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收起枪,不去阻止仓皇逃逸的阿四。
他身手矫健地攀爬到女子坠落的下台上,伸手探着她的颈动脉。
她还活着,但是鼻息和脉搏都十分微弱。
沈浩拨开她沾满污泥、鲜血的头发,看到她娇小的脸庞上布满了擦伤,额头也不停地渗出血来。
懊死的!她伤得不轻。
不自觉中,沈浩为了这名陌生女子的伤势而失去平时的冷酷,冰冷的心被一丝生气和慌忙所取代。
他单手抱着轻如羽毛、游移在生死边缘的她,另一手攀扶着凹凸不平的崖壁,平稳地爬回顶端。
这场雨下得愈来愈大了,她额上流出的血和着倾盆的雨水,在他衣服上渗开一片可怕的血红。
沈浩月兑下外套,包在她柔弱的身体上。
他跨上自己那辆重型机车,将她横放在前面,一只手臂抱紧她,另一手驾御着机车。
路上他不时地低头查看,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体温也愈来愈低……
沈浩一次次地催快油门,黑色的机车在弯曲的山路中惊险地狂奔着,冒着大雨和阴沉的夜色,这个旅程看似玩命,事实上却是在救命……
***
阿山、猪仔和四、五个兄弟们围在饭桌前,无语地等待着沈浩回来吃饭。
等沈哥回来才开饭是这里不成文的规定,无论事后沈浩如何责备他们,他们始终改不掉这个习惯。
杨仲康巡完房,确定所有受伤的人情况都稳定下来后才出来。
“阿浩还没回来?”他看着渐渐凉掉的饭菜,声音中透露出担忧。
这里也只有他会大大方方地喊沈浩名字,他和沈浩算是平辈的朋友,和阿山他们不同。
有时候他真的很为沈浩操心,像沈浩这种凡事都放在心里,外表却显得毫无情感的人最危险,一不小心就会闷出病来。
“是沈哥——”猪仔听到引擎声,很肯定地站了起来。
他和阿山连忙走到门口。
“沈哥?”阿山吃了一惊。
全身湿透的沈浩正疾速煞住往前狂飙的机车,踩下固定车身的支柱,跨下车朝着他们走来。黑暗中,他们只能看到满身沾血的沈浩,他手臂中似乎抱着一个东西。
“沈哥,你还好吧?”猪仔被他胸前的血渍吓了一大跳。
“杨医师呢?”沈浩吼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没有回答猪仔的话。
“天呀,沈哥!她是谁?”阿山终于看清他怀抱中的东西——一个四处都是伤痕的女人。
对于阿山的问题,沈浩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没心思去应付,他只是重复吼着:“杨医师呢?”
“怎么了?”杨仲康在里面听见他的吼叫,连忙奔到门口。
不用沈浩解释,杨仲康已明白自己该做的事。
“把她放到医疗室。”探完她的脉搏后,他迅速下着命令。
在窄小、但设备精良的医疗室中,杨仲康仔细检查着她身上各处伤势。
“知道她的名字吗?她是怎么弄成这身伤的?”
“她失足坠入山崖中。”至于她的名字,沈浩以摇头代替回答,她只是他“捡”回来的落难女子。
此时小小的医疗室中挤满了人,让忙碌的杨仲康深感碍手碍脚,他忍无可忍地下着逐客令,“你们先出去等,去吃你们的晚餐。沈浩,把自己弄干,我今天已经够忙了,不想再看见有人病倒,知道吗?”
