到时只能滞留地府,不得超月兑。”
全体之身,半魂在内,福薄之相,大凶之兆。
最近,我总是心神不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又说不上来……说不定,我的大限也快到了……
原来她,早就有预感的。
严落说得对,他若是真想要救她,就当放手,让她顺了命运,上黄泉,下地府,转世投胎。可是,下一世,或者是下一世的下一世,她轮回不知到何处,而他,只能再从头再将她寻起,直到找到她的那一天。
他去哪里去寻她?怎样才能再寻着她?是要过十年,百年,还是千年……
手狠狠地握紧了她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坚决过,原朗抬头,盯着严落,斩钉截铁道:“我要她活着!”
“你说什么?”严落眦牙咧嘴,獠牙露出唇角,“你当自己是在帮她吗?你是在害她!”
原朗已闭上眼睛,不再答话。
“你你你你——”严落气得还要再骂几句,张大的嘴巴冷不丁地被楚无双塞进一条汗巾,堵得严严实实。
“要真有力气,就用到急需的地方。”楚无双瞧他,“想想怎么还原你的鬼样,看这副德行,还真不习惯。”
一时间,车厢内安静无声,只有不时传来的颠簸,证明马车正在前行。
谁都没有注意到,头偏向一旁对着车厢木板的暗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苏醒,睁大了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定定望着外面——
两个拿着长长锁链的鬼影漂浮在外,紧紧跟随马车,不曾离去。
一灯如豆,烛火摇曳。
“暗娘,我死后,就地将我埋了吧,别把尸骨带回去——我这样子,丢了聂家的脸面……”
“暗娘,世间的男子多薄幸,别轻信了他们的诺言,步我的后尘……”
……
犹记得,形销骨立的聂双,弥留之际,伤痕累累的双手紧紧拉住她,万念俱灰的双眸,已无往昔的光彩,只是不断地流泪,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红肿的眼睛,最终也没有合上。
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流淌。暗娘低头,见手中捧着的茶杯已被自己斟满,不知不觉中,茶水溢出了杯口,顺着手腕缓缓而下,浸湿了袖口。
有点渴,但此刻,有什么堵在喉间,她喝不下去。
放下提着的茶壶,暗娘将茶水泼掉,再将茶杯倒扣在茶盘中,撑着桌子坐下,从旁瞅了一眼——那两个影子,寸步不离地守在窗外,自始至终不曾离开。
手,捂住自己受伤的胸口,隔着衣裳,用力按下去——刺痛袭来,却仍能感觉掌下心脏在缓缓地跳动。
烛火跳了跳,她的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何等滋味。
阳寿已尽哪,而她,依旧活着……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走到门口,停下,没了声响。
暗娘抬眼望去,但见朦胧的身影。她起身,缓缓上前,走到门边,把住门闩,片刻后,才将门拉开,看着站在门外的人。
心,又开始抽搐,却不是由于伤痛,而是因为与他迎面而立,由灵魂最深处释放出的挥之不去的疼。
原朗啊,萍水相逢的人,记忆却似曾相识。
“暗娘?”见她失神怔愣的模样,原朗唤她,即使看不见,仍能感受到周遭的鬼气愈渐愈浓,“好些了吗?”
前来拘魂的鬼差,一定游荡在她四周,只等着机会,来拉走她的魂魄。
她看见了吗?
“好多了。”暗娘回答,见他身后空无一人,想必是他有话要与她单独谈,便让了身子,待他进房来。
原朗走近房间,一眼便看见桌旁的地面,有一滩尚未干涸的水迹。
暗娘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目光所及,低声开口解释:“一时失手,弄翻了茶水。”
原朗不说话,一直走到桌边站定,才回头看她,眼神有些复杂,“暂在此客栈休息两日,待你伤势痊愈,我们便回常南县。”
以为她会问他原因,孰料她只是仰高了脸,抬眼凝视他,重瞳内,件件物影成双,尽是了然的眼神。
她已经知道了,又是从何处知晓?心中想到一种可能,他月兑口而出:“是小应他——”
“不。”暗娘摇头,打断他的话,“那日在马车上,我并非全然昏睡。”
原朗的神色逐渐凝重,望着她的眼神,难以读懂。
“你们的对话,我听见了。”暗娘垂眼,语气淡淡,“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你要我回去,我便回去。”
“暗娘——”那种认命的语气,使原朗莫名其妙地恐慌了起来。朝她走近了一步,他向她伸出手,“我只是带你回去为何府少爷治病,你不会有事,我保证——”
暗娘打断他的话,避开他的手,“聂双曾对我说过,男人的诺言,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原来神仙也会骗人,来世,不要再见神仙了……
眼前的暗娘,逐渐和另一个身影合为一体,笑脸天真和沉静冷漠的容颜不断在眼前交替出现,占据了整个脑海,逼得他头痛欲裂。
“原朗,我和你之间,一定有很深的过节。”暗娘低低絮语,忽然间,笑了起来。不常见的这种笑容,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苍白而又美丽,连原朗,也被这笑震慑住,“可惜,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原朗的手,在身侧狠狠地握紧成拳。
“即便有,也是我的过错吧。”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暗娘探出手抬高,在接近原朗的面容时,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义无反顾地模上他的脸庞。手,自他的额头,沿着鼻梁,滑过狭长的双目,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嘴角,“你的样貌,这般慈悲,又怎会害人?”
她的语气,是很缓淡的那种,接近虔诚膜拜。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穿透原朗的心脏,令他痛得无以复加。那只手,滑到他的下巴,他一把擒住,拉下,放开来,狠狠地别过脸去。
暗娘愣了一下,随后释然,浅笑道:“是我唐突了。”
她不知他的表情,却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冒失。怎可用如此的亲昵去对待一名并不熟悉的男子,还是这么地毫无顾忌?
他不喜欢她的笑,不悲不喜,浅浅中,总有说不出的味道混杂其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静自己的心情,原朗终于转过头来,“时候不早了,你要休息,我该走了。”
谁都看得出来,那样的笑容过于牵强,像是有人强行拉着他的嘴角,狠狠地向两边拉开,逼出一朵笑纹似的。暗娘不语,直到原朗返身经过她身边,与她擦肩而过之时,她才蓦然开口:“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是何恩怨?”
原朗一震,定在原地,背对着她,一时间,觉得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