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噢!”甄富贵痛呼一声,整个头因梳子卡在纠结的头发间而跟着梳子梳的方向往后仰。
“小姐,您当心点呀!”打小苞甄富贵一道长大的婢女万紫见了忙出声提醒。
“可、可是好痛啊!”甄富贵想抬手压住头,阻止头发与头皮分离,无奈她一双手浸在玫瑰水中,还有两名婢女在替她修整指甲,“谁来替我压一下头……”
“谁让小姐您总不爱梳头!别家小姐都爱漂亮,就您头发不爱梳不爱洗,可惜了您这头柔细又黑亮的头发,让奴婢空有一身好手艺,都便宜别家小姐了……”万紫是街坊公认的巧手,偏生有位不爱打扮的主子。
梳那么漂亮的头还不是没半个时辰就散了。正因发丝柔细,才梳什么头散什么头,头发又会纠结在一起,到时痛的人是她。
甄富贵才想说话,万紫立刻接话:“好不容易您肯打扮了,怎么能不好好地装扮一番呢?”她深知小姐会回什么话,先抢话先赢。
“才不是我肯打扮,是妳们把我架进来的。”她可半句“想打扮”的话都没说过。
“您未来的夫君已到洛阳,今日造访,您人还在花房里挖土,难不成您不想给未来的姑爷一点好印象么?”千红也开口了,她正在为甄富贵挑衣裳。
甄富贵一见千红手中那轻飘飘、软柔柔的衣裳,若不是双手双脚兼头发都被制住,她真会跳起来往外逃。
“千红,妳、妳真要我穿那种衣裳?”她开始觉得见年靖春的主意不太好了。
她不想穿上那可怕的衣裳啊!她一穿上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不要啊……
“就、是。”千红嘟起嘴,娇声道,“这些衣裳是老爷每年请裁缝为妳缝制的,妳却一件也没穿过,好不容易有机会了,当然要穿啰!”
“我……只不过是见年靖春,搞不好他见了我立时打消成亲的念头,何需如此大费周张?”她真是欲哭无泪。
万紫跟甄富贵的头发奋斗了好一会儿,终于将她那头纠结乱发梳得柔顺,她满身大汗轻喘着气,接着利落地将甄富贵的发盘成高髻。
“好重……”甄富贵这下子不痛哭也要重哭了,但她也只是眨了眨眼,忍着痛楚与重量。
她老早想把这头头发剪短,但万紫与千红总说她全身上下最美的就是这头发了,还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也不肯帮她剪,平时她也随意惯了,现下将头发全梳高在头上,重得她脖子快断掉。
“重也要忍耐。”万紫在发髻上绕上类似项链的晶莹串珠,让其末端自然垂下,然后又加了一支飞鸟步摇与一些小发饰在髻上。
“好重……”甄富贵觉得自己的脖子短了半截。
“好了、好了。”万紫满意地自铜镜中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样包准迷死未来姑爷。”
“要是年靖春会被我迷死,先前那些男人也会被我迷死啊!那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被我迷死呢?”甄富贵不认为自己点唇敷粉、梳了髻、穿上美丽的衣裳,就会挣得所有人的注目。
“小姐,您别妄自菲薄,您是最好的小姐了。”千红让甄富贵起身,与万紫两人开始替甄富贵换衣裳。
她上身束抹胸,下穿长裙,裙腰及胸,上窄下宽,腰束软带、小带,末了千红还在她肩上缠上一条质地轻软、边缘滚着毛的帔子,那条帔子色彩十分鲜丽,还有华美繁丽的刺绣。
由于天冷,因此样式虽不比春、夏衣繁丽,但轻暖大方的剪裁也十分讨喜。
“好长……”甄富贵几乎是恐惧地看着那曳地的裙襬。
换好衣裳甄富贵又被请入座,万紫取饼胭脂在她那已挽好脸的脸上开始涂抹。
“我……不想见年靖春了。”甄富贵垂下眼,聚拢眉心,“这样好累,别人家的小姐都这么累么?”
