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朵很美的花,”女人说,同时在那美丽的、黄而带红的花瓣上吻了一下。不过,当她正在吻的时候,花儿忽然劈啪一声,一开放了。人们现在可以看出,这是一朵真正的郁金香。但是在这朵花的正中心,在那根绿色的,雌蕊上面,坐着一位娇小的姑娘,她看起来又白女敕,又可爱。她还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因此人们就把她叫做拇指姑娘。
此段节自“安徒生故事全集”之“拇指姑娘”
美佛罗里达私人植物研究中心
午夜一点。
海风轻轻吹过棕榈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略咸的空气夹着沙砾一径地往林间吹去,隐于一大片棕榈树林里的白色建筑物此刻仍灯火通明,大门有看守的警卫与芯片识别器,代表其为非一般民众能擅闯的研究机构。
事实上,住在附近的居民老早习惯了这家私人研究机构的神秘作风,也没什么人会刻意去探听里头正在做着什么样惊世骇俗的研究。
而实际来说,对里头的研究人员而言,他们正在做的,是藉由基因改造使得在这个人口爆炸的地球里,逐渐丧失根据地的那个不论是对人类或是动物来说都非常重要的植物,挣一席生存的地盘。
于是,各种新品种或是经由基因改造成功的新旧植物,毋论失败或成功,在这间研究器材齐全,实验人员专精的研究中心里都能见到。
研究中心里提供各式各样的植物,还有依其生长环境建造的温室,分门别类地被种植着。
霍金斯博士是这所研究中心里管花一类研究的主持人,他自己也十分热爱研究花卉,但他最为钟爱的,是那拥有数百种种类而且仍然有人持续开发新种类的花朵──玫瑰。
他为了下个月即将展开的植物学会,正在筹写有关于一种新品玫瑰的论文,至于这个新品种的玫瑰是何模样,只有他自己以及他的助手维妮亚才知道。
霍金斯密称它为“拇指姑娘”,而被称为“拇指姑娘”的新品玫瑰是否像童话里那美丽的拇指姑娘一样迷你,也只有霍金斯博士本人以及他的助手维妮亚知晓了。
但沉迷于论文撰写的霍金斯博士并没有发觉有些事情悄悄地改变了。
这样一个普通的佛罗里达的夏夜,霍金斯博士一如往常地仍然留在他的实验室里为他的论文做一些数据,一边与在台湾从事植物研究工作的得意门生做视讯讨论。
“『拇指姑娘』下个月就要跟大家见面了,我真的好紧张,我好希望妳也能亲眼见到她。”霍金斯博士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的模模他蓄满下巴的白胡。
“老师,我相信大家都会喜欢『拇指姑娘』的,您不要太过担心。”液晶屏幕里有名蓄着短发──本来有型的短发,因发质过软而乱翘,使得造型全无──戴着黑框眼镜,眼镜下的眼眸黯淡无光,脸色苍白,五官并不特别突出的东方女子。
她正笑着安抚霍金斯博士。
“我多希望妳也在这儿,这样『拇指姑娘』一定会更快成功的。”霍金斯博士对于他这位得意门生,总是毫不吝惜赞美。
“没有我,您一样成功了呀!”东方女子推推眼镜,搔搔头发,微微笑,无神的眼眸开始出现光芒,“倒是老师您说的那个问题……”
“啊,对,我找妳就是希望妳一起来想办法,本来是希望妳能来佛罗里达的,但是妳又不出国,只好用视讯了……”霍金斯博士有些遗憾的说着。
“没关系的,老师,我想在这儿如果有足够的数据与实验器材,我们应该能将您说的问题解决的。『拇指姑娘』是完美的,她是你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她眼里充满欣羡,霍金斯博士不只是她的恩师,更是她的目标。
很遗憾,到了这把年纪,她还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霍金斯博士对玫瑰的执着让她非常佩服,但她自己却只是喜欢解决问题,她只是想知道问题的解答,到头来,她拥有无数生态学、植物学的解答,却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困惑。
好笑的是,她竟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这是她最近常常会想到的问题,但是她找不到解答。
“但是在那个问题没解决之前,『拇指姑娘』还不完美……我现在传数据给妳,妳看过之后就明白为什么了。”霍金斯博士将计算机里的数据传送过去给她,“我发现她会……”
