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小蝶!”
二哥的声音一路传来。梦蝶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叹了口气,家里最麻烦的人物终于回来了。离宣读圣旨已过了五天,他现在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等二哥终于找到她,虽然两兄妹久未见面,但他也不问候一声,就满面怒气地叫了起来:
“你搞什么鬼呀!我刚才一回来就听大哥说了和亲的事。你为什么答应按那个混蛋皇帝的意思嫁人?你向来不是怕事的人,为何这次会乖乖听旨?他的旨意算什么?”
梦蝶等他一气说完,这才一脸无辜地回答:
“我只不过觉得父母都年龄大了,确实不太适合在这里生活,如果可以回都城安度晚年,那我们也放心许多。如果皇上的意思是只要我出嫁就肯召回父王,我答应了又有何不对呢?”
梦翔狐疑地盯着梦蝶:
“不见你才几个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了?你准是已另有计划。”
“没有啊。只是我一想到嫁人之后,就可以离开家,再也不用整天担心万一某天父王发现你瞒着他做的事之后,把我这个知情不报的‘同党’一并处罚了。嫁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宁可面对蛮子,也不愿面对发怒的父王!”
梦蝶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
听她这么一说,梦翔似乎想到什么,反而冷静了。他紧紧盯着梦蝶说:
“你倒提醒我了,其实你嫁出去也好,免得我总是被人要挟,让我做这做那。不说别的,就是几年前找来三个中原最有名的舞姬那件事,就让我被父母教训到现在,不但被冤枉为声色犬马之徒,还差点被迫娶她们作妾。”
“这个某某人可真是害人不浅。不过你堂堂的马贼头子却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草民,也有点太没面子了吧。”
说到这里,梦蝶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哥等她笑完了,这才面含笑意地说: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我应该对某某人采取报复行动,比如说阻挠她要做的事?”
“这个我怎么知道?你应该自己去想嘛。何况我马上要出嫁了,路途遥远,谁知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我自己还担心不过来呢,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要是路上遇到马贼,不但嫁不成,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呢。”
“那到也是。万一你真的命乖运蹇遇上了马贼,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可惜你就无缘做月族的族长夫人啦。”
两人说到这里会心地一笑。家人里,梦蝶和二哥最亲近。两人不但互知底细,思维也最接近,许多话,只挑出一个开头,对方便可以明白了。
正在这时,玖儿也到后花园来找梦蝶了。她奇怪地看看他们,说:
“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我们只是在讨论我出嫁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比如遇上马贼之类的。你知道现在西域挺乱的,到处是匈奴人和马贼。”梦蝶一本正经地说。
玖儿愣了一下,忽然惊喜地叫道:
“好办法!如果二公子带着马帮从中途把公主劫走,朝廷就不能怪王爷抗旨,公主也就不用嫁人了。”
梦翔装出严肃的神情:
“胡说,我是堂堂的靖西王第二子,大汉朝的皇孙,怎会这么做?将来若真的‘不幸’发生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不久又要出去浪荡四方了,对妹妹的婚事根本不关心。”
三人说到这里,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玖儿一直为梦蝶担心,现在许久不见的二公子回来了,她这才放心。
靖西王府内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虽然梦翔看起来一副风流倜傥、放纵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但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并非如众人纷传的“游手好闲地到处拈花惹草”那么简单——这种“好名声”最初还是从那几个舞姬口中传出的,后来梦翔发现借此反倒可以掩盖自己的第二身份,也就不去解释了,有时还故意造出一些事实,免得众人同一件事说多了觉得无聊。早在几年前,梦翔就开始率领一帮自幼常在一起玩耍的各族热血少年组成的马帮与匈奴人做游击战。近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其神出鬼没的行动方式和锐不可当的攻击使袭击西域驼队和边关小城的匈奴小队人马大多铩羽而归,一向骄横跋扈的匈奴人开始正视这支不可小看的马贼,几次设下陷阱想诱捕他们,但不是被梦翔识穿,就是被他们在饱受匈奴欺压的西域人民帮助下逃月兑。
朝廷虽然自己无法控制西域的局面,却难以容忍臣民的独立力量,所以梦翔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上阵时不是蒙面就是戴上假胡子,免得给父王又添麻烦。以至虽然西域没有几个人没听说过这个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神秘马帮,但也没有几个人说得出其首领是个怎样的人,西域人猜他是西域人,汉人猜他是汉人。
只要有二哥的帮助,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
“玖儿,你找我有事吗?”梦蝶问。
玖儿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说:“刚才有人来通报,说送亲的大队人马快到了,王爷和王妃都去了都护府准备为送亲的官员洗尘。等他们做完那一套繁文琐节,想来也到晚上了,所以我来问你去不去尼美妈妈家。这几天可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市,外面很热闹,我们还可以顺便逛一会儿。”
“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去换衣服!这几天总是对着府里一张张哭丧脸,我都要闷死了。”梦蝶高兴地跳了起来。梦翔对玖儿说;
“你们在集市上可别玩得太久,最好快点去尼美妈妈家,免得有人以为我把你藏起来了,又来找我麻烦。”
玖儿的脸刷地红了,梦蝶开心地说:“你把达合木也带回来了!”