“小姐,别人家的小姐每天花在打扮的时间跟您花在育花的时间有得比呢!”千红挑了个颜色,开始在甄富贵的眉心与额间作画。
“这……”甄富贵为之语塞,“我爱玩泥土养花也不是啥新鲜事了……等、等等,千红,妳在我额上画什么?”
甄富贵因铜镜被婢女挡着,因而不知道两位婢女在她脸上做些什么。
“画花。”千红的巧手转瞬间已在甄富贵眉心绘上一朵牡丹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想画……”来不及了,千红已经画好了。
“好了。”万紫、千红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满意地望着甄富贵,“好美啊,小姐。”
“美?”甄富贵盯着铜镜里那陌生的女子,“我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其实小姐很美的。”万紫说。
“是啊,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只要小姐肯花心思打扮,也是美人儿一个。”千红接口。
“妳们啊……”甄富贵遇上这对丫鬟也只能俯首称臣,“是我太宠妳们了么?”
“小姐,您又来了……”
“小姐,年当家的到了,老爷请您移驾。”一名仆人在房门外道。
“告诉我爹,我马上到。”即使万分想换下这身衣裳与妆,她也没时间了。
“是。”
仆人退下后,甄富贵想起身,却因重心不稳而重重坐回椅子上。
“小姐!”
“我没事,头很重而已。”甄富贵扶着摇来摇去的发髻,觉得它随时有松垮的危险。
“我们来扶小姐。”万紫与千红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甄富贵,才勉强平衡了重心。
“我不会走路。”她觉得身上的衣裳贴在自己的腿上,好怪异。
“没关系,有我们。”
甄富贵苦着脸,在万紫、千红两人的扶助下走出闺房。
年家是跑丝路经商的,天朝国力强盛、民风开放,因此许多对外的贸易十分兴盛,原本他们根植洛阳,因洛阳乃丝路的起点,许多外族商人与走丝路的商队大多会在此地或是更远的敦煌等地会集之后,再将货品送至其它地方。
他们现在会居住在长安,是年靖春的父亲为了身为外族的母亲而迁居,这一住便是数十年,但他们每年仍会于年节时回到洛阳过节,而后再回长安。
年靖春之父已逝世五年,而年靖春仍决定久居长安,此次归来,完全是因甄家要求在下聘前与甄家小姐会晤。
年家于洛阳的管事--年全跟着头戴纱帽的年靖春来到甄家,一到便被延请至大厅,那儿甄老爷正候着他们。
“年当家的,久仰久仰。”甄老爷只孤身一人于大厅迎接,并未见甄富贵,甄老爷同年靖春打完招呼后,向他身后的年全颔首,“年管事,你家的『洛阳红』还好么?”
“托甄老爷的福,长得不错。”年全是见过甄老爷的,前些年他为了家里种的一株牡丹生病找了甄老爷手下的育花人甄蓝帮忙,那时甄老爷也在,他一听牡丹生病就急匆匆的要他带他去看看情况,之后甄老爷更是三不五时嘘寒问暖--对花--年全方知原来甄老爷是名花痴。
但即使见过甄老爷好几次,甄富贵他只闻其名,未曾见过。
想起当初他听闻主子找亲事找上甄家时,他并不赞同,他将流传于洛阳的甄家传说告知主子,但主子听完只微微一笑,只道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好人家,依然坚持赴约,他不得已只好跟着来了。
不过换个方向想,甄老爷丰神俊逸,甄富贵应当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就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说甄富贵生得不好看呢?也许就像外头对他家主子的传言半真半假一样,关于甄富贵的谣言亦是如此。
