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万坐在金元宝宝座上,怒声道:“你们这群饭桶,查不出云中飞的底细吗?”
老三江万财武功最好,江湖朋友最多,他愁眉苦脸地道:“云中飞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江湖中没有人认识他,就连官府衙门也抓不到他。”
江百万气得捶下椅子扶手,随即低头查看有无损坏,“他昨天到驿馆下泻药,害一队军爷们拉肚子,结果军爷大人说什么也不肯付房钱。万富,就是你的驿馆吗?又做赔钱生意了?”
老五江万富哭丧着脸,“就是我的桃夭驿馆,军爷押了三个充军的犯人,听说是被东厂陷害的大官,结果军爷只顾着拉肚子,犯人没看好,逃之夭夭了。”
“又怎知是云中飞所为?”
“驿馆有五间茅厕,每间墙上都画有一朵云,据来查案的大人说,的确是云中飞的真迹。”
江百万摇头叹气,“虽然云中飞不是针对我们,可是白白损失一夜的住宿费,唉!”
“请爹息怒。”江离亭站出道:“不要为住宿费这等小钱伤身。”
“是啊!还有比云中飞更伤脑筋的事情。老六,你偷采银矿怎么会被发现?还用老大的船运货?我去求助朱皎澜大人,他说他也爱莫能助。”
江万贵战栗害怕,一跤跪了下去,几乎要哭出来,“当初,管银矿的寇公公收了钱,要我随便挖,怎知他今年狮子大开口,要求加三万两过路费,再加两成分红。孩儿不依,他就告到上头。”
江百万道:“怎不把他杀了?”
“失手了。”
“笨蛋!”江百万怒道:“结果让他告到朝廷,可知对巨浪帮的声誉影响多大?以后我们也别做生意了,大家坐吃山空,全都饿死吧!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们一个个办事不力,心不狠,手不辣,又怎成得了大事?”
江万贵哭道:“爹呀!不能让差爷把我抓去,听说是处死啊!”
“儿子是我的,我会自己捏死,不会让别人处死。你们说说,有什么好方法吗?”
众人低下头,没有人说话。
江百万道:“就知道你们没有我精明能干。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能让巨浪帮摆月兑关系就好了。”
江万金喜道:“我知道了!就是找一个替死鬼。”
“没错。”江百万分析着,“朱大人说,巨浪帮一定要有个人出来顶罪,承认他是幕后主使者,就是他利用巨浪帮来牟取私利,一切与巨浪帮无关。如此一来,朱大人也好跟上头交代。”
江万贵爬了起来,“那要找谁呢?”
“这次不能找小喽罗,官府不会相信。要找一个在帮中有相当地位、又肯为本帮牺牲的人物。”江百万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搜寻着,部属们各个垂下头,深怕被他点名。
“咦?陆先生,你不是准备退隐吗?”江百万终於找到对象了,其他人偷偷松了一口大气。
陆胜原吓得结巴,“是……是,属下在巨浪帮……二十五年……江山代有才人出,是准备退隐了。”
“这些年来,你领的薪俸不多,还要养活一家七口,真是辛苦。为感念你为巨浪帮奉献二十五年,我打算送你五百两安家,如何?”
“多谢帮主!属下不敢要。”陆胜源吓得直发抖。
“你嫌五百两太少吗?好吧!再加五十两。”
五百五十两换一条人命,还是不值得,陆胜原道:“帮主,属下尚有妻儿,请帮主体谅属下多年苦劳,就让属下全身而退,五百五十两,属下是绝对不敢要的。”
江百万不悦地道:“向来巨浪帮有人退隐,都是拿着包袱就走路,今日送你安家费,你还跟我推三阻四啊?算了!最多给你六百两,然后在巨浪帮英雄榜留下你的英名。”
“属下不敢要此殊荣!”陆胜原汗流浃背,一心想要摆月兑苦差事。
“陆胜原!”江百万半闭着眼,歪起一边嘴角,露出邪笑,“本帮待你不薄,如今请你为巨浪帮效命,你竟不知感恩图报?”