“当然!再不让他回来见见玖儿,那小子又该闷得找我打架了。最近匈奴人也没什么大的行动,我就暂时解散马帮,让大伙儿回家见见亲人,好好休息一下。”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梦蝶和玖儿换了西域服饰后,从后花园的墙上翻了出去。很快来到集会的地方。触目所及,除了西域人,中原小商贩,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货品更是琳琅满目,有中原的漆器、丝绸、金银玉器,有西域的水果、玉石、武器、织物……加上来自波斯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各地的地方小吃。豪爽的西域人在这里那里围成一个个载歌载舞的小圈子,热闹的气氛令集市上的每个人都兴致勃勃。
梦蝶和玖儿有面纱遮面,而多年的西域生活,早令她们说得一口流畅的西域语言,所以也可以像西域女子一样自然大方地在街上看货物,时不时买些东西吃,或是随兴所至地加入某个小拌舞圈里显两手,远比穿汉族服饰的女子受的拘束少,玩起来也开心得多。正当她们站在一个杂耍摊前看得入神,一阵奇特的乐声随风隐隐飘来,梦蝶不觉心中一动。音乐既非汉乐,又非于阗乐,她虽然从未听过,心里却涌上某种奇特的感动和熟悉,她情不自禁循声而去,竟忘了叫上玖儿。
音乐从集市广场外稍为偏僻的地方传来,已经有一小群人围着吹奏的人了。当她千辛万苦挤进人堆时,不禁愣住了。
是他!那个几天前害自己从墙上掉下来,又及时救了她的西域人!
他此时正站在一个西域老人的旁边,微闭双目吹着一只黑色乐器,这只奇怪的乐器比他的拳头略小一点,呈匀称尖椭圆形,像是精制的埕,但其音色变化之丰富魅人又是埕远远不及。那乐声苍凉而悠远,忽而响遏行云,忽而细若游丝,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人心中最深处的感情。老人盘膝而坐,弹琴为他伴奏。他们面前放了一个盛钱的小鞭。
“原来你是卖艺的!”