“甄老爷,在下来迟,至今方与您见面,尚请见谅。”年靖春朝甄老爷一揖,掩于纱帽下的面容半隐半现,并不十分清楚。
“哪里,是我们要求过分,年当家的肯配合,我与小女万分感激。”甄老爷望眼身边的桃红,笑道。
年靖春也注意到甄老爷身边那盆牡丹,不由得感到惊奇。
“久闻甄老爷是育花能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他指向桃红,“冬日尚能开得如此娇盛,小侄虽不懂花,却也知能使牡丹于如此冬日开花并不容易。”
“你过奖了,桃红是比较特别。”甄老爷不知如何解说,桃红是他的本命牡丹,只要他活着一天,桃红便会盛开一日,桃红也会依着他的身体状况有所变化,而若是桃红有个损伤,他也会跟着有所影响。
这是甄家不传之秘,也不知是因他们能与花交谈、倾听花的声音所致,或是真如传说所言,与牡丹仙子有关联,但他们甄家家训是:世代子孙都是牡丹最忠实的仆人。
他们与牡丹的牵连十分深,拥有与花交谈的天赋,但他们很懂得掩藏;他们并不于育牡丹上独霸,而是与其它育花人和平共处,战战兢兢地延续甄家的血脉与育花的异才。
“待长安牡丹会时你来,我开甄家花坊给你瞧瞧,那儿的牡丹才真是多姿娇艳。”甄老爷笑得活似弥勒佛。
甄家在长安亦有居处,平素当成花房,并不住人,只有牡丹会时他们会举家到长安去住一阵子。
年靖春微微一笑,“一定、一定。”
“请坐、请坐,小女听闻年当家的要来,正在打扮呢,女孩子总是爱美,我们先用膳吧!”甄老爷很是好奇的瞥眼年靖春的纱帽,虽早知他毁容,可仍抑不住好奇,想知道他的脸到底毁到什么程度。
“请。”年靖春察觉到甄老爷的视线,回以一笑。
甄老爷发现自己那拙劣的打量目光被察觉后,倏地红了脸,忙劝年靖春多吃饭饮酒,不停地找话题同年靖春聊,不过大多是桃红在一旁提点,他照本宣科罢了。
“老爷,小姐到。”万紫出现,上前同甄老爷一福,轻声道。
“快,快请小姐出来。”甄老爷很怕女儿穿着轻便男装现身,但碍于年靖春在场,只得强颜欢笑,急切地要万紫快带他女儿进来。
“是。”万紫偷看一眼年靖春,随即退下。
“年当家的,小女生性顽皮,一会儿若有得罪之处,请多见谅。”甄老爷仍是放不下心,努力为女儿说好话,“若是……呃,若是年当家的觉得小女高攀不上,那……呃……那……”
老爷,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呀?桃红可不依了。
“我不是,只是怕年公子嫌弃我们家富贵……”甄老爷自顾自地与桃红对起话来。
一旁的年靖春觉得颇怪异,怎么甄老爷同他说话说到一半,就自言自语起来?“甄老爷,靖春才是怕高攀不上甄小姐。”年靖春为不失礼,只好视而不见。
“哪里,你只不过是脸有点问题,我们家富贵可是里里外外都……”甄老爷赫然发现年靖春在同自己说话,硬是把接续的话给吞回肚里。
厅内霎时一阵静默。
所幸,万紫与千红带着甄富贵出来了。
“老爷,小姐到。”
两人往甄富贵的方向看去,甄老爷不由得惊异地睁大了眼。想不到女儿装扮起来虽然稍嫌单薄了点,可还能看,真是谢天谢地。
嗯嗯,富贵,想不到妳装扮起来还挺像个人。桃红也肯定地赞许甄富贵。
甄富贵一听,原本因头髻太重、头皮太痛而迷蒙的泪眼瞬时凌厉地瞪向桃红,但随即因发髻的重量而咬住下唇,止住欲逸出的申吟。
年靖春打量着甄富贵。甄富贵虽不若时下妇女那般丰腴,却也有另一番俏丽姿态,不明白为何她找不到婆家,他想起年全曾告诉他的事情,却不太相信甄家小姐有本事能把一群男人吓跑。
流言向来只可信半分,他自己不正是个活生生的受害者么?
甄富贵在万紫与千红的搀扶下入座,每走一步,她都小心翼翼地下让自己踩到裙襬,免得出大丑,可看在厅内众人眼里却成了娇羞的可人样。
年靖春听见身旁站着的年全倒吸口气,不由得觉得好笑。甄富贵没什么缺陷,至少外貌没有,以甄家的名望与财势,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一门菁英,怎么会无人提亲呢?
