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的午后,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辰。
烈阳炙烤着一切,人们身上的汗水才渗出就被烤干了,地面更是晒得像快燃烧起来。
这样炎热的天气,就连狗也不愿意出门;但这一天,沙城的中心市集上却一反常态的挤满了人。
这个平常被兼做菜市场和县衙榜文发布的地方,临时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高台。此时上面正站满了待价而沽的囚犯们,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台下则满是抬头观望的商人,怀里揣着钱包,用打量牲口的目光打量着台上这些衣衫褴褛的囚犯们。
这正是沙城一年一度的囚犯拍卖日。
这些年来边境地区的连年战乱,导致了人口锐减;于是,朝廷提出了一连串鼓励人口增加的措施,鼓励内地百姓移民边境。但因为边境地区生活艰苦,所以不管条件再优厚,成效依然不彰。
直到户部尚书夏元吉提出了将囚犯押解边境,拍卖给人当奴隶、或是妻妾、或是夫婿,来填补边境人力的不足,整个形势才有所改变。只要自愿到边境入籍的,就算是杀人犯也可以免于一死。
因此,虽然囚犯们都知道要到边境的路非常遥远,半途倒毙在路边的机率实在不小;可是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蝼蚁尚且贪生”,总有一些人会为了那一点点活着的希望,踏上了往边境的旅程。
君贻笑和他的同伴们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从南京出发,走了整整三个月才到达目的地——沙城。而当初一起上路的有五十三个人,到了目的地却只剩二十二个!
到沙城县衙报到后,由县衙根据各人所犯的罪名,折合了拍卖后的服役期限。君贻笑是杀人罪,需要服役三十年;这也意味着,只要他撑过了三十年就能重获自由。
在经过了两百多天的牢狱之后,自由是多么值得人期盼呀!
但……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君贻笑不由得苦笑了。
看样子,他撑不过三十年了,因为今天已经是为期三天的拍卖中的最后一天。在这之前,他已经被拍卖过两次,却一直没有人愿意买下他。
毕竟双手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在这严酷的边境实在是毫无用武之地。而这一路的艰苦跋涉,更是将他折磨得面无人色,连走路都会摇摇晃晃的。
昨晚,就连看守他的狱卒都看不过去,给他端了碗红烧肉来,叮嘱说要他将自己打理得好看一些;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瘦弱又岂是一碗红烧肉能够改变的呢?
据说在拍卖结束后还是没有人愿意买下来的囚犯,就会根据原定的刑罚进行惩罚。
他的罪名是杀妻,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红日渐渐西斜,刽子手已经在后台霍霍磨刀了。
“呵呵呵呵……”君贻笑的唇畔扯开了一抹虚无的笑。
“喂!一七三,还不给我死出来!”衙役喊了几声都没听见他的响应,气得一脚将他踹出了队伍。
“呃……”猝不及防之下,君贻笑滚到地上,身体在粗糙的木板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住。
“杀人犯一名,编号一七三,底价纹银五十两。”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喊价道。
“看不出来他居然是个杀人犯喔!”
“就这模样还杀人犯哪?五十两银子,我呸!”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就是没有人肯出价。
“降价了、降价了,现在只要四十五两银子!”那师爷眼见没有行情,赶紧将他降价出售。
但还是没有任何响应。
要知道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要的是健壮的苦力或者是生育的工具,像台上这种既不是女人,又好象一买回去就会病死的家伙,买了不是白白浪费银子吗?
“最低价三十两哪!三十两银子有没有人要啊?就三十两,只要三十两就够了!”师爷振作起精神又喊了几次。
台下依旧没有人响应。
他在年方弱冠之龄,就以一篇“绂年赋”引起江南纸贵的君贻笑,居然还不值三十两银子?!
“哈哈哈哈……”君贻笑终于狂笑起来。
虽然拍卖囚犯在这里已经很常见了,可是有点财产的人家大多不喜欢买囚犯。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十恶不赦之徒,目前虽然还没有出现什么杀了主人私逃的大事,但还是让人心里有些毛毛约。
可是裴菁和裴家牧场没有选择。
大姊、二姊早就出嫁了,光叔的年纪也已经很大了,这剩下的小九年纪又还很小。偏偏牧场的事务繁多,只靠她和大力两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呀!
再者,裴菁也想不通——他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牧场的生意也算有进帐,但……每年的盈余仍然少得可怜,只能勉强糊口而已。
避吃、管住、管穿之外,就连牧场的老房子都没办法修缮;更别提,今年她还打算替大力和小九他们请个教书先生呢!
