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很长,而且很窄,还有大雾。叶繁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但是脑子却迷迷糊糊,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去深想,只是沿着那长长的走廊向前面走去。
她走了很久,走这样长的路,似乎只有在她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遇到过,而且感觉也很相似,同样的毫无目的,除了朝前走,没有第二条路。
继续向前走了很久,雾太大,根本看不到前面的尽头是什么,叶繁停了下来,朝来的方向看了看,跟另一边一样,找不到起点,也没有终点。不能回头,而她又不想停止不动,所以叶繁只好继续往前走,没有感觉到累。也许不是不累,只是已累得麻木。
那扇门像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叶繁骤然停步,偏着头注视了那门一会儿,然后轻轻推开。
没有光线,可是也不觉得黑暗。门里有一个女孩,叶繁走进一步,定定地看着门里的她,直到她转头,才吃了一惊。
她看到了自己,是真的自己,而不是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业茵的脸孔。
“还是想活下去吧?”她听见对面的自己在问。叶繁迷茫地张了张嘴,眼前一花,再回神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业茵,站在一扇门前的业茵。
“还是想活下去吧?”这次的问话,却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叶繁更加迷茫,而业茵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表情。
对面的业茵定定地看着自己,迷茫的表情渐渐消失,她走过来,走到离叶繁很近很近的地方,躬体。
“虽然活着是一件无趣的事……可是我真正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应当是要‘活着’才被允许的吧?”
“是你离开,还是我离开?”业茵伸出了手,问。
叶繁望着业茵,眼里慢慢升起一丝哀伤。
昨夜的梦,叶繁记得清清楚楚。很奇怪,梦里的自己迷迷糊糊,梦醒了,却清楚记得梦里的一切,包括最后业茵伸出手来,问她“你离开,还是我离开”。尽避是询问,但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吗?
她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在梦里会感到哀伤。这具身体,自己说过是暂时照顾,既然是暂时照顾,那就迟早要归还的。
不过在此同时,她还是感到欣慰,无论如何,业茵虽然还是在迷茫,却也想要活下去了。自杀的人是最傻的,万幸业茵还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
只要自己退让和成全。
不过,阮阅该会再伤心一次了吧?可惜永远不离开的承诺她无法给。还有司南,他喜欢业茵,而业茵也喜欢他,明明两情相悦,隔在中间的只有误会。如果消除了误会,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吧?
而那个人……那个温柔的心理辅导老师,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来过,又离开。想起来会觉得悲哀,但也是一件好事,起码他不会伤心。那个时候叶繁故意叫了他“老师”,有意提醒了他,也是对自己的警告,有些感情是不能放任的,特别是在明知道结局的时候。
整天,叶繁都是微笑着的。时间的漫长不会让她觉得不耐,跟往常一样喧闹的教室也不觉得讨厌了,认真讲课的老师也很顺眼,叶繁没有再在课上发呆,就算是最讨厌的化学课,她也做了笔记。在记的时候,她想,自己认熟了业茵的字迹,而业茵还不知道自己写字是什么样呢。
苞业茵小而扁的字迹不同,她的字像男生,有力,而且龙飞凤舞。
带着告别的心情,她在午后的阳光下再次走遍了整座校园。留心下来,果然到处都看到夜繁花的影子,只是花瓣全都紧紧闭合,是啊,这还不是夜繁开花的时候,花如其名,只有当夜幕降临时分,夜繁才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下午第一堂课的预备铃响起,叶繁在打铃的同时,摘下一枝夜繁,心里有踌躇,脚步却没有退缩,将她径直来到校心里辅导室的门外。
江惟正微笑着对最后一批前来辅导室的学生说“再见”,一抬头,就看见捧着植物站在门口的业茵。她脸上带着罕见的温和笑容,漆黑的双瞳正深深凝视着自己,江惟愣了一下,借着垂首整理桌上资料的同时也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已是标准的江老师的笑容,就像叶繁在医院外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进来啊,怎么站在门口?”他对门口的少女招招手。
叶繁笑笑,她侧开身体让那群好奇打量她的女学生经过,然后进门,捧高手里的夜繁,“有花瓶吗?”