陆胜原吓得跪下,“帮主饶命,属下愿为巨浪帮尽心尽力,可是这是杀头死罪,求帮主放小的一命吧!”他一再拜揖。
江离亭心里着急,挺身而出,“爹,陆先生是孩儿的亲家,也是你的亲家,看在这一层关系,顶罪之事,还请父亲大人从长计议。”
“你有亲家,我还有五、六十个亲家呢!我管不了那么多。”江百万换个姿势,佣懒地卧在金元宝宝座上,“老六!事情是你惹出来的,六百两从你的盈余里扣除。其他人愿意帮陆先生一家的,自由乐捐。”
江离亭又急道:“请爹爹三思,这可是人命关天……”
“离亭,你今天别跟老爹掉书袋。凡我巨浪帮人都要有一个认知,那就是随时为本帮牺牲奉献。”江百万看了一眼陆胜原,吩咐左右两个大汉,“孔五、尤历,你们扶陆先生起来,待会儿我亲自送到朱皎澜大人那儿。”
陆胜原全身虚软,连饶命也喊不出来。他这一生为巨浪帮卖命,竟落得女儿为妾、老命陪葬的下场,他招谁惹谁呀?六百两就卖掉他的清誉和性命,以后叫盈儿她娘怎么活下去啊!?欢、喜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多可怜啊!
他忍不住老泪纵横,“帮主啊!你好狠!我跟你拚了……”
孔五、尤历一人抓住他一手,紧紧地箝住他,往后面拉去。
江离亭十分不忍,却是无能为力,父亲的决定是皇命、是天令,只能听从,不能反抗。在父亲心中,所有部属都是工具,拿陆胜原换六哥,根本就是无本生意。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巨浪帮,他还能再待下去吗?
***
陆家的餐桌上愁云惨雾,盈儿陪着母亲哭了三天,欢、喜儿也不知所措地跟着哭;吉、庆儿则天天跑衙门打听消息,今天传来一个恶耗,朝廷为求尽速断案,决定三日后处斩。
盈儿跳起,悲愤莫名,“什么尽速断案?还不是朱皎澜和江百万作贼心虚,赶紧杀人灭口!”
陆夫人抓着盈儿,“是我们命苦啊!”
这几天,他们求见江百万,可他却是避不见面;找七姨娘,她也爱莫能助,而他帮中其他长老更是争相走避,陆胜原做了大家的替死鬼,谁还敢出面讲话?
包可恶的是江离亭,从头到尾不见人影,也没有上门安慰。
盈儿用力一拍桌子,“全是江离亭害的,他说要安排我们离开,却拖拖拉拉的,把爹也拖下水了。”
“盈儿,不能怪他,大少爷还在盯你,七少爷也是保护你啊!”
“我不要他保护,我要他还我一个爹!”盈儿说完,立即奔出门,往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灯笼高挂,亮如白画。院里百花飘香,醇酒笙歌相对,偶尔传来女子的娇笑声和男人划酒拳的呼喝,亦有谈古论今,热闹非凡。
盈儿听着这一切,只觉刺耳难受,父亲含冤入狱,如今在牢房受苦,巨浪帮的人却不曾闻问,只知道饮酒作乐。
蔡掌柜见到盈儿,连忙上前问候,“七女乃女乃,来梨香院有事吗?”
“江离亭在不在?”盈儿面无表情的问。
蔡掌柜吓了一跳,“在……在,可是他和二少爷、三少爷在会客。”
“叫他出来。”
“七少爷走不开,那几个是差爷,不能惹的。”
盈儿还没听完,就往里头跑去,看过每一个房间、每一个亭子、每一栋楼阁;蔡掌柜跟在后头劝阻,也有几位姑娘跑出来拉她。
盈儿急忿交加,就是想找江离亭吵架,她一撞开蓬莱轩的雕花大门,就听到江离亭哈哈笑道:“有趣!原来递解钦犯过程如此惊险,马爷,来,我敬你一杯!”
马爷才举杯,盈儿已怒气冲冲站到桌前,红棉停止唱曲,屋里十来个人都在看盈儿。
“江离亭,我要你还我爹来!”石破天惊一吼,双手就要掀桌子,幸好姑娘们眼明手快,及时拉住她,“盈儿姊姊,不要啊!”
江离亭忙拱手向客人赔罪,“小妾无礼,坏了爷们的兴致,我先喝一杯赔罪。二哥、三哥,得罪了。”他匆忙饮下一杯酒,又道:“红棉,你继续唱,红桃、海棠,接着跳舞,要让爷们开心,我马上回来。”
盈儿吼道:“我不是你的妾!”