梦蝶有些意外地叫出声来,真没想到这人竟能吹得一手好乐曲呢。马上有人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同时“嘘”的一声不让她说话。不过看了她一眼,那人就呆住了,大概没想到捣乱的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梦蝶早已习惯这种眼光,只对他笑了笑,就又全神贯注地听乐曲了。
一曲吹完,人们在地上的小鞭里放了不少钱,并要求再来一首。这时,那西域男子已看到梦蝶了,他面上露出些许惊异,一会儿又似想到了什么,对梦蝶笑了笑,那笑容如此灿烂,令梦蝶一时有些迷惑。紧接着,他吹起一首更动听的曲子,而老人则停下来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不知为了什么,一阵克制不住的冲动使梦蝶走进人群中的空地,随着音乐声跳起尼美妈妈教她的西域舞蹈。她偷偷学舞已有很久,又跟玖儿学过一点点轻功,跳起来优美流畅,乐感极好,有一种一般舞者难以企及的轻盈飘逸。汉乐的优雅柔美和于阗乐的动感热情,完美地结合在她身上,本已被乐声迷得入神的人群这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西域男子的眼中此时渐露迷惑的神情。他忽然将乐声一变,顿时众人心中仿佛被巨石撞击了一下。这是什么音乐?所有人都被音乐中那种绝望而又期盼、痛苦而又眷恋、迷惑而又执着的充满矛盾的美诱惑了。在音乐变换的瞬间,梦蝶只觉自己的心在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中仿佛坠入了一个奇怪的领域,那是一个黑暗的时空,危机四伏,充满死亡的气息,但其中似乎有什么在召唤她,在等待她,令她明知前途艰难却迫切地渴望前去,而且,无论如何,她亦无法不去,因为,那是她的命运。
随即,她发现自己正随着乐声跳一种陌生的舞蹈。她从未向任何人学过这种舞步,也从未见任何人跳过,但她对它毫不陌生,舞步仿佛自动地从她的脚下流出,它那难以形容的美丽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像受到催眠般,不自觉地被它吸引着,直可忘却周围的一切。
此时的她已幻化成了一个精灵,在音乐的起伏中恣意飘舞着,忽而如狂风中的一片羽毛柔弱无助,在动荡中倔强不屈地抗衡;忽而缓似行云流水,悠游地飘过盛夏里花开遍野香气袭人的草原,只有和风从发间脚底拂过。无论过去和未来是什么,此刻已没有回忆、悔恨或苦难,没有灾难、不幸或恐惧。
此刻就是永恒。
一曲结束。众人敬畏地慢慢散去,仿佛刚才不是看了一场拌舞,而是看到了神迹。
然而,梦蝶和那个男子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静静地相对而立,仿佛世上只剩下两个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慢慢自他们心底升起,仿佛从远古时已开始了漫长的守候,从开天劈地的时候,两个人的生命已紧紧地相系。
你是谁?我又是谁?梦蝶忽然觉得彷徨而疲倦。
突然“啪”的一声。两人愕然地转过头,看到先前弹琴的老人正愣愣地站在几步开外,琴已掉到了地上。男子将他那只奇特乐器收进怀里,疾步上前,拾起琴递给老人:
“老爷爷,你没事吧。”
老人嚅动着双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男子扶着他站起来,把装钱的罐子塞到他怀里,带他走到旁边的几个帐篷后面,那里拴着一匹小毛驴。男子将颤抖的老人扶上驴背,怕惊吓他似的轻声说:
“回去吧。今天的收入应该够你生活一段时间了。”
老人敬畏池看着他,然后对着他和梦蝶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只剩下他们两人,由于被几个帐篷挡住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梦蝶此时才如梦初醒般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都那么害伯?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男子看着她,笑了:
“是月神曲,我没想到你竟会跳月神舞,凤凰。”
“凤凰”两个字一出口,仿佛被雷电穿心而过,奇特而强大的震撼令两个人同时愣住了,似乎这个名字包含了无数难以解释的感觉,遥远得令人难以企及,但又近得伸手即可触到。
男子困惑地摇摇头,似乎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叫梦蝶。但两个人在惊愕的同时,又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梦蝶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比“梦蝶”更让她感到熟悉。等那突如其来的感觉消失后,男子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梦蝶说道:
“月神舞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能够跳得像你那样的,我更是从未见过。你知道吗,你就像天上飞过的凤凰,高贵美丽、飘渺灵逸,能让见到的人洗月兑心中的污秽,让失望的人充满希望,……”
“别说啦。”梦蝶红着脸打断他。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人?就算她真的跳得很好,也用不着捧得那么肉麻呀,听着都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真难为他说得出口,“我可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月神舞,我不过是听着你的音乐不知不觉就跳出来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人听她这么说,似乎有些愕然,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你真的从未学过月神舞?我相信那一定是神的意旨,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可以带回一只凤凰而不是敌人,相信我的族人一定会很高兴。”
梦蝶吓了一跳,看来这人真的有问题,还是尽早月兑身为妙。她挤出一丝笑容:
“对不起,我和我三……四个哥哥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可能正在找我呢。他们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但脾气特别差,若是找来这里,说不定会误认为你是坏人打你一通,到时我可拦不住他们。所以,所以我还是赶快离开好一点,免得累你受伤……”
一边说,一边就准备脚底抹油了。
谁知,刚转身跑了两步,就撞到了一堵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墙”上,她一下子被弹开了,那堵“墙”却又迅速向她迎来,并拦腰抱住她。
又是他!他的双臂温暖而坚实,铁一股地箍着梦蝶的腰,梦蝶整个人在他的紧紧拥抱下似乎溶进了他的体内。又是那种感觉:那种让人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充塞了整个身心的狂喜和期待的感觉。两人呆呆地注视着对方,一时相对无言。
“阿丽!阿丽!”
