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香惑儒生 第八章
作者:于佳

站在西洲居的回廊上,羿江愁双手反剪迎风而立。不远处,灯火鼎盛,人潮攒动。他知道,那是望家二小姐集合各处管家整理所有商行事务的骚动。这几日她没日没夜地忙碌着,似乎想将十年的事在这几朝解决。

为什么让自己那么忙碌呢?她该好好休息才对啊!前几日随意的一瞥中,他发现她更加苍白消瘦了,咳疾是不是再度严重了?难道天下首富的牌号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吗?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得珍惜她自己?

有多少次,他想走进那间书房,他想为她倒上一杯茶,可是,每每走到回廊,他又禁不住转身离去。是害怕吧!怕她的无情,她连相处多年的范大管家、范成,身为长辈的二夫人和有血缘相连的大小姐、三小姐都能赶走。他……他不过是一个卖身抵债的奴仆,他有什么资格去关心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怎么样都可以,是的!他的确不在乎,不在乎放弃当官的机会,不在乎失去富贵荣华,不在乎变成一个仆役。可他却在乎着她的想法,在乎她眼中的他会是怎样。

他希望可以用一个平等的身份陪在断云的身边,可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也不是市井男儿。她是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他是卖身予她的奴仆;她是当今武后亲赐的金牌之人,他却是穷困到连自己的身体都得不到自由的小子。试问他要用怎样的身份去爱她?

是的!他是爱她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纵使明知自己没有爱她的权利,他依然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在这西洲居里,他也会有他的渴望,他的等待。

她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其他的男子娶她为妻,他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将这样的强制用在他

身上,可她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他真的如此不堪吗?他真的贫瘠到连入她目的可能也没有吗?她将他所有的渴望与等待就这样毁于一旦,连一个等待的梦想也不肯留给他。她真的很残忍!

那种被伤害了的痛让他的心燃烧起来,疾步退回房中,他紧闭房门谁也不想见。

月渐西沉,黎明将至,躺在床上的江愁却是彻夜难眠。静默中似有脚步正在靠近,他披上衣下了榻,想出去看个究竟。合着门,他看到一方小小的身影借着月色映在门上,是她吗?

望断云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他来了,他就站在她的身后,隔着那道打不开的门。两个人一站一坐,沉默是黎明的初晖。

扬起右手的无忧酒,她猛灌了一口,烈酒从她的唇角滑出,滴落在她的衣衫上,她不介意地呆坐在回廊上。仿佛再见娘等待的身影……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执意把你留在望家为奴——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她在跟他说话?江愁的心猛地抽紧,屏住呼吸他静静地听着。

“如果我放你离开望家,或许你会活得更好吧!毕竟,没有人喜欢与‘阎罗望’待在一起。”她苦笑,在他看不见的门外再喝上一口酒,她有太多的心事需要酒洗刷,“老头子曾经说过,一个成功的商人就是集所有权力于一身的统治者,只有无情无爱才能以最理智、最客观的方式总揽全局。只有如此,‘天下首富’的望家才能屹立不倒。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我错了。我是人,不是阎王,我怎么可能做到?连老头子都败在了二娘的手上,我又怎能超越?”

她想说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江愁紧张得连扶着门闩的手指都在颤抖。

她也紧张得握紧了酒瓶,深吸一口气,她猛然间问道:“如果……如果我们和初见面时那样,你是药店的当家,我只是一个小户人家里的二姑娘,你……你会向我提亲吗?”

“呼——”沉重的喘息从他的鼻息间发出,震撼不是一点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延续着那份沉默。她不知道,如果可以他是多么期盼她的假设成为现实,单单只是一个虚幻的想象已经让他心欢不已。

他没有回答,连这种假设他都不能忍受吗?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他是她惟一想要的、敢要的、可以要的力量。他不知道,她可以命令肖胜坚、范成娶她,她却不敢命令他。因为……因为她害怕在他的眼中看到挣扎,因为太爱他,因为她害怕失去他,因为她无法接受不被爱的命运。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不是势力遍布中原的女商人,不是坚不可摧的“阎罗望”,她只是一个等待被所爱之人好好疼爱的小女子,只是一个需要爱的女儿家,只是一个渴望被他爱着的断云。