因此,这几天裴菁和光叔决定要买一个囚犯回来帮忙。
“这次一定要买个健壮点的啊!”临行前,牧场里的每个人都如此关照她。
“嗯!”每次她都回答得很肯定。
事实上这一路骑来,裴菁也已叮咛了自己无数遍:这次一定不能被同情心糊住了眼睛!这次一定要挑个强壮的!这次……
直到觉得自己的心肠已经够硬了,她才纵马跑进了拍卖场。可是,她发现自己好象来得太晚了一点,台上剩下的囚犯已经不多了。
“咦~~那不是……”蓦地,裴菁认出了那瘦高个儿的囚犯。
“哈哈哈……”他大笑着。
“笑什么笑!你疯了啊?”师爷往他身上狠狠的甩了两鞭子。
“唔!”君贻笑吃痛,终于止住了凄厉的笑声,眼里的痛苦却更深重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人墙,可是不知怎么的,裴菁却觉得自己能够感受他的痛苦。
“底价是二十两银子,不二价啦!要的快喊价呀!”师爷仍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健壮的,这次一定要买个健壮的!裴菁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她用左手牢牢抓住那只忍不住向钱袋伸去的右手。
“想一想,只花二十两银子就能买断三十年!一个能为你服役三十年的健壮奴隶啊!大家看一看——”
“嗤”的一声轻响,君贻笑的破烂囚服被师爷一把扯破了。
师爷本来想炫耀一下这囚犯的身体有多健壮,但——囚服之下的却是一个满是鞭伤、瘦得能看见根根肋骨的身体!
“呃……”这下子连一向最能吹嘘的师爷也傻在那里了。
“你叫人杀了我吧!不要再羞辱我了!”君贻笑沉痛的说,他再也无法忍受如此的屈辱了。
他还是做错了!
他早该在他们陷害他时就从容赴死,而不是抱着沉冤能雪的希望,苟活在这一污浊的世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台下众人早就期盼看到杀人的刺激场景,当下不断起哄。
“请下去吧!”师爷做个手势,示意带去斩首示众。
“等一等!”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君贻笑抬起头,循声望去。
那骑在马上的不正是给他水喝的好心骑士吗?从服饰看来应该是她没错,她怎么会……
“裴三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师爷点头哈腰。
现在的裴菁可不是那个能让人呼来喝去的小四了,就连裴家牧场也不是原来那个无依无靠的“赔钱牧场”了呢!
听说不光是裴二小姐嫁给了金乌城的城主;就连失踪已久的裴大小姐也不是真的失踪,而是嫁给了一个蛮族的王呢!
这样的背景,他一个小小的师爷可是得罪不起呀!
“我要买他。”裴菁指一指被衙役架住了双臂,正要拖去行刑的君贻笑。
“您……买他?”师爷一愣。
“嗯!”裴菁点点头。
“这个可是死囚呢!身子骨也不怎么样,不如……”师爷犹豫了一下,“您看我这里还有几个一等一的健壮囚犯,是不是——”
“我就是要他!”裴菁也不啰唆,扔过去一只钱袋子,“里面有二十两银子,你点点看够不够。”
“这……”师爷嘴里还有些犹豫,胖大的身躯却毫不犹豫的弯下腰捡起那只钱袋子。
“慢着!我出二十五两。”
“哐啷”一声,又一只钱袋扔上了台。人群分开处,露出了李斌的脸。
李家牧场和裴家牧场有世仇,裴老爷当初就是被李斌的哥哥李扈设计害死的,裴大小姐更是因为他而身败名裂。
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许多年后裴家姊妹终于报了仇,将李扈和他的岳父——前任沙城知县,送进了监狱。此后,李家牧场就由李扈的弟弟李斌主事。
这李斌一向就看不起那些买囚犯来使唤的人家,他只是出于对裴家牧场的仇恨,故意来搅局罢了。
“李场主出纹银二十五两啊!还有没有人出更高的价丁?”主持竞拍的师爷立刻就来了精神。
“我出三十两。”裴菁毫不犹豫的开口。
“三十五两。”李斌恶意的笑了。
“三十五两啦!台下还有没有更多的?”本以为这是一桩赔本的买卖,没想到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啊!师爷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了。
台下的众人又不是发疯了,自然不会凑热闹,只看见那两个人在那里竞相出僵。
“四十两。”
“四十五两。”
“……”
价码直线上升,很快就被哄抬到了两百五十两。
“两百五十两,李场主出纹银两百五十两啦!裴三小姐,您还打算再加吗?”
最健壮的囚犯都卖不到这个数呢!没想到这痨病表似的家伙居然卖到了两百五十两!师爷开心得简直快要疯掉了。
“三百两。”裴菁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三百——”师爷才要喊价,李斌就用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
“三百两?哼哼!如果裴三小姐能够马上拿出这三百两银子来,我就将这死囚让给妳!”根据他的估计,她身上最多还有两百两,再加上台上的二十两,怎么也不到两百五十两.裴家的穷丫头也想和他斗?简直是笑死人啦!