“出去,出去再说。”江离亭指示姑娘们快推盈儿出去。
几位差爷饶富兴味地瞧着,红棉忙打圆场,“是七女乃女乃,她不喜欢七少爷和我们在一起,常常来闹呢!”
差爷们笑道:“我家也有悍妇哩!”
江万银和江万财也争着道:“我家小妾醋劲更大!”
红棉手指在琴弦上一拨,响起行云流水的清脆乐音,“让红棉唱一曲为爷们解闷,回家以后,余音饶梁,悍妇也变可爱了。”
蓬莱阁响起鼓掌声,然后就是酒杯交碰,歌乐飘飘。盈儿听了,愤愤地道:“江离亭,这就是你的生活,纸醉金迷,谄媚无耻,没有人格!”
江离亭站在门外,“随便你骂,我向来如此。”
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盈儿更生气了,“你陷害我爹,我还没跟你算帐!”
“陆先生的事,我很遗憾。我也求过情了,可我爹这样决定,我要如何改变?你们拿了六百两,我另外会再送五百两给你。”江离亭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是在买卖货物。
他竟然如此无情无义?果然……这就是江离亭的本性,巨浪帮的七少主!
他当然是向着巨浪帮,她父亲的性命算什么?不过是几百两银子而已,盈儿气得流泪,“江离亭,我终於看清你的真面目,枉我……枉我认识你十五年,以为你对我们陆家很好。可是一旦发生事情,你就像没事人一样……”
“不是我不肯帮忙,是我帮不上忙。陆先生倒楣,他死了,我会为他上炷香。”江离亭摇摇头。
“江离亭,你太过份了!”盈儿全身颤抖,举起手掌就往那张脸甩去,又狠又重,好大的一声响,“我爹也是你的岳父啊!”
江离亭心一紧,但仍模模脸颊,“我还没叫过他岳父呢!”
“你到底有没有心肝啊?”盈儿的手好痛,又辣又热又麻又刺,心头也是虯结如绞。
“盈儿,你爹都已经在大牢里,罪证确凿,我实在无计可施。”江离亭双手一摊,“我送你回去,明天我会再送五百两给陆夫人。”
“谁稀罕你的钱!”盈儿大叫着,“我不要你们江家的臭钱,上面都是血!”
江离亭比个噤声的手势,“别大声叫嚷,客人都听到了。”
“江离亭,你心中还是只有梨香院?难道人命不比你赚钱重要吗?”盈儿几乎无力再与他争吵,“我拜托你!再去跟帮主说。”
“官府都定罪了,他们为了面子,不可能翻案。更何况,还有谁要去做替死鬼?”
这是什么世界?盈儿突然放声大哭,任江离亭怎么劝也不停,紫薇等几个小泵娘围了过来,帮忙劝着,“盈儿姊姊,不要哭了,我们都是苦命人。”
盈儿听了,更是抱着姑娘们痛哭,江离亭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紫薇拉拉盈儿,“盈儿姊姊,不要在这边哭,好多客人都不高兴了,到紫薇房里吧!”
盈儿任几位小泵娘拉着,仍是哭得声嘶力竭,到了房中,几个小泵娘上上下下哄劝,又是送茶,又是送巾子,小小年纪却因生活困顿,变得成熟懂事。盈儿想到欢、喜儿也将是如此命运,又是阵阵椎心刺痛。
原想江离亭能帮上忙,谁知他推得一乾二净,最后希望破灭,她要如何回
哭得累了,浮香和疏影扶盈儿上床,为她盖上被子。盈儿已是三天未曾合眼,此时昏昏沉沉,似醒还睡,蓦然身子一颤,人就醒了过来。
小紫薇睡在她的脚下,其余三个姑娘挤在另一张床上,瞧她们天真无邪的睡容,盈儿心中不免慨叹,她们年纪虽小,却比她坚强多了,也许有朝一日离开梨香院之后,她们更能在这混乱的尘世生存下去吧!