远处传来玖儿焦急的声音。为了不让人发现,她们商量好,每次外出时,玖儿叫阿美,梦蝶叫阿丽,两人扮作姐妹。
梦蝶一惊,若是被玖儿看见这情景,真是有口难辩了。她挣扎起来,然而他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面上还带着深深的迷惑和沉思,似乎忆起了什么事。玖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梦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她猛地抬脚,狠狠踢到了他的小腿胫骨上。
他受痛后终于放开了梦蝶,先是惊讶愕然,继而是受痛皱眉苦笑。梦蝶茫然而惶惑地退了几步,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心竟清清楚楚地为他面上瞬间露出的微微的痛楚表情而痉挛。他转过身,一个唿哨,一道黑色的影子闪电般从不知什么地方奔来,停在了他面前——正是他那匹黑色的宝马。他转身敏捷地跳上马,苦笑着对梦蝶说:
“多年不见,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说完,一抖马缰,风驰电掣般地离开了梦蝶的视线。
是他,真的是他,迪亚兰提!——他变了那么多,以至自己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梦蝶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公主,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玖儿终于找到了梦蝶时,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一向在府外活泼得不成体统的小鲍主竟满面茫然地对着大草原的方向发呆。
“可别是中了邪呀。”玖儿顿时惶恐起来,急忙用力摇着梦蝶的双肩,喊道:
“公主!公主!发生什么事了!你……”
“他没死!他没死!他真的还活着!你知道吗?原来那个人真的是他!我又见到他了!”
梦蝶终于被玖儿摇醒了,一边喊一边抱着玖儿跳了起来。
玖儿好不容易才拖着情绪激动的梦蝶离开集市广场,出城后不久,就来到位于大草原边缘的尼美妈妈的帐篷外,顾不得理会正在洗马的达合木,大声喊了起来:
“尼美妈妈!不好了,你快看看她!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了!”
梦蝶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这时才被她的叫声惊动,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问:
“你在说什么呀!谁中邪了?”
玖儿一愣,没想到她突然又回复正常,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
“还不是你呀!突然间变得古古怪怪,自言自语不理人家,不是中邪才怪呢!准是遇上什么冤魂怨鬼之类的,早告诉你不要到处乱跑了嘛!你知不知道人家会担心的!”
“你又在胡说什么呀,我是遇上了一位故人!……”
玖儿和在帐篷外一边洗马一边看热闹的达合木诧异地看到梦蝶说着说着脸忽然变得通红,不禁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从帐篷里走出一位娇小的西域美妇人。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都会被她身上那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气质所感动。她有着西域女子特有的凝雪一般的皮肤,面容绝美而睿智,动作灵活而优雅,因为年纪的关系,身材稍微有些丰满却让人觉得可亲,若是仅看这些,人们会觉得她更像是达合木的姐姐而不像母亲。但她满头的银发和忧郁、深邃的双目又会让人以为她至少已到了垂暮之年,这又使她看来远比她的真实年龄要大的多。正是这一切,令她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她的声音宁静而温暖,给人以回到了母亲身边的安全和舒适感:
“小蝶,你好久没来了,还不快进来。”
梦蝶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尼美妈妈,你……你早就知道了吧,关于……关于我要被送去……去和亲的事?我……”
“和亲!?”