出去之前,沈浩忍不住回头看手术台上的她,然后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
“你确定自己没有烟瘾?”杨仲康推开阳台的门,半消遣、半正经地问着吞云吐雾的沈浩。
也只有沈浩会在足以冻僵人的冬夜里跑到外面“乘凉”,有时候杨仲康甚至怀疑阿浩的身体结构是否和常人相反,他常做一些极伤身体的事,却很少看过他生病,几乎没有。
杨仲康的声音唤醒了兀自想得出神的沈浩。
一如往常,沈浩没有多费唇舌去回答一个不甚重要的问题。他从来不对任何事物上瘾,就算他有烟瘾,他也能轻易戒掉。
“她怎么了?”他关心的是这个。
将抽到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脚尖踩熄,他毫不眷恋那种味道。
杨仲康整个人瘫进沈浩身后的竹椅中,大大地舒展紧绷一整天的筋骨。下午是阿国他们,晚上又来个“落难美人”,害他到现在还没能好好喘口气、吃顿热饭。
不过,面对沈浩喷火的眼神,他还是赶紧回应道:“她如果还没月兑离险境,你想我会有闲情坐在这里吗?幸运的,她身上的骨头除了右脚外,其余皆安然无事。我替她的右脚打上石膏,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杨仲康尽量省略一堆费词,把女子身上的大伤都说成小伤,省得沈浩操心。“不过,她头部所受的伤不小,目前仍昏迷不醒,我无法确定她脑部的损害严不严重,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想办法让她的高烧退下来,等待她清醒过来。”
虽然沈浩对他后来这串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听见了,但杨仲康敢发誓,他看见沈浩眼底闪过一抹担忧,这对平时冷冷冰冰的阿浩来说十分反常,令人吃惊。
阿浩为什么会特别关心一名陌生女于?他应该不会眼花、看错呀……
“我叫阿山挪出他的房间,让给她休息。”
“嗯。”沈浩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阿浩,”杨仲康站了起来,和沈浩面对面。“你真的不认识她?”
沈浩被他一问后,眼中残留的关心消失、淡去,也惊觉到自己的反常行为。
沈浩摇摇头,“我无意间发现她被阿四追杀。”
“阿四?!”他没听错吧?杨仲康的音调不自主地提高了八度,是不是他今天太累,造成视力和听力的退化?“宋珍的秘密打手,阿四?”
阿四是宋珍的忠实手下,这是邵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的事。在邵家担任医师多年,杨仲康当然清楚这环关系。
就是因为扯上宋珍,这个消息才会像颗原子弹般骇人。
宋珍和邵大夫人不一样。正室杨明华是个性情温和、待人十分客气的女人,她从来不插手管帮内的杂事,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打理丈夫的家居生活上,前几年还常飞到美国探望她的女儿,这些年来回为健康状况变差,只好留在台湾。
而二姨太宋珍呢?外表上年轻漂亮,但内心却是老练阴险。心机颇重的她一天到晚就忙着算计如何取代杨明华在邵家的地位,训练她那刁钻的女儿去讨好父亲的心。这个心毒如蛇蝎的女人手段十分狠辣,只要有人惹她不开心,她便会买杀手去解决掉那个人。而她所请的杀手便是阿四。
问题是,那名看起来清纯绝尘的小女人怎么会惹上宋珍?她看起来似乎是个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怎么可能卯上邵家最阴狠的人?
“一定是你搞错了。”杨仲康沉思一会儿之后,便肯定地下结论。这一定是个误会,很有可能阿浩在视线不良的情况下认错了人,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我看到他的车牌号码,”他的结论很快便被沈浩推翻。“是宋珍的座车。”
“阿浩,我们目前的情况已经够糟了,邵震成派左少强绑架巧妍,又在道上放话谁能抓到我们便有重赏,让我们陷于寸步难行的困境中。而现在你又介人宋珍的恩怨里,谁知道她是哪里犯到宋珍——”
“我以为医生会比平常人有良心,想不到你这么贪生怕死。”沈浩打断他的话,把话说得很重。
“该死的!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杨仲康绕到正要转身进屋里去的沈浩面前。他总有一天会被沈浩这种一开口便伤人的个性气死。“我想说的是,她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你可以行侠仗义,冒你的、或我的生命安危去救她,但你底下弟兄的安危呢?在这种非常时期不适合逞英雄,你明知多一个敌人对我们的杀伤力有多大。”
沈浩听完这串话后仍是面无表情,他又露出贯有的死沉眼神看向杨仲康。
“你……”杨仲康真想撕下他那张什么都无所谓的脸孔。“算了,算了,反正人都救回来了,我还在这里浪费口水,和你这尊石像争辩什么?”他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投降了。也对,这场麻烦已经惹上了,多说又有何益?
只不过一向把弟兄的安危摆在首位的阿浩,现在怎么还能问心无愧地面对他?
是不是自从和邵家帮为敌后,阿浩认为凡是邵家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朋友,因此才认为救那名女子是他们的责任?