黑暗亳无预警地袭来,但很快地,备用电源启动,实验室又恢复光明,不过因停电而断讯的视讯则一直未恢复,霍金斯博士忙敲敲液晶屏幕,检查计算机的联机,却发现虽然电备用电源让室内恢复明亮,但它显然没办法让网络联机跟着正常。
这头的时时欢则因联机中断而叹口气,想着大抵是她这边的问题,也没多想,知道博士会再传一次数据来给她,她也就没打电话追究了,等待再次联机的空档,她起身去为自己泡咖啡。
这头的霍金斯博士正因停电而慌乱。
“噢,这真是太糟糕了……不知道数据有没有传到欢欢手上。”霍金斯博士颓丧地垂下肩,想打电话给远在台湾的得意门生,却发现电话也不通了,“真是的,该死的中央控制系统,一坏什么都坏了。”
博士放好话筒,并决定未免他计算机里的研究数据因为停电受到损坏,他得立刻把计算机拿到维修部门去请值班的工程师检查。
当他将笔记型计算机关机,将之挟于腋下,转身欲离时,他发觉他走不出这间实验室了,应该是说,他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警车与记者将这个平常没什么访客的研究中心给挤得水泄不通。
时时乐与搭档飞人的车被挡在外围,无奈之下只好下车用走的。
“真搞不懂老板怎么会叫我们两个来看看。”时时乐朝守在黄线外的警察出示证件,一边抱怨着。
他们两小时前还在哥伦比亚边境跟毒枭缠斗,结果两小时后人就被通知要到这儿来。时时乐是恨不得将那些人一一给亲自绑上直升机,但看来这份“殊荣”要让给别人了。
“也许有什么需要用到我们的地方吧!”飞人倒是一派平静,不像是刚从哥伦比亚的枪林弹雨中回来。“有耐心点,地方警官是不会无缘无故请我们来抢案子的。”
“请跟我们来。”承办这个案件的警官迎了出来,带着他们来到研究中心里头。
“请问这儿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吗?”时时乐微皱眉,环视这个一片白像医院的研究中心,没什么耐心的问着。
“有的,因为死者的电话簿上有妳的电话,因此我们才商请妳过来。”警官带着他们来到死者陈尸处,验尸官正在替死者验肝温。
“死不到两小时。”验尸官回答警官的话。
“那是在这所研究中心停电后不久。”
“死者的名字是?”时时乐闻言扬起眉,她并不认识倒在地上的老者。
除了她家两老与大姊之外,她还真没认识多少个研究狂,而死者所处的是研究中心,看样子也是个研究狂,说跟她有关系还倒不如是跟她大姊时时欢有关系。
“彼得·霍金斯博士。”
时时乐一听,变了脸色,身旁的飞人见状,开口问道:“怎么了?真的跟妳有关系啊?”
“不……”时时乐微微气虚地吐道,蹲在死者身旁,望着他的模样,抚着额,“他是我大姊的恩师……植物学的权威学者霍金斯博士……我大姊……时时欢她……”
“时时欢?”飞人重复这三个字,眸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
“我的天……大姊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时时乐怎么也想不到死者竟会是大姊的恩师,更不知道要如何通知大姊这个消息。
“时小姐,死者的电话簿上的指定联络人是时时欢,请问妳们的关系是?”
“她是我大姊。”时时乐合了合眼,轻吐口气,起身,迎上警官,“让我来通知她吧!”
“好,麻烦妳了。”警官点点头,便去做他的事了。
飞人若有所思的望着时时乐拿出手机播电话,“乐乐,时时欢跟妳是姊妹?今年二十八岁,是植物学者的?”
“对。”时时乐无暇理会搭挡的异样,在电话接通那一瞬间背转过身去,“喂,大姊,是我,我要告诉妳一件事……”
此时,有人点了下飞人的肩,飞人才回过神似地转头看向那人,是刚刚那名警官,“有事?”
“请你跟我来看一样东西。”警官面色凝重地说着。
飞人微扬眉,朝正和大姊联络的时时乐打个手势后,便同警官一道前去。
两个月后台湾宜兰
凌晨一点。
罢从中正机场回来的时时欢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植物园,与门口的守卫打过照呼,然后取出芯片卡刷过锁,将车开至停车场停好,才缓步走向实验室。
实验所内的大实验室依旧灯火通明,有两名穿着实验白袍的男人正在交谈。
时时欢微微一笑,拿着芯片卡刷开玻璃门,走进实验室。
听见声音,两个男人回头看向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同时朝她笑道:“时欢,妳回来啦!”
“是啊!”时时欢边走边月兑上黑色套装外套,将之挂于休息室里的衣架,拿过另一件绣有她名字的实验白袍穿上,跟着走到咖啡机旁倒了杯咖啡,才走到双胞胎跟前。“你们怎么还没回去?”