达合木愕然地叫道。玖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
“大惊小敝什么?就剩你还不知道啦!”
“你明知我刚回来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鲍主,你二哥知不知道?”
“连你都知道了,二公子还会不知道!”
玖儿忍不住又一句话顶了回去,达合木做了个十分夸张的不满表情: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又得罪你什么了?怎么处处看我不顺眼?”
玖儿刚想驳嘴,尼美妈妈插话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不懂事,马上就有重大的事要发生了,还在斗嘴。你们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把小蝶交给你们保护。还不进帐篷里去!”
已经进了账篷的梦蝶对着挨了骂的两个人做了个鬼脸。真拿这两个人没办法。他们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后,就从未停止过无聊的争吵,但又谁也少不了谁。
当年梦蝶被巨雕捉走后,玖儿也偷偷离开大队四处寻找梦蝶。她在大草原上迷了路,巧遇独自放牧羊群的达合木。她娇俏甜美的相貌被见惯了粗枝大叶的西域人的达合木惊为天人,忍不住指着她用她一窍不通的西域方言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还死缠着不让她走。又累又俄的玖儿被逼急了,气火攻心,挥剑鞘把他打了个半死动弹不得。出完气之后又不得不在他的指点下,把他绑在羊背上走了三天的路程送回家。这才发现这个西域坏小于的妈妈却是救了梦蝶的恩人。在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四个人亲如一家。后来,按照几个孩子的一致要求,一向避人而居的尼美妈妈把自己的帐篷也搬到了靖西王定居的城外。
这些年来,达合木不知打了多少不怀好意窥视玖儿美貌的人,就连梦蝶的二哥,小时候因为与玖儿常常是一副很亲密的样子,也不免多次在达合木的挑衅下和他大打出手——不过说起来,大多是二哥从老师那里学了新招术后,故意跑去撩起达合木的敌意,以便有一个毫不留情的对手让他试验一下新招,除了偶尔他招术不熟或玖儿恰好在旁观战以致达合木拼了老命也要打赢,一般都是以达合木被打到还不了手为结局。因为不打成这样,达合木决不会让他月兑身。而每次达合木受了伤,二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玖儿必会找机会让二哥吃点亏,比如饭菜汤水里多了些“佐料”啦,越规矩的事被王爷“无意”发现啦……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二哥终于对匈奴人的残暴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找到达合木深谈了一夜,两人不但和解,还成了最好的朋友,利用他们在汉族和西域少年中的影响力,组织马帮与匈奴人对抗,并由众人公推学识最广博的二哥做了首领,但即使到了现在,早已打架上瘾的两个人还时常不为了什么而打上一架。两个人的好身手也多半是从交手中练出来的。
玖儿明知道达合木对她的好感,却碍于自己曾发誓要尽全心全力保护梦蝶而不断故意挑他的毛病,但每当达合木为她打架受了伤趴在家里动弹不得时,她又总是忍不住偷偷跑去探望。玖儿的爷爷赵耕在太子一案中为了表明靖西王的清白,在朝廷上撞柱而亡。玖儿父亲身体不好,无法随靖西王来西域,便将学了一身家传武功的玖儿送到靖西王府,还让她发誓保护小鲍主,直到小鲍主嫁人为止。虽然梦蝶和梦翔一直劝她不用理会这回事,她却将此誓视如生命。
此时,两人虽然有几个月没见面,一见面却又忍不住吵了起来。梦蝶和尼美妈妈早就发现,这两个人太过害羞,是不会像别的情侣般静静说情话的,他们表达自己对对方爱意的方式,就是互相做在旁人看来几乎是恶意的攻击,所以向来任他们互相贬低,除非他们妨碍到别人。
大家进了帐篷,在草毡上盘膝围坐好后,尼美妈妈神色郑重地说: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会预见一些尚未发生的事吗?现在也该告诉你们了。因为,很快你们的生活就要发生巨大的变化。”
梦蝶心中一动,有些不祥的预兆:
“尼美妈妈,这是不是指你以前说过的命运的鸿沟?你曾说过,你只能见到我十七岁以前的命运,而十七岁以后的日子,则无法预测,仿佛是被一道无形的鸿沟给吞没了。还有两个月我就十七岁了,难道是和我嫁去月族有关?”