终究,羿江愁所能带给她的也只是一江愁水向东流。

长吁一声,断云再喝一大口,丹凤眼湿了几许,无忧酒却解不去那许多愁。走到最后,所有的感情都难以存于她的生命中,所有的支点都坍塌在她的怀抱里。和娘一样,她每日每日等待着一个永不会出现的希望,焚尽最后一缕坚持,蒸发人间是她们相同的结局。

站起身,断云一口饮尽最后一滴无忧酒,“咳咳咳……咳咳……咳咳……”她剧烈地咳着,一声连着一声。

她的咳嗽声让江愁的心为之一颤,她的咳疾果然没有痊愈。他正想拉开门走出,她的声音却从门外传了过来。

“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请?天下首富的掌管者请他这个卖身的奴仆帮忙?会是什么事呢?

“待会儿,天就要大亮了。我派两个小厮给你,他们会领你去一家宅院,二娘、范大管家他们就住在那里,你去把他们几个接回来吧!”

接二夫人他们回来?她不再生气了?她还有身为平常人的感情?她需要亲情,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需要被爱的感觉?一阵喜悦涌上胸口,他猛地拉开门,迎面对上的只是她消瘦而单薄的身影。孤独的她走在初升的朝阳中,那抹冉冉升起的红却怎么也遮不住她生命中的惨白。

这就是一代天才女商人的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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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们要是不给我把一万两银子交上来,我就把你们送交官府法办!”

在别苑中那间完全无法和望家府邸相比的小客厅里,张老爷又是拍桌子又是掼板凳的,光是在气势上就够吓人。二夫人、范老头、范成、肖公子,加上依水、惜虹两姐妹缩紧身体坐在他面前,倒像是等待官老爷裁决的人犯。

没人敢开口,张老爷就把怒火发到极限,“你们还当自己是夫人、老爷、公子、小姐呢?我告诉你们,你们已经被望家赶了出来,现在就跟过街老鼠一样,别人都懒得理你们,就我发善心收容你们。你们不但不知道感恩图报,还连租钱都不给我,现在更是砸坏了我那么多贵重东西。你们到底想怎样?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张某虽然不才,官场上的朋友倒还有几个,你们要是再不交出这一万两银子,我就把你们绑起来送交官府处置。哼!”

这个时候,生意场上的良将范成和自认才华横溢的肖胜坚也失去了主张。

范老头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老人家,不肯定地说着:“要不……我们把身上的东西当当,把银子还你?”

“是啊是啊!”二夫人、依水和惜虹两姐妹跟着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张老爷犹不相信,“你们身上的东西能当几个钱?”惜虹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白玉老虎,“这是二姐去蓝田的时候带回来送我的,完全是用白玉雕成的老虎。最少能当个几千两吧?”

依水也褪下了手中的镯子,“这是非常名贵的龙须镯,是樊阳郡主去年新春送断云的礼物,我说喜欢,二妹就送了我。少说也值个几千两吧!”

“我也有!”二夫人拿出一串佛珠,“这是香木做成的佛珠,说是高僧开过光的,多少名门贵族想要。我说喜欢,断云那孩子就出高价买了下来。你把它拿去当了,怎么也有个三五千两银子吧!”

范成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有这把佩剑,二小姐特地请工匠名师打造,光是剑鞘就已价值不菲。”

“我这儿有幅画也是名家所作,值很多银子。”肖胜坚回想起来,“那天我说很欣赏阎立本的刚健如铁,断云就拿了重金求得阎大师出笔,这才有了这幅画。”

范老头从袖口中拿出一方砚,“这是玉砚,有百年历史。原本是二小姐书房之用,她看我很喜欢就送给了我,想来也值个几千两。”

张老爷简直都看呆了,这些物件随便选上几件,也值他全部家当了。天下首富就是天下首富,随意出手送人的东西都价值连城,“望二小姐真是气魄非凡,居然把这么些好东西都给了你们,要是我才不舍得。”

这样一想,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是断云送的。而他们又何曾送给她什么?