是吗?就凭着这份“责任”,让一向眼里只有他身边的人、对其他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沈浩破例救了她。
就凭着这份“责任”,让一向将情感掩饰得很好的沈浩失去自制?
杨仲康望着径自走进屋里的沈浩,找不到任何完美的理由来解释沈浩今晚的行为。
***
沈浩站在床畔,凝视着昏睡的人影。
外面的雨势渐渐转小,四周也愈来愈死寂。
她的脸色虽然仍是十分苍白,但比起之前吓人的死灰好太多了。
她身上盖的棉被滑掉一半,沈浩直觉地伸手拉高她的被子,直至触碰到她的发丝才停止。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硬生生地收回。
之前她满身都是血和汗泥,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看清楚她的脸孔,现在端详之下,他才发现即使额头捆着纱布、颊上布满擦伤,她细致的五官仍深深吸引着别人的目光,令人不知不觉地沉迷下去。
她有型的唇瓣带着些许性感,也带着小女人的温柔,而弯弯、长长的黑睫毛则引人遐思,同时也包含着一丝俏皮和淘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因为她的美色而救了她吗?沈浩望着呼吸平稳的她,心底响起这个问号。
不,不可能。决定救她、开枪阻止阿四时,她已从山崖坠落,黑夜之中他根本没看清楚她的长相。
他救她是因为……不因为什么,开枪似乎是一个反射动作。他也不清楚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那时认为救她似乎是他的责任,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根本没考虑就开枪。
但是为什么他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事?刚才杨仲康提起时,他才惊觉自己的确做出一件胡涂的事。他发过誓,今生今世要尽一切力量保护弟兄们,直到大家安全月兑离邵家的威胁,而今天为何会为了解救一个陌生女子而忘记大家的安危?
是因为恻隐之心吗?他从来便不是个“侠客”,更不热心助人,习惯了冷眼旁观身边的一切,不曾做过像今天一样愚蠢的事。
沈浩抬头,将目光调到窗外的沙滩上。
等到自己眼底的情感冷却,变回正常的沈浩,他迅速离开她的房间,决定不再失去控制……
***
下午海边的气温升高许多,经过昨晚那场雷雨之后,天地间似乎变得更清朗了,暖暖的冬阳也高挂在天空,一扫昨日的阴霾。
阿国等人的伤都好了许多,毕竟大家在道上混也不只一天、两天,受点小伤算是家常便饭,习惯之后,伤势通常好得比平常人快。
平时负责打理大伙三餐的大厨猪仔正在厨房中忙碌着,为了犒赏阿国他们,他决定晚餐加菜,以往煮来煮去都是那几道菜的他忙着钻研食谱,发明新菜。
“喂,阿庭,是我。”风雨过后的愉快气氛丝毫没有感染到沈浩,他依然独自坐在阳台的一角,不一样的是他手上拿的不是香烟,而是一支无线电话。
电话彼端的席岱庭呆了数秒,似乎不敢相信沈哥会自动拨电话给她,害得原本在家中享受周日下午的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更害一旁的唐杰心脏病险些发作。
“沈哥!”激动地叫着,席岱庭很快地被丈夫扶回沙发上。“你还好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自从沈浩离开邵家之后,他可以说是月复背受敌,道上许多想讨好邵震威的人也在找他的麻烦,以致他带着弟兄们退避到这栋海边的木屋中,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这栋木屋的存在。也因为凡事都处于浑沌不明的状态,沈浩很久没有打电话联络她、或杜绍杰和妹妹。他现在突然来电,让她以为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了。
“没事。你还好吧?”沈浩反问,先不谈自己找她的主因。
“我很好呀!今天我去作产检,医生说一切都很正常,宝宝很健康,”说到这里,怀胎四个月的席岱庭和唐杰和视一笑,眉目间充满温柔幸福,一扫她以前给人的泼辣感觉。“不过我快被闷死了!外公不准我到公司上班,唐杰也不准我到处乱跑。”
“嗯。”沈浩淡淡地应了一声,显然的,他赞成她外公和唐杰的作法。
“你们就只会一鼻孔出气,穷紧张!我好得很,又不是易碎的瓷女圭女圭。”席岱庭十足慵懒地将头枕在唐杰的腿上,舒服又假装生气地向电话中的沈浩抱怨。“沈哥,你打电话来应该不是纯粹想探问一下我的状况吧?”她太了解沈浩了,知道他不会只因要听她发牢骚而打电话来。
“叫唐杰最近抽空来高雄一趟。”沈浩对他的妹婿也像对其他人一样,用的都是命令口气而非请求。
“好呀,正好可以带我南下去度假,反正他最近忙着替市民太太找珍珠项链,一点趣味也没有,”她身旁的唐杰受不了地揉着她的头发,这么重要的案子被她胡扯成一件没出息的差事,看来她的确是闷坏了。“我们会尽快南下的。”既然沈哥什么都不提,显然不想在电话里详谈,席岱庭暂时也不多问。
“好好照顾自己。”挂上电话之前,沈浩忍不住叮咛着。像阿庭这种静不下来的孕妇,真教人为她捏把冷汗。
席岱庭莞尔,来自沈哥的关心似乎特别感人。“这句话你留着自己用吧!”他担心她?她才担心他咧!