“你说什么?你是要嫁去月族?!”
达合木吃惊地叫了出来。玖儿白了他一眼,说道:
“是月族又怎么样?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
达合木涨红了脸争辩:
“你们是汉人,当然不知道月族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了!”
梦蝶好奇地问达合木:
“你知道这个部族?我在西域这么多年怎么从未听人说过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月族是最古老和神秘的民族,西域人对他们非常尊敬和畏惧,即使在背后议论他们,都仿佛是一种亵渎,更不会主动向你们汉人提起了。据说月族人是月神选中的使者,是受月神庇佑的幸运民族。月族人身上不但拥有平常人所希望的一切优点,还拥有人所不及的知识和一种强大而神秘莫测的力量。这是月神赐给他们的特权。还有,据说月族中女人都是绝色美女,男人个个英俊不凡,所以你至少不必担心会嫁个丑……”
达合木正准备把话题扯到听愣了的梦蝶身上,尼美妈妈制止了他:
“看来你也只知道些皮毛和传说。虽然我答应过不对外人说出有关月族的事,但月族将与你们三人的未来有着很大的关系,即使把我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也不算是违背了诺言。”
梦蝶、玖儿和达合木听尼美妈妈这么说,不禁都好奇地专心听她讲起了二十多年前往事。
尼美出身于一个普通的游牧部落,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过世了。那年冬天快要到来时,可以放牧的草场越来越难找了,部落里的人分散居住在一个小小的湖泊附近,做过冬的准备。但一场暴风雪降临了。
风雪摧毁了羊栏,受惊的羊群顿时四散奔逃。尼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风雪中。但她仅仅找到一只已冻得半死的小羊,之后,自己也冻昏在雪地中。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陌生的部族之中,这就是月族。照顾她的老婆婆台诉她,是族长在出去办事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她的。由于月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认为外来的人总会带来灾难,所以族规禁止与外人不必要的接触,包括救陌生人的性命,但族长认为一个在风雪中把自己的外衣月兑下来包着怀中小羊的人,不会是坏人,值得冒险相救。
出于感激,尼美病还没好,就去向族长道谢,这才发现,原来他竟是一个英俊威武的青年。而当时的尼美也是自己部落里出名的美女,甚至有许多其他部落的少年闻名而来,希望娶到她。当她和族长莎米尔熟悉之后,两人很自然地相爱了。偏偏当时有神示说,她命中注定与月族有很大关系,所以长老们才不再阻拦,尼美就嫁给了族长,并在婚礼上发誓,从此遵从月族的每一条规矩和处罚。两个人快乐幸福地生活着,不久,就有了一对孪生儿女。
一天晚上,族长偷偷地走出去,她好奇地跟去查看,最后发现他是去一处密室见几个长老,族长和长老走后,她也进去,发现里面只有一个沉重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灰色盒子。她并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闯下天大的祸,就顺手打开了盒盖。
只见里面躺着一颗六棱柱形的水晶,正发出无比灿烂耀目的光芒,还有一些细小的蓝色闪电围着它。尼美忍不住用手去触模水晶,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仿佛被闪电击中,立刻弹飞了出去,在她失去知觉前,见到光芒似乎暴涨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醒来时,她被剧烈的头痛折磨着,就像曾有东西在脑中狠狠地撞击过,并把它搅乱后又重塑,许多感觉都与以前不太一样了,甚至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等她稍微好一些可以讲话时,所有的长老聚集到她的家里,还有她的丈夫。
长者们告诉她,月族流传了无数代,从来秘不示人的至宝——由月神赠与月族的水晶,不见了。现场只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尼美,所以她是偷了水晶的最大嫌疑犯。尼美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含泪将实情说了出来。长老们都半信半疑,因为一般情况下,水晶在白天看上去不过是一块黑色石头,晚上也只是一块普通水晶,从未发生过在夜晚自动发光这种事,但大家与尼美相处已久,知道她不会欺骗他们。
一位长老想起了月族的一个古老传说:据说,当水晶的真正主人将要出现时,无论主人在哪里,水晶都会飞去主人身边。这个时候,也就是月族完成了神的使命、月族即将由世上消失的时候。
虽然众长老一向都很喜欢尼美,但族规规定,任何对水晶不敬的行为,都要处以死刑,即使是族长的妻子也不可免。