“有。”江惟好奇地看了看叶繁手里挂着花蕾的植物,然后从办公室的一角找出一个阔口的玻璃瓶,叶繁接过来,将夜繁插进去,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又捧着注满了自来水的沉甸甸花瓶回来。
她将花瓶放到方几上,然后转头对江惟道:“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一种在晚上开放的花吗?这就是我说的夜繁。”
“这就是夜繁?”江惟有些惊讶,“你说的就是它吗?我记得我们那里把它叫做胭脂花的。”
“是吗?”叶繁还是微笑,“其实这花太普遍,普遍到每个地方都给它取了名字,只是人们谈到它时,却不知指的就是它。”
江惟轻轻点头,他看着叶繁,有些迟疑地问:“业茵……你今天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为什么这么问?”叶繁淡淡笑,坐到沙发上。江惟则坐到了她的对面,望过来的目光里有着一抹深思。
“因为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事。”他说得很肯定。
丙然是专业的心理师,这样敏锐。叶繁移开目光,望着方几上的夜繁花,轻轻道:“你……还记得关于叶繁的故事吗?就是那个跟夜繁花名同音的叶繁。”
“当然记得。”
江惟望着她,静静等待她下面的话。
叶繁却沉默下来。
江惟对她的沉默有些疑惑,等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催问:“然后呢?然后你想说什么?”
叶繁轻轻摇头,抬眼对他笑,“没有然后,只要你记得就好,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
江惟的表情变成错愕,他盯着叶繁,心里的警铃响了起来。不对劲!她今天确实不对劲,虽然她在笑,虽然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正常,但他就是知道,她很不对劲!
如果正面问不出来,那就换别的方式吧。江惟换了一种表情,坐姿也更加随意,轻松笑道:“这是你的借口吧?哦……你又想逃课了?”
“不是想逃课……”叶繁垂下眼笑,“只是刚才我在学校里逛的时候,看到有夜繁花,又想起上次讲给你听时,你一脸茫然的样子,所以专门摘来给你看看。”
“等下课的时候给我不是一样?结果你这节课也被耽误了。”江惟倾身用手指抚弄着夜繁女敕绿的叶片,话语里却没有多少责怪。
“是啊……把课都耽误了。”叶繁起身,“那我回去上课了,江老师。”刚转身,她又回头,“嗯……这花虽然普通又低贱,但如果不凋谢的话,你还是多留两天吧。”
最后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出门——
“你先等等!”江惟突然厉吼,大跨两步,右手一勾,将叶繁拉了回来,左手则将办公室的门重重摔上。
叶繁吃了一惊,抬头不解地望向他。
江惟眼里全是愤怒,“你记得你答应我的话吗?”
“你怎么了?”叶繁疑惑地偏着头,“我答应你什么话?”
江惟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他现在应当冷静,但是该死的他根本不可能冷静下来——
“你还问我怎么了?业茵,你说过不再做那种傻事,你答应过我要珍惜生命的,难道你都忘了?!”
叶繁听懂了,却也更加迷惑,“我、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自杀?”
“你的眼神。”江惟抿了抿唇,眼神是不同于平常的凌厉。
“虽然你一句话不肯说,但是你的眼神在跟我说再见,不,是在诀别!”他愤愤然转头,指着方几上的花瓶,“你借着送花给我,特意来跟我说再见对吧?你的每一句话都很奇怪,业茵,你掩饰得一点都不好!”
原来如此。叶繁平静下来,静静望着江惟。也许她根本不该来的,她怎么忘了他是一个很细心的心理老师呢?
“我是真心想送这花给你,还有,我不会自杀,我跟你保证。”她微笑,却觉得眼睛里有雾气,所以立刻垂下了眼。
江惟看着叶繁脸上的微笑,再次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用力,他将她拉到眼前,镜片后的锐利视线细细打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现,然后道:“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棒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用刚才一样平静的语气说:“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自杀。”
她的眼睛告诉他,她说的是真话。可是江惟心里的疑问仍在。
“那……”他的手指触到她的眼睫,“这眼泪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我可以帮你啊!”她一颤,眼里的泪水关不住,滚落下来,灼伤了他的手。
叶繁踮着脚尖,在江惟尚未意识过来之前,轻轻吻上他的唇角,江惟怔了几秒,立刻瞪圆双眼,一把推开她。
心口很疼,为所有无法说出口的话,还有她来不及感觉,便要告别的爱恋——
无视江惟震惊后变得震怒的双眼,她依然微笑,后退着走到门口,就像他之前说的,以“诀别”的眼神向他无声道再见——
“我还你一个以前的业茵,可好?”
她说,然后毅然转身,拉开木门。
“业茵……”
她敛住笑容,虽然知道他无法听见,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是业茵,从来都不是。”
叶繁到了“眉飞色舞”,却发现里面乱成一团,许多人围到一起,在说什么“打架”之类的话。叶繁立刻皱起了眉头,她挤进去听了一会儿,又钻出来,径直往“眉飞色舞”的后门走去。一路上,被叶繁撞到的人都惊讶地望着她,而她理也不理,到了后门口,原本倚在门口看好戏的年轻男人立刻站直了身体,将叶繁上上下下地打量。
“你……不是上次跟司南一起来的那个吗?”