她有唐杰的“监视”,还有可能会出差错吗?反倒是沈浩,背负着十几个人的生命安全,敌人又是台湾第一大帮派“邵家帮”,未来会爆发什么事她连想都不敢想。
沈浩刚挂上电话,阿山便急急忙忙从屋内走出来,寻找着他。“沈哥,那位小姐好像快醒了,杨医师请你进去。”沈浩赶紧将电话放在叠旁,随着阿山进屋。
***
邵家帮的大会议室
宽敞的椭圆型会议桌旁零星地围了几个人,室内气气显得格外凝重、死寂。
为首的邵震威伫立在玻璃窗前,借由眺望底下动静来控制自己即将爆发的怒气。
静坐在桌旁的是左少强,他脸上带着懊恼。
左少强对面坐着平时不能出现在帮内会议室的三位女人——大太太杨明华、二太太宋珍和二小姐邵莉雯。
杨明华素净的脸苍白得吓人,紧锁的眉头透露着她心中的担忧。虽然气色极差,也年近五十,她仍散发出一股温柔婉约的气质,任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是风华绝代,这种气质和邵家有些格格不入。
平时装扮新潮大胆的邵莉雯今日却有如月兑胎换骨一般,她换上一套端庄的套装,“豪放女”式的短发整齐地梳理好,耳朵上也只剩一副耳环——最保守的金色环状耳环。
这一生,她只会为两个人改变惯有的造型,一是爸爸,二是她最心仪的简世恒。会为老爸换成“淑女”也是受了妈妈的耳濡目染,为了怕邵薇这个大姊抢走她的地位,她只好尽一切所能来扮演好爸爸心中“完美女儿”的角色。而世恒哥就不用再说了,他是堂堂的副总经理,一向西装革履的他怎么能有个放浪形骸的女朋友或……妻子呢?想到“妻子”这个名词,邵莉雯开心地笑了,她能确定世恒哥对邵薇只是一时迷恋,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他是不会忘的。
宋珍丢给女儿一个警示的眼神,要她别在这种严肃的气氛下面带微笑,会教人起疑的。
宋珍啜了一口咖啡,再用手绢轻轻拭着嘴角,优雅地开口,“少强呀,小薇这孩子到底有没有上飞机回台湾呢?如果有,怎么你会接不到人呢?”
“大小姐的确登机了,我查过航空公司的纪录。”左少强很讨厌宋珍,讨厌她一个女人家时常插手管帮内的事务,帮内很多兄弟和他的感觉一样,只是为了尊重她的身份而忍气吞声。“属下在飞机抵达前一小时就等在接机室里了,但等了三个多小时仍未见到大小姐。”他尽量平心静气地报告着,就算明知宋珍在影射他办事无力,也只好咬牙认栽。
左少强心底除了燃烧着怒火外,还带着强烈的疑问。他应该可以认出大小姐的,六年前沈浩和他的手下在南美替邵先生监督一宗枪械贩卖交易时,他好不容易争取到能陪同先生大美国参加大小姐的生日宴会,大小姐惊为天人的容颜和落落大方的气质是很难教人忘记的。会是人大多,他没看到她吗?那她在找不到接机人的情况下,也应该会看到他手下高举的牌子呀!