“富贵拜见爹亲、年公子。”她发誓一会儿回房就要把头上的东西全拆下来,重死人了!她根本走不了路,真不知道其它小姐是怎么顶着这种头过日子。
“好好,来,喝酒,大家喝酒啊!”甄老爷注意到甄富贵的咬牙切齿,连忙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甄小姐,年靖春敬妳。”年靖春察觉到甄富贵的下豫之色:心中揣想两人亲事已无望,但他仍希望说服甄富贵同他演一场戏。
“年公子客气了。”甄富贵勉强牵动唇角,小心地喝酒,下敢妄动,生怕头上的发髻上整个散掉塌下来。
炳哈哈……桃红深知甄富贵的顾虑,毫不给面子的放声大笑。
甄富贵听见桃红的笑声,巴不得掐死她,但只能掐着手中的酒杯,不能作声。
“也该是让你们小两口单独谈谈话的时候了。”甄老爷瞥眼桃红与甄富贵,生怕甄富贵一个控制不住跳起来与桃红大吵大闹,于是捧起桃红,朝年全、万紫、千红使个眼色,要大家出去。
“这……”年全并不愿离开,但年靖春朝他使个眼色,他也只得恭敬地退下。
厅里只剩下年靖春与甄富贵。
甄富贵很想伸手撑着脆弱的脖子,生怕脖子会断掉,但因年靖春在场,她不知如何自处,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维持形象,只得小口小口地啜饮杯中酒。
“甄小姐,咱们开门见山吧!”他不想久留。
“嗯?”甄富贵瞄眼坐于对面的年靖春,只见他身着一袭做工精细的深红色长袍,头戴纱帽,遮去他的面容,让她只能根据他的语气揣想他的心思。
“在不知道妳不愿与在下结为连理……”
“等等,我……小女子并未这么说呀!”甄富贵忙打断年靖春的话。
他们连话都还没说到,怎么他就知道她不想嫁他呢?
“甄小姐,有些事情,并下需言明。”年靖春见甄富贵慌张的模样,轻声道。
“可、可是我真没这个意思。”甄富贵急着解释,一个猛力抬头,“啊--”甄富贵低叫一声,万紫煞费苦心梳的发髻整个散开,金步摇苞其它发饰叮叮当当掉满地,一瞬间,她由佳人变为疯婆子。
“甄小姐。”年靖春起身,来到甄富贵面前,“妳还好么?”
“完了……我努力这么久,它还是散了……”甄富贵因发被拉到极致又一瞬间放松,头皮前所未有的疼痛让她流下眼泪。
“妳是指妳的发髻么?”年靖春见甄富贵落泪,不知怎么的,一股笑意涌上,他连忙轻咳一声,掩去笑意。
“嗯……万紫弄好久,我一直跟她说不要,她还是不听,现在散了,好痛……”甄富贵擦了擦眼泪,想把那头披散的发丝整理好,但她愈弄愈糟,愈像疯婆子。“公子见笑了。”
年靖春见她焦急的模样,忍不住咧开笑容,但压抑放声大笑的冲动,道:“甄小姐,若妳不介意,不妨由在下帮忙。”
“你肯帮忙,那自是再好不过了,多谢年公子。”甄富贵大松口气,“我最不会弄这些女孩家的玩意儿了。”
年靖春替她整理好发,心中讶于她发丝的柔细,可惜过于柔软的发丝容易纠结,十分不易整理,他动作利落地替她盘了个简单却不易散开的髻。“好了。”
“多谢。”她僵硬的肩颈总算得以放松,“真是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完了,这门亲事这下子真的完了。
“不。”年靖春方才沉重严肃的心情因甄富贵这一搞尽失,“在下有一疑问,只是不知说出口是否会让甄小姐不高兴。”
“请说。”甄富贵抬头看着他,隔着纱帽还真看不清楚他现在的表情。
“方才妳面露不豫,是否乃因发髻太紧之故?”