为了救尼美,莎米尔辞去族长一职,由长老们按族规重新在族人中选出新族长,并选择了一项足以换取尼美生命的重要任务——尼美至今仍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她的丈夫无法令她避免惩罚的最后一部分——被驱逐出月族,而负责将蒙住双眼的尼美送走的月族人不肯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仅是在分手的最后一刻告诫她,切不可将她在月族的经历告诉他人。按照和莎米尔的约定,尼美离开时带走了儿子达合木,女儿则留在月族,与莎米尔做伴。
她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后来,我的头痛慢慢好了,我才发觉,自已有了一种可怕而神奇的能力——能预见别人的未来。但我看到的仅是神允许我看的那一部分。为了避免看到太多悲渗的未来,我一直带着达合木避人而居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在雪山脚下遇见你——”尼美妈妈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爱怜地抚了抚梦蝶的发。
一直不发一言的达合木突然哑声说道:
“我……我从不知道原来我的身世是这样的。”
而尼美妈妈这时连眼圈都红了,她声音低沉地说:
“你的孪生姐姐名叫达尼雅兰。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她,记得替我告诉她,我一直都是那么爱她,如果不是为了不让你们的父亲孤身一人,我决不会让她离开我……”
一时间,帐篷里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尼美妈妈叹了口气又转身对梦蝶说:
“当年你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掉下来后竟然毫发无损,仅仅因为着凉和受惊而发烧,已经很令我惊讶了。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你身上最令我奇怪的,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命运。我仅仅可以感觉到你十七岁以前的生命,在此之后你的生命虽然仍以某种奇异的形式隐隐存在,但我无法找到它。而我同时也感到你和月族之间有着很深的缘分,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以你嫁去月族这种方式。月族一向不与外人打交道,这次竟会允婚,也实在令人意外。”
“我也不想嫁呀,我宁可留在这里。但皇上本来就一心挑我们家的毛病,若是我拒绝了,就怕他会借此机会难为我爹。何况他答应,只要我肯嫁,他就准许我们家搬回长安,爹和娘的身体也确实不适合再在这里生活了。”
梦蝶无奈地说。这时,她想起当年雪山上与迪亚兰提的巧遇,便说:
“尼美妈妈,其实,月族的水晶已经找到了。”
所有人都奇怪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这么说,梦蝶见状,就将当年雪山上发生的事以实相告。尼美妈妈知道后,有些惊讶,但随即就释然地说;
“既然水晶已经回到月族,我就放心了。看来这本就是你命中注定要走的路,虽然艰难了些,但上天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我本来打算半路上逃走的。”梦蝶小声说。
尼美妈妈叹息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我知道的只是结果,并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才可避免不幸或得到好运。”
梦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尼美妈妈又对正在低头茫然沉思的达合木说:“路途遥远,和亲时,你也去送小蝶吧。”
达合木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我……我也要去?”
一想到要回到当年狠心将母亲赶出来的月族,从不畏惧任何事情的达合木有些犹豫了。虽然当年他还年幼,对月族没任何印象,但一想到多年来无助的母亲带着自己在草原上流浪所受的苦,他就忍不住怨恨月族人的残忍。
“难道你不想去见见你爹和姐姐?你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会发生,我也会陪公主去的,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顺便也保护你一下。”
玖儿知道达合木心中其实是很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姐姐的,何况,他若肯同去,可真是个好帮手。多年的流浪生活,使他培养出无入可及的在草原和沙漠中的生存能力,而他对意外事故的正确反应能力也常常令人惊叹。这简直是一匹现成的百宝骆驼,不带去可真是浪费“人才”了。
达合木听了她的话哭笑不得地说:“你保护我?”