杨家双胞胎与她是植物园里唯有的三名研究员,其它大多是行政人员与林业所的人比较多。而除了她是由国外因恩师荐举而延聘回国之外,双胞胎则是于植物系毕业后,考上公职后,提出调职申请来到植物园从事研究工作,比起在国外那种随时处于亦敌亦友相互切磋的环境,时时欢在这里不知是由于与双胞胎研究领域不甚相同,或是性格的关系,双胞胎对于她这个国外的空降部队向来没什么敌意。他们相处十分融洽。
“葬礼如何?”戴着眼镜,坐着的哥哥杨泓谕轻问。
“还好。”时时欢勉强拉开个笑容,拉过另一张椅子来坐下。
她的恩师霍金斯博士于两个月前,遭人谋杀,陈尸于他任职的植物研究中心里,而他穷毕生之力所培育出的玫瑰──“拇指姑娘”,只留下一株,但她无缘得见,她到佛罗里达时,“拇指姑娘”已经被送回国际刑警总部做分析。其余的全杳然无踪,警方经过追查,仍查不出为何人所为。
霍金斯博士没有结婚,也没有家人,通讯簿中只有她们时家人的名字,因此警方先通知了她妹妹时时乐,再由时时乐通知她。于是她打破了不出国的原则,到佛罗里达去处理霍金斯博士的身后事,博士的骨灰前天早上下葬,而她搭今天早上的飞机回来台湾。
“这么晚了妳应该回去休息才对吧?”靠在桌缘的小弟杨凯昀不很赞同的说着。
“回去也没人在,干脆来实验室继续我的实验比较实际。”时时欢啜口黑咖啡,感觉强烈的咖啡因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的家人全都在国外,亲戚也因为从小移民国外的缘故而没有往来,当初决定回来台湾从事研究工作,只不过是因为她想逃避那个全是外国人的环境,正好这所植物园开启,极需要自愿前来的研究人员,她便透过恩师霍金斯博士来到明明是她的出生地,却一点也没有印象的台湾。
一转眼,也六年了,而霍金斯博士却……
“虽然这样说也是啦,可是妳不是坐了很久的飞机吗?好歹也要休息一下吧?实验室又不会跑。”杨凯昀望着时时欢苍白过头的容颜还有她隐于黑眶眼镜下那明显的黑眼圈。“妳虽然是铁人,不过也是个女人吧?”
“平常你要是有当我女人就好了。”时时欢回嘴。
另一个她不想回家的原因是她怕自己胡思乱想。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霍金斯博士会被谋杀,是谁想杀他?又为了什么杀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时时欢发觉她的思绪开始紊乱,连忙又啜了口咖啡,又深吸好几口气,才将游走的心思拉回。
“妳哦……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吧?”杨泓谕一脸“妳没救了”的样子。
“能动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躺下呢?”时时欢的笑容扭曲,连日来累积的情绪终是化为泪水滴入咖啡中,咬着下唇。
她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想谋害那么好的一个人……
双胞胎互望一眼,有志一同地搁下手中的咖啡杯,才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岂料,她又是笑着抬起头,脸上半点泪痕也没,将手中的咖啡一口仰尽后起身。
“好了,该工作了。”她伸了个懒腰,推推眼镜,“我上回做的样本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走向玻璃柜,开始忙碌了起来。
双胞胎相视,松了口气。
“时欢,妳真不像个女人。”杨凯昀也不怕得罪时时欢,直言。
“我从来没觉得我是个女人。”时时欢回头朝他一笑,又沉迷于她的实验中。
凌晨三点。
双胞胎早已离开,只剩下时时欢一人还留在实验室里。
时时欢将分析完的数据载进计算机中,与之前所取的数据做比较,然后她做了叶脉切片,将之放进高倍数显微镜下观察,一边记下所需要的要点。
“时欢,妳怎么还在啊?”
一声惊唤,拉回时时欢沉浸于实验的心神。
只见她隐于厚重镜片下那双专注的眼眸先是愣了愣,而后眨了眨,才如梦初醒似地将视线由显微镜拉开,落至眼前的女子,然后发起呆来。
同事见怪不怪的在她眼前挥了两下手,“哈啰,时欢,回神啰!”
好一会儿,才见时时欢缓缓展露笑颜,然后作贼心虚地往她身上的名牌瞄了眼,才道:“呃,请问妳是?”