“没见到大小姐?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失踪?”邵震威走回会议桌的首位,不悦地质询左少强。他派出去的工作,手下就必须完成,而且事关他最想念、最想重建良好亲情的女儿。
“震威,”鲜少开口的杨明华起了身,扶他坐下,下容他拒绝。“这件事怎么可以怪少强?”她拍拍一旁左少强的肩膀。“接机室的混乱场面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强除了六年前那次生日宴会外,也从未见过小薇,认不出她来并不是他的错。”她柔柔沉沉的声音很能平抚几近失控的场面,但事实上,她心中比谁都慌。“小薇脾气就是太别扭,说不定她在高雄另有朋友,故意不让咱们找到她的。何必为了她而大吵一架呢?她长大懂事了,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为她担心。”
“好了、好了,”邵震威见明华为了顾全大局,说出违反心意的话,这下也气不起来了。“少强,这次的事不能怪你,不用再自责。派些人手留意一切,也许小薇只是躲起来了,别把事情招摇出去,否则小薇的身份会在道上曝光,这是小薇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是的。”左少强接令出去,出去前投给杨明华一个感激的眼神。
哼!宋珍在心中冷哼着。这个愚蠢的女人,恐怕邵薇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她还在那边打圆场。阿四说虽然中途遇到阻挠,但邵薇摔得头破血流,八成在那程咬金救她上来时已经气绝多时了。
等会议室内只剩下邵震威和杨明华时,他才伸手抱住轻泣着的太太。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安慰着结漓多年的妻子,怜惜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我知道……”擦干眼泪,杨明华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历经风浪的男人。“小薇的个性太强了,我怕她一辈子都不肯回到你的身边,都是我不好,我劝不动她——”
邵震威以食指点住她的唇。“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家、我的身份太黑暗了,她不愿受此之困。”他沉深地睇凝她。他在很久以前无意间出轨,让宋珍以怀孕之名进人邵家后,他就觉醒一人一世只能有一个最知心的伴侣,而他的唯一就是明华。“当初的你不也不愿受困吗?我能感动你,深信再花多一点时间也能感动小薇。”
杨明华静静地依偎着他。铁汉柔情,震威就是这样的男人吧!她也明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就像震威注定要处身于黑暗中,他有邪恶的一面,何尝没有善良的那面呢?陷都陷那么深了,要他抽身离开他过惯了的生活、抛弃所有的手下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年后,她也不再强求了……
***
她觉得自己似乎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无法抽身离开,只能一直深陷下去……
黑暗之中,脑海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恐怖的画面——她从高处往下坠,舞动着双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是身子却疾速下降,直到轰然一声,脑中空白一片,然后下坠的画面又会重复一次。
这是个噩梦,她告诉自己。
天呀!她头痛欲裂,不止是头,连四肢也疫疼不已,好像骨头全散了似的,想抬手也抬不起来,想翻身也做不到。
好像……好像有人在触模她的身体,翻开她的眼睑,以强光照射着。
她反射性地眨着眼,振动着密而长的黑睫毛,迷迷蒙蒙地看向前方。她的视觉很模糊,看见的只是一片米白色,还有一盏金色的东西……是吊灯。
视线渐渐好转,刚才包围着她的那片黑暗也不再吞没她了,她看到一丝金黄色的阳光映照在她眼前的天花板上,这种情景令她觉得很温暖,把恐惧的成分都赶走了。
“想不想喝水?”杨仲康问着攸然转醒的地,眼神落在她干涩的双唇上,如果不是发着烧、缺乏水分的话,这双唇一定是艳得动人魂魄。
她困难地转动不听话的脖子,为了寻找对她说话的人。最后,她终于在左方找到一位微笑的男人,他长得斯文、好看,令她觉得很舒服。
那位斯文的男子伸出臂膀,将她扶坐起来,又替她在背部垫好柔软的枕头。
她痛苦地微皱柳眉,叫她多动一寸简直是要她的命,在靠上枕头后,她吁了口气,稍展笑颜。
“阿山,去倒水。”沈浩开口,她都尚未回答,他就已经替她决定,语气低沉、冰寒。
“是。”
她寻到最后开口的男人,他很年轻,比那位斯文的男人还瘦矮些,没多停留,他黝黑的身影已经奔出门外。