“师爷,你看我骑的这匹红棉值多少钱?”不料,裴菁很是冷静的道。
“妳、妳是说这、这匹红棉?”师爷张口结舌的。
这红棉可是裴家牧场——不,是整个边境地区最好的马呀!据说是由传说中野马河谷的野马和汗血宝马杂交而成,因为数量极少而极其珍贵。
“嗯!正是这匹红棉。”裴菁点点头。
“这、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宝马呀!”师爷颤着嗓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既然是千金难买,那我今天就用这匹红棉跟师爷你换这个犯人了。”
“用、用红棉来换、换他?妳、妳不会后悔?”听闻此言,师爷开心之余又有些疑惑。
他将君贻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一逼,仍然看不出这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子,有什么地方值得一匹红棉的。
“嗯!我不会后悔的。”裴菁冷静的道。
“来人哪!快将卖身契准备好!”师爷乐坏了。
“哼!”李斌气愤的拂袖而去。
“喂!你还好吧?”裴菁担心的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君贻笑。
“谢、谢谢……”君贻笑感激的道。
平心而论,裴菁长得并不特别好看,只能说是五官端正,没有缺少任何零件而已。不同于其它女子的珠圆玉润,她的线条是棱角分明的。正因如此,裴家姊妹和君贻笑都曾误把她当成男子。
但……她有一双如此温柔似水的眸子!
这一刻,君贻笑确信她真的是老天爷送给他的仙女了。
“仙、仙……”他好想伸手模一模这个属于他的仙女呀!
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他的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她,整个人就“砰”的一声,摔倒在台上。
“喂!你到底怎么了?”该不会才买了人就马上死了吧?裴菁被他吓到了。
看得出来他的仙女很关心他呢!
晕过去时,君贻笑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
对于裴家牧场的老老少少来说,今天绝对是个大日子。
不光是因为他们会在今天收到程氏货行的货款,也因为他们的牧场即将有一个新的壮丁。
眼见天色渐晚,牧场的活儿也都干得差不多了,裴家牧场的二朝元老光叔,就带着牧场的两个主力军——十四岁的大力和十一岁的小九,守在牧场门口,眼巴巴的望着来路。
他们心里才念着裴菁也该回来了,就看见不远处尘土飞扬。
“回来了、回来了呢!”他们高兴的大声嚷嚷。
本以为会看到红棉风驰电掣一般飞驰过来,不料过来的竟是一辆一步三喘的破牛车。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等看到那驾车的人居然是裴菁时,在场的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扁叔的心中先有了不祥的预感,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惨痛的教训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的危机意识越来越强。
好不容易那牛车在“分尸”之前进了牧场的大门,他们三个这才发现那车里竟还躺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
“这……这就是妳买回来的那个『壮丁』?”看着车里这一息仅存的男子,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嗯!”裴菁点点头。
“唉~~”光叔简直要无语问苍天了。
“他睡着了吗?”大力不满的看着这个只会睡觉的大男人。
“他生病了。”裴菁诚实的告诉他。
就是因为他忽然发起高烧来,她才会为了送他去医馆就医而耽误了回来的时辰。
“他会死吗?”小九天真的问。
“大概不会吧!”老实说,她也没有什么把握。
“这……这辆牛车是怎么回事呢?”光叔满月复疑惑。他记得三小姐骑出去的可是一匹骏马呢!怎么回来就变成了一辆破牛车?难道说不光是老母鸡会变成鸭,连骏马都会变成老牛车?
“嗯……这牛车是陈师爷送的。”裴菁自觉理亏,低下头不敢直视眼前的老人。
“陈师爷送的?”光叔诧异不已。
莫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个吝啬得恨不能一个钱掰成两个花的陈师爷,也会舍得将东西送出手?!
“嗯!”她点点头。
本来平白得了一辆破牛车,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不知怎么的,光叔身上的恶寒却更重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直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你买他花了多少钱?”他提心吊胆的问。
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金钱是裴家牧场永远的痛呀!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这裴家牧场永远都在破产的边缘挣扎。
裴菁竖起了三根手指。
“原来是三两!”呵呵呵呵~~三小姐总算做了一件不算赔本的买卖啰!也不枉他一番苦心的指点。光叔开心得差点没笑出声来。
“不是三两。”裴菁摇摇头。
“啊?要十三两?”光叔的心开始往下沉了,尤其是看见她的目光不敢和自己对视时。
“……”裴菁还是摇摇头。
“那、那就是三十两了?”光叔的心情有如壮士断腕一般的沉重。
“不是,是三百两。”
“啊~~三、三百两?!”光叔简直要抓狂了,“妳、妳哪来那么多钱啊?!”
就算加上了新收回的货款,也只不过是两百多两,怎么可能凑得齐三百两呢?!
“是没有这么多钱呀!所以我就把红棉给师爷了。”裴菁诚实以告。
“红、红棉?”天哪!那匹马至少值五百两银子,还是大小姐送给三小姐的礼物啊!“妳、妳有没有要师爷找钱?”光叔颤声问。
“有。”裴菁点点头。
“还好、还好。”光叔才欣慰了一半呢!却听到——
“师爷找给我这辆牛车。”也因为这样,她才能载着人去医馆,还能将人带回来。
“啊~~”
一匹上好的红棉,居然换回了一辆破得快分尸的牛车,和一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囚犯?!
这回光叔终于彻底抓狂了,惨绝人寰的尖叫回荡在整个裴家牧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