“我是新来的行政人员,今天轮班守夜,不过要回去了。”
王惠君是植物园里的行政人员,也是少数几个女生之一,是前两个月时时欢到佛罗里达去时才转来的新人,但除了轮班守夜,她从不留到这么晚。
“这么晚了,妳还在这儿,不太好吧?”王惠君亲切地说着,虽然她也是待到三更半夜,但她可没有时时欢那样专心投注于研究的精神,天天在植物园里待到天亮才回家,要不是今天轮到她留守,她才不会在这里待太晚。
时时欢闻言,瞄了下腕表,笑了笑:“我都不知道这么晚了。”
她只记得她拿着刚采来的叶脉切片,看着看着就入了神,直到王惠君唤她为止。
“妳该不会连今天几月几号星期几也不知道吧?”
“呃……”时时欢扯开个尴尬的笑弧,不知该回答什么话才好,因为她的确不知道今天几号是星期几。
她只要一做实验,常常是没日没夜的,睡在实验室这种事她常常做,也唯有实验能让她忘却其它所有的事物,才能忘却恩师莫名逝世所带来的悲痛,被王惠君这么一搅,她的时间倒真的错乱起来,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
“老天啊!”王惠君月兑力的笑了笑,“妳该不会都没回去,也没洗澡吧?”
时时欢低头看了下穿在实验白袍里的丧服,脸颊泛起两朵红晕,“好……好像是吧……嘿嘿……”
王惠君倒吸了口气,退开两步,“妳没洗澡都不会觉得身上痒痒的吗?”
“不会啊……”时时欢搔搔乱翘的短发,经王惠君一提,她才觉得身上好像有股怪味,原来是没洗澡的臭味。“没关系,我明天再回去好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继续她的实验。
王惠君看不下去了,忙道:“妳把东西收一收,我送妳回去。”
“啊?”时时欢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她听话的存盘,关计算机,收起所有的实验器材,取出芯片卡刷过电子锁,待锁上的绿灯闪成红灯,才将手放上手纹辨识器,等辨识器再拿出钥匙锁好柜子,第三道锁也确实做好后,才发觉不对,“惠君,我实验还没做完……还是等……”
“等妳完成实验不知道民国几年了,走吧!”王惠君一见时时欢又想打开柜子,便不由分说地把时时欢拉起来往外走。
“惠君,妳要带我去哪儿?我的实验还没结果出来耶!”时时欢跟上王惠君疾走的脚步,手被她捉得有点痛,但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无法挣开王惠君的手。“这样不行啦,如果不等结果出来,我明天来又要重做……”
王惠君一直到将她拖出实验所,拿出钥匙将实验所的大门反锁后才放开时时欢。
“惠君,妳干嘛把门反锁啊?”时时欢不明所以的看着王惠君,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今天我守夜,不过已经过了我守夜的时间,所以我要回家了,我顺道载妳回去吧!”王惠君搭上时时欢的肩,轻她推向停车场去。
“可是……”时时欢还想说些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妳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实验的东西等妳醒过来再说。”王惠君打断她的话,拍拍她的肩。
“呃……”她不累啊,她只想赶快把实验做完,而且她自己有车……但见王惠君热心的模样,时时欢也不好意思辜负她的好意,只得朝她笑了笑,坐入助手座,扣上安全带,“谢谢妳。”
“不客气。”王惠君发动引擎,“一个女孩子那么晚了还留在实验所,很危险的。”
时时欢只能苦笑,不想说她只是想逃避回家后独自一人面对空壁,黯然神伤而已。
她还记得霍金斯博士教课时中气十足的声音;记得当她罹患外国人恐惧症时,他耐心十足的劝导;记得他说着“拇指姑娘”时,眼中狂热的光芒;明明脑海里还留着如此鲜明的记忆,那个她人生的导师却这么消失了……
思及此,时时欢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王惠君放了CD,好让车内的气氛不是那么沉闷,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敲打,一边问。
“没什么,有点累而已。”时时欢忙打起精神,微笑道。“我家在前面的路口左转。”
“好。”王惠君才要左转,即因对方车道疾驶来一辆没开车灯的黑色轿车而踩下紧急剎车──
“叽”、“砰”的一声,剎车声与撞击声于空寂的马路回荡,王惠君剎车不及,撞上轿车的车尾,时时欢因冲击力道过大往车窗撞去,后被弹回座椅,她发出一声痛呼,觉得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然后,她听到一声细响在耳边响起,有些疑惑地望向声源,倏然见王惠君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枪,而枪口正对着她。
“下车。”先前还同她谈笑的王惠君此刻面无表情的命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