在房门边,她找到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他一半的身子隐没在阳光的阴影下,露出来的另一半身体却够吓人的了。他的体型比斯文男子高了一颗头、壮了一倍,借由这种体格的优势透露出他的不屈、冷漠,和不容忽视的危险讯息。
他的脸肯定不能归类在英俊型的,“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格格不入,那太温和了。他的五官太刚毅、太傲视一切、太冷酷……以致她忘记收回目光,而一直沉迷下去。
直到她发现他勾起眼眸,定定地看进她的双眼,她才慌张地收拾起心情,低头看着白色的被单。他深幽的眼神好寒冷,令她神经绷紧,他和那名斯文男人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令她觉得舒服,一个教她心跳加速。
沈浩对于别人的害怕似乎已习以为常,他任随她躲避。令他注意的是她头一低,瀑泄于后的长发映上阳光,绸缎似的反射出许多光亮。他凝望数秒后便调离目光,当作什么也没注意到,当作自己毫不惊艳。
他厌恶杨仲康看她时的眼神,厌恶他对她的体贴温柔,厌恶她不逃避杨仲康的凝视……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把这些反应隐藏得很好。
阿山再度推门进来,将水杯递给杨仲康,让他喂她喝下去,沈浩则一直站在那里旁观。
喝下水、喘了气,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发烫,头也胀得发晕、发痛。
“谢谢。”她道谢,向一群自己素未谋面的人致意。“你们——”她又启口。
他们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天地万物都变了呢?
用不着她说完,杨仲康从她充满疑问的美眸中读出她的心事。“我是杨仲康,是个医生,那是沈浩和阿山。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她突然住口,“我是……”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自问着。更糟的是,她根本想不起在她睁开眼之前所发生的任何事,包括她住在哪、她的父母、她的生日……
杨仲康回头和沈浩交换一个眼神,他早说过她的脑部受损极大,看来她是丧失记忆了。
“我不知道。”一种傍徨无助的感觉袭向她,使她的眼眶湿润了。满脑子空白的她好像个没有过去的孤独人,这令她感到骇然。
“别哭,”杨仲康递了张面纸给她,“你从悬崖上摔下,受了不小的伤,是沈浩路过时撞见救了你。你的右脚受伤,我已经替你处理好,打上石膏,过阵子就会康复,你不用担心。而你撞伤了头,我还要再作些检查、治疗,目前看来——”他把她受伤的经过简略说明,但却故意不提起她被人追杀的事。
“我失去记忆了。”她替杨仲康说完。好像是自然养成的习惯一样,她交叠着双手,玩着右手中指上的冰凉东西。
“嗯。”杨仲康抱歉地点头,她盛满哀愁的双眼令人心疼不已。
“你订婚了?”这句话是从较远的地方传来的,是她的救命恩人沈浩所问的。
“呃?”他突然打破沉默就教她够吃惊的了,更何况又投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顺着他深沉的眼神,她注意到自己右手上发光的赞戒。“我……不确定。”她拔下那枚戒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贴切。这的确像个订情信物,但也许只是她买来戴好玩的……天啊!愈想她的脑袋愈空白。
仔细观察这戒指,她在戒指内侧发现一行字,“For小薇。”她轻轻呢喃着。
“小薇?”杨仲康接过戒指,盯着那行字好一会儿。“看来你的名字是小薇。”他笑着说。
小薇……她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顺耳。但令人失望的是,这个小名并没有唤回任何记忆,她更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未婚夫或情人。
疲惫地闭上双眼,她以手捧住缠满纱布、快要爆炸的头。她是小薇?她失去记忆?这是怎么一回事?
“躺下来休息吧。”杨仲康扶她躺下,心中难受地叹着气,想象得到她心中有多么痛苦。“等你睡饱了、烧退了,我们再研究这些事,好吗?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你的名字,不再是一无所知。”
她能说不好吗?小薇闭上眼睛时,眼角滑出一滴泪。
“走吧。”杨仲康向沈浩和阿山说着。
最后退离房内的沈浩盯着搁在床柜上的戒指,有些难以控制心浮气躁的感觉。他花了许多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阻止自己上前为她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