叶繁看他一眼。她认得他,年轻男人是跟在阮阅身边的,没记错的话应当叫做金石。叶繁也不回答,推开金石拦过来的手,对后门外的巷道怒喊:“阮阅,你给我住手!”
虽然没看到打架的两个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状况,但她知道,吃亏的那个一定是司南。别看阮阅外表阴柔,打起架来绝对是不计后果的那类人。
金石先是一脸呆滞,眼前这个小妹妹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敢冲阮哥大吼大叫……
“喂,你……”
回过神之后,金石立刻瞪大双眼,却被叶繁不耐烦地吼了一句:“金石,你给你闭嘴,先闪到一边去!”
听到她的嘴里竟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金石又是呆了一呆,叶繁才没空跟他发呆,一把推开金石后,她急急走进后巷,看到正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烟的阮阅。
“嗨,你来啦?”阮阅一脸的轻松,嘴角仍是痞痞的笑容。真遗憾,他今天本来还打算骑车去接她放学的呢,结果被身后躺在地上的那小子一搅和,就给耽误了。
叶繁也看见了躺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司南,她瞪了阮阅一眼,狠狠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惹得阮阅立刻垮下了脸。
“喂……”
叶繁不理他,走到司南身边,皱眉担心地问:“司南,你怎么样?”
躺在地上的司南脸色苍白得可怕,在听到叶繁的叫声后,他睁眼看了叶繁一眼,马上又移开视线,咬着牙撑起身体,试了两下,却仍是痛得直不起腰。
叶繁伸手想去扶他,被一把推开了。
阮阅那家伙,下手也真不知道轻重。叶繁转头瞪向阮阅,“你们为什么动手?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阮阅还没回答,司南却先哼笑出声,结果牵动了伤口,脸又皱成一团。
“笑什么!”阮阅吐出长长的一口烟,轻蔑道,“她就是这样,对自己人严厉,你以为她冲我吼就是向着你吗?”
司南闭了闭眼,对阮阅的话却没什么反应,可能是根本作不出反应了吧。看他硬撑起身体想起来,叶繁又去扶他,司南一语不发,抓起叶繁的手甩开,自己又努力了两次,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死死按住墙,才走几步,腿又在发抖。
“司南,你这又是何必……”叶繁看他这样,无奈地轻叹。
司南没有看她,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好一会儿,叶繁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想来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你呢?你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能了解,业茵……你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存在?”
叶繁怔住,她看见司南转头,望着自己的眼里不再有恨或爱,只是深深的迷惑。
然后他低笑,“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认识过你……明明只是迷恋的感情,竟然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叶繁伸出的手僵住。别这么说,别这么对业茵说,别让业茵连最后一点留下来的念头也失去——
“现在才明白这一点,也不算太晚吧?”司南一脸淡然地收回目光,“别再对我忽冷忽热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就到此为止吧。我认输了,业茵。”
叶繁怔怔望着说着这些话、慢慢离去的司南,她想抓住司南,可是身子僵在那里,根本动不了。
想要说什么,也不能够……
身在蓝色海底的感觉再一次降临,忧郁的蓝色仿佛是业茵的眼泪。而她却是这样的无能为力。司南的话对业茵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但她却只能悲哀地注视这一切,让业茵的无力支配着身体,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业茵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不再继续破碎下去……
司南已经走掉了。阮阅皱着眉头,他望向叶繁,她仍背对着他,站在墙的面前,只是那么站着,让他也担心起来。阮阅走过去,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放到叶繁肩上。
“叶繁?”
没有反应。
阮阅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丢下烟蒂,用力将叶繁的身子扳过来,在看到她的脸后,愕然。
她在流泪,无声无息地流泪,她的表情是如此悲伤——
“叶繁,你怎么了?”阮阅握着她的肩头,不自觉地用力。眼前的这种情况,让他很难不去猜测那种可能性……
好一会儿,叶繁才轻轻摇头,“我没有哭,阮阅,这不是我在哭……”
“不是你在哭?”他迷惑了,“什么意思?”
“是业茵在哭泣。这眼泪,是业茵的眼泪……”
是业茵在绝望而无助地哭泣啊,可是却没人能看见,没有人……
阮阅虽然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但他实在是担心叶繁。停止哭泣后,叶繁的眼光一直直愣愣的,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不说也不动。金石他们跑到后巷来,虽然不敢多问什么,但打探的眼神看在阮阅眼里也是厌烦。况且叶繁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留在“眉飞色舞”,阮阅拉着她从人墙里挤出来,将头盔套上叶繁的脑袋后,他皱眉看了那双无神的眸子一会儿,心里更加烦躁,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法唤回她的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