“当然了!”
“就凭你那些花拳绣腿,还说要保护我?欺侮小孩子大慨还可以,要是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或是遇见匈奴人,只怕你会哭着找我救你呢。”
他越说越觉得这些事很有可能发生,一想到玖儿会遇到的危险,自己先吓白了脸,马上决定送她们去月族,管他月族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呢,难道能吃了自己?还是保护玖儿事大。何况,他确实很渴望重见第一次听娘提起的爹和姐姐。以前每当他问到身世,母亲都会以沉默做答,并一连多日神色黯淡,以至他早已不敢再做询问。现在既已知道身世,若不借机会去见一见自己的亲人,只怕会后悔一世。
尼美妈妈阻止他们继续闹下去: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闹了,反正不管愿不愿意,你们几个都要给我乖乖地上路,这是你们躲不过的命运。达合木,你现在送小蝶和玖儿回去吧,赶快收拾好东西,你们可能很快就要出发了。”
梦蝶和玖儿不情愿地起身离开了。她们并没有发现,尼美妈妈注视梦蝶的目光竟像是永别般,爱怜、痛惜、伤心、无奈而又不舍。
快要到一条大路上时,忽然前面人头涌涌,嘈杂不堪,像是有人挡住了路。有达合木在前开路,好奇心旺盛的梦蝶和玖儿很快就挤到人群的最前面了,原来是两列士兵分别拦在路的两边不让人横过大路。
“准是你的送亲队伍从这里经过。”达合木轻轻地对两个少女说。
这时,一队全副武装的精壮兵马缓缓地走过来了。
那队人马走近了,当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中年文官,另一个是年轻武将。梦蝶觉得骑白马的年轻将军很有些眼熟。顶饰红缨的凤翅盔下是冷漠而深沉的眼神和无可挑剔的五官;挺拔的身材,内着闪亮的战甲,外罩火红色斗篷,镶金的战甲在火红斗篷的映衬下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一柄古朴的宝剑悬在身旁;他整个人仿佛是用冰和火融合而成的,但在战意昂然的外表中还令人意外地透出些无法完全掩盖住的淡淡的书卷气。
越来越近了,果然是林书鸿。
来边关前她已十岁,足以记得他的相貌。更何况,小时候父王与他的父亲林俞交情很好,常邀林俞一起饮酒作诗,还定下了儿女亲家。所以林书鸿也常随他父亲到自己家来,并且和二哥很要好,他的轮廓依稀还认得出。但现在这个表情冷得让人不寒而栗的人,已经不是当年与二哥一起捉了毛虫吓她,等她哭了,又爬到树上摘梨花给她赔罪的那个林书鸿,而是一个英俊、冷漠,但年少有为的陌生将军,并且即将护送她
或者说押送她嫁去一个陌生的民族。
梦蝶正望着林书鸿呆想,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贯穿全身,她回过神来,目光落到送亲队伍中骑马跟在林书鸿后面不远处的一个人身上,那人用游牧民族远游时常穿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包得只露一对眼睛,此刻,他正用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梦蝶不禁全身一震。就是不看他那匹黑色宝马,梦蝶也还是认得出他。
她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对这支西域难得一见的精兵壮马突然失去了兴趣,拉了拉玖儿说:
“我们走吧。”
“再看一会嘛儿,反正王爷和王妃现在不在府里,急什么?”
玖儿正看得兴致勃勃,当然不愿这么快回到那沉闷的靖西王府。
达合木却早已不满玖儿如此专注地盯着那位非常出众的年轻将军看了——他更加庆幸自己决定和玖儿一起送梦蝶去月族——这时也急忙帮梦蝶说:
“这有什么好看的。等出发了,你天天都是对着这支队伍,还怕没有的看?”
玖儿一想也是,这才答应离开。
梦蝶心中此时充满了疑问,迪亚兰提来这里干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