为她们拉拢被子,盈儿起身离去。此时夜半,梨香院早已熄灯休息,盈儿在黑暗中模不清方向,沿着小径走着,最后碰到了一堵墙。
原来她走到后院了,这里正是江离亭的幽竹居门口。
正想往回走,又记起江离亭方才的淡漠无情,她转身用力擂着那道红门,“江离亭,你让我睡不着,我也要不让你睡着!”
她陆家的人辗转反侧,他江家的人却是高枕无忧,她不让他安睡,她就是要吵他。
“江离亭,你给我出来,做缩头乌龟啊?你贪生怕死、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你不敢出来吗?”
门里没有反应,可见他不是睡死了,就是不敢开门。
盈儿更加用力敲门,“你成天躲在梨香院,胸无大志,没有男子气概。只会作诗喝酒,我看你一辈子醉死在温柔乡,水远被我陆盈儿嘲笑吧!”
门内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周遭的蛙鸣回应她。
盈儿气急了,想到不得探望的父亲,想到可恨的巨浪帮,她猛踢猛打,“江离亭,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恨死你了!”
她双手擂得红肿,边打边哭,索性又坐在门边大哭,可是盈儿体力不支,哭到最后,她累倒在门边了。
***
天空刚露鱼肚白,有人轻轻跳进幽竹居,正待进入小竹屋,侧耳一听,发现门外有异声,他赶紧进屋换装。
饼了一会儿,江离亭打开红木门,盈儿顺势往他脚边倒下。他连忙扶起她,“盈儿,盈儿,你怎么了?”
她不是在紫薇她们房里睡觉吗?他接触她冰凉的身子,再模模她的额头,竟然滚烫如火!
江离亭抱起她,心里又抽痛起来。
将她放在竹床上,为她拭去脸上的涕泪,瞧见她红肿的双手,他又是一阵心痛。盈儿,你当真如此恨我?你是不是在外头等了一夜,也骂了我一夜?
他打了几条湿巾子为她敷上额头,再找出药膏,为她涂抹消炎。愣愣地望了她一会儿,才轻轻掩了被子。
“江离亭……我恨死你……”她呓语着。
江离亭无奈地为她再理理被子,转回桌前坐下。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赶快将他所见到的画下来,再来细细思考。
天仍未全亮,盈儿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有个人影伏在桌前写字,看他大笔挥来挥去,又好像是在作画。蜡烛照亮了桌前,也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江离亭!是她从未见过的江离亭!同样是这张脸,但是脸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肃穆,那是一种沉稳的感觉,好像是在他俩洞房花烛夜,他曾经一闪而过的神情。
盈儿闭上眼,又再度睁眼。他是江离亭没错,他的左颊仍留有她的鲜红指痕,此时他手上又拿着另一只笔,沾上朱砂墨,在纸上点着。他似乎在想事情,眼睛始终来回在纸上扫视,久久才又拿笔画了几条线。
盈儿实在看不懂江离亭在做什么。她逐渐清醒,气恼着怎会被他抱进幽竹居?他安睡了一夜,一早就起来作画,真是好兴致啊!
盈儿突然想起,又是新一天,父亲的性命也少了一天,她紧张地爬起摇得竹床吱咯作响,“我要回去,我不要睡你的床!”
江离亭掩了桌上的纸张,捡起从她额头掉落的湿手巾,“我送你回陆家。”
“我自己会走,不用你送!”
“盈儿,你病了。”
“病死也是我的事。”
“可是我会心痛——”
“江离亭!”盈儿跳到门边,红了眼眶,“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轻薄我?你就是想尽办法,无所不用其极欺负我,对不对?以后我爹死了,你更不会让我走了,你就是想得到我,跟你大哥一样无耻。”
“盈儿,我说过,我绝不强迫你。”
“你们江家只会空口说白话!什么肝胆相照?最后,竟然把我爹给逼到死牢。我爹为你们巨浪帮辛苦工作二十五年,最后还赔上一条老命,你爹还有没有良心?”
“他没有良心。”
“呵!江离亭,你也承认了?你们巨浪帮!没有人性,全是妖魔鬼怪,我恨你们所有姓江的!”
她要恨,全部都恨透了,江离亭心如刀割,但仍道:“回家去吧!去陪你母亲。”
“不用你说。”盈儿撞出竹篱门,恨恨地跑出幽竹居。
心,真的会痛!江离亭暗自承诺着,“盈儿,我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