“嗯。”甄富贵点头,“我很怕它散掉,结果还是散了……”她边说边笑,边掉眼泪,“不过比起之前我在其它人跟前出的丑,今天算是情节轻微的了。”
“哦?怎么说?”他真的好奇她是怎么出丑的。
“今日我不过是发髻散了,我尚有因为育花而把花肥弄得自己满身出来见客,把人吓跑,还有公子因为想跟我去舀花肥整个人跌进……嗯咳……我为了救他,弄得自己满身脏兮兮:更有人邀我去坐船游河,却不知怎么地跌下河,我不谙水性,可也急着想救人而跳下河,结果累得其它人把我们两个救起来,还有很多、很多……”多到她自己都数不清了,她还没说到自己因为讲实话带来多大的麻烦。
年靖春想象甄富贵在其它人面前出丑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是第一个笑得这么开心的。”甄富贵咕哝,“很高兴小女子的丑态让公子开怀大笑。”
“对不住……妳真是个有趣的姑娘。”他很久很久没如此开心了。
甄老爷送来的画卷并未将甄富贵如此灵动的神态绘于其中,对于甄富贵,他有了新印象。若是亲事谈成,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你也忒有趣呀!”甄富贵指指他头上的纱帽,“又不是大姑娘家。”
“在下戴纱帽是为免吓到其它人。”提到自己,年靖春一敛神色。
“那小女子也有一请求,望年公子能答允。”
“请说。”
“能否请你将纱帽拿下?”
“这……”年靖春迟疑了,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只是他知道拿下纱帽,免不了又是一阵尴尬。
“虽说不知小女子以后是否真会进你年家门,但若我真的入了年家,我们便成了夫妻……”她这话自己都说得心虚,她料想因为刚才的丑样,这门亲事八成又泡汤了,但是她还是要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夫妻日日夜夜相对,你真要戴一辈子的纱帽么?”
“这……妳确定么?”他不是没试过,而是试过的女人都吓跑了,他还想着若亲事谈不成,还要请甄富贵陪他演场戏,因此有所顾虑。
“嗯。”她老早看他那顶纱帽碍眼了。
“这可是妳自个儿要求的。”年靖春语带警告。
“放心,我不会后悔的。”甄富贵朝他绽开一朵笑花。
看见她的笑靥,年靖春不由得一愣。她这一笑,眉额间那朵牡丹彷佛也跟着笑了……他在想什么?他连忙收敛心神,取下纱帽,露出真面目。
甄富贵望着年靖春半毁的脸庞,倒吸口气,不经思索地说:“女乃女乃的天爷呀,真恐怖!”
“瞧。”他倒不介意甄富贵如此直言,她还是第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讲的人,“妳吓到了吧?”
“吓到是一定的……”甄富贵点点头。
年靖春哈哈大笑,残毁的半边脸因他这一笑显得更加狰狞,“这倒也是。”
他半边脸全是因刀伤未曾好好治疗的疤,与新长的肉混在一起,看来十分可怕,比起他毁去的半边脸,另一边相对赏心悦目许多,但另一边完好的脸并非毫无瑕疵,而是带着浅浅小小白白的伤痕。
“是谁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将你的脸伤成这种地步?”甄富贵伸手想碰年靖春的脸,但年靖春飞快地后退一大步,甄富贵这才发现自己踰矩了,“真是对不住,小女子踰矩了。”
“不,比起其它人,妳是最诚实的。”年靖春戴回纱帽,回到自己的座位,“甄小姐,今日相见,年某大开眼界,感受到与画里完全不同的妳,这实在是年某之福。”
甄富贵见他又戴回纱帽,原想请他不要戴,可话一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小女子才是……”甄富贵困窘地微微一笑,想着亲事又再次毁在自己手里,嫁不出去是其次,但她觉得年靖春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与他无缘。
“来,年某敬妳,先干为敬。”年靖春望着甄富贵藏不住心事的容颜,觉得万分愉快。
甄富贵也一干而尽,“年公子豪爽,富贵祝你早日找到一位好姑娘。”甄富贵将酒杯斟满,“富贵先干为敬。”她一口仰饮,因喝得太急有些呛到。
“甄小姐,妳还好么?”年靖春关心地问。
“没事。来,年公子,接下来该敬些什么好呢?”甄富贵想了想,“就敬你我今日有缘相见吧!”
“好,敬妳我今日有缘相见!”年靖春脸上的笑容未退。
“用酒杯太碍事,小女子以壶敬你。”甄富贵豁出去了,拿起酒壶便一阵狂饮。
“好!”年靖春哈哈大笑,也拿起酒壶来喝。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中间甄富贵还唤人送酒进厅,最后两人还拚起酒来了,直到甄老爷因为担心两人踅了回来,一进厅,就见满地的酒壶,而甄富贵与年靖春两人还未见醉意,仍互相敬酒。
“这……这是怎么回事?”甄富贵的酒量甄老爷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年靖春也是海量。
“爹,我跟年公子在喝酒……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甄富贵脸颊染上晕红,但人是清醒的。
“甄小姐酒量惊人,年某今日真是喝得开怀。”年靖春就算喝酒,纱帽还是安安稳稳的戴在头上,他微带醉意,人还很清醒。
他已经是有名的海量,没想到天下还有人能跟他喝到平手,这让他有种可以开怀畅饮的畅快感,也因此放开心喝了不少,他好久好久没这么喝了。
这甄富贵忒有趣,他可以想见若是娶了她,他未来的日子将不会无聊,想着想着,他不由得笑得更加开心,那张脸也更加狰狞,只不过隐于纱帽下,因此无人得见。
“主子,您没事吧?”年全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如斯轻松。
“没事。”年靖春站得稳稳地朝甄老爷与甄富贵一揖,“甄老爷,叨扰了;甄小姐,还望他日有机会与妳再次畅饮。”
“不打扰、不打扰。”甄老爷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年靖春,他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喝的跟他家富贵一样多。
“好,年公子你下回来洛阳一定要找我。”
“在下告辞。”年靖春再朝两人一揖行礼后,便离去。
甄老爷盯着年靖春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听闻有重物倒地的砰然声响才回过神。
“富贵!”甄老爷朝声源望去才发现是女儿昏了,忙弯身扶起她,“富贵,妳还好吧?”
甄富贵睁开醉眸,“阿爹啊,那年靖春……酒量了得……女儿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
“唉,阿爹让你们独处是要你们好好聊聊天,怎么你们聊着聊着却拚起酒来了?”
甄富贵低下头,半晌才道:“阿爹,对不住,女儿大概要让您养一辈子了……”她双颊嫣红,吐出的气息有酒的芳香,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落。
“唉,我想也是。”好好一场相亲宴,她硬是有本事弄成拚酒大会。甄老爷召来婢女,要她们带着甄富贵回房歇息。
稍后甄老爷回到房里,对着桃红叹息,“桃红啊,我真是教女无方,是个失败的爹……”
老爷,你别沮丧呀,这样不好么?将富贵一辈子留在身边,我们都有个伴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看得出富贵嘴里总说嫁不出去,但她还是很想嫁得良人的。”甄老爷知道年靖春这一走,是不会再回头了。“男人容貌毁去又如何?年靖春腰缠好几贯,再怎么不好看,总会有女人肯嫁的;可咱们富贵嘴真了些、性格直了点、年纪大了点,可能很难找到欣赏她的人,但要她一直伴着我这老头也不好,不是么?”
老爷,天无绝人之路,富贵的好,要留待有缘人,兴许这年公子并不是富贵的有缘人啊!
“妳说的是。”甄老爷倒也洒月兑,并不执着于年靖春,上榻而眠。
桃红见甄老爷看得开,便开开心心地散发香气。只要老爷开心,她就开心,至于甄富贵,她还真理不了那么多。
谁让她是老爷养出来的呢?生来就是要爱老爷,其余的,都是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