想想看,断云真的是个在物质上没什么要求的人。她每天忙着生意上的事,连吃饭都是在书房匆忙解决,有时候就点冷茶一餐饭也就混过去了;她的居所是整个望家府邸中最简陋的,她只求睡得安妥,不做其他要求;她的身边没有丫鬟,所有的私事均不假他人之手,只有老妈子帮着收拾;她穿着只要简单、舒适,没有过多的首饰或者绫罗绸缎,因为她忙于支撑一个大家,没时间浪费在女儿家的打扮上;她也没有什么爱好、收藏,生命如流水清澈,无欲无求。

这样一个人整日周旋于忙碌之中究竟是图个什么?只为了握住这份权力或者单纯地只想保住天下第一女商人的称号吗?

弄不懂她,只因从未有人想要去弄懂她。大家习惯了忽视她的存在,忽视她为大家所做的一切。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大家,她没有自己,没有人给她这个自己留有余地。

正当大家的脑中一团迷雾之时,门外却闪过一抹月白身影。惜虹眼尖地看到了,江愁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们回去。”羿江愁直接点明来意。扫了一眼坐在正位的张老爷,再看看那满桌值钱的东西,他隐约明白了什么,“望二小姐要我来接你们回去。”他特地在张老爷面前提到“望二小姐”这四个字,算是给他一点教训。

丙然如他所料,一听到望二小姐要接这些人回去,张老爷的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各位夫人、小姐,恕张某这些日子招待不周,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惜虹到底年轻,最是得理不饶人,“你狗眼看人低,现在知道得罪我们,还请我们见谅?晚了!我要我二姐狠狠教训你一顿,要知道我二姐在官场上的熟人可是多得不得了,而且她手上还有皇后亲赐的金牌呢!”

一听这话,张老爷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不断地叩头,“请三小姐放小人一马,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江愁看不下去了,淡淡地皱起了眉头,“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跟夫人、小姐和公子们有话说。”

“是是是!您说话,小人不敢打搅。”

张老爷跪着出去了,留下来的都算是自家人,江愁再没什么不好开口,“小姐请各位回去,二夫人您看……”

“我……”瞧着女儿、女婿和范老头,二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我听大家的。”

依水和惜虹倒是有些动摇,出来这么些日子才真切地感到还是在自己家里比较舒坦。厨子了解她们的口味,丫鬟跟随了这么多年,知道她们的癖好,就连老妈子看着都比较顺眼。但是,肖胜坚和范成两位大公子不开口,她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太想回去。”肖胜坚的目光注视着手中那幅阎立本的画,总觉得自己好像欠了断云什么,他没脸回去见她。

范老头也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回去。王管家以前是我的下属,现在他却成了大管家,我不愿回去看他的脸色。”

几个人就属范成最是倔强,“我不回去。”他一口拒绝。都已经离开望家了,再回去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没等江愁开口劝慰,两个跟着来的小厮说话了:“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爷、三小姐、范大管家、范少爷,请听小的们说一句。其实你们出来这些日子二小姐一直派人跟着你们,怕你们出个什么事儿,她知道你们这些天的境况,就是知道才选在这时候来接你们回去的。说句本不该是我们这些下人说的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再怎么说,到底是一家人。二小姐让我们来的时候吩咐了一句话,她让我们原话转告:‘望家是你们的望家,回自己的家不用看我的面子。’现在话已带到,各位看……”

“我想回去。”惜虹倒是很直接,“我想我屋子里的东西,我想我的床,我想我的小雀儿,我要回去。”

“我也要回去。”依水也有了自己的坚持,“我的绣晶还差那么一点就要完成了,我有好多好多衣裳、首饰都丢在房中,我要回去。”

“我……我也想回去。”二夫人更是抹起了眼“那里毕竟是我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老爷也在那我不能离开。”

夫人、小姐们下了决定,老爷、公子们反倒没了决断。肖胜坚一咬牙,一跺脚,“好吧!咱们就先回去看看,若不好,再离开也不迟。”

“那就先回去看看?”范老头也不是很确定。

不理他们,夫人、小姐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肖胜坚跟着娘子进了房,范老头也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剩下一个范成看看周围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江愁用柔软的眼神注视着他。算了算了!范成猛地站起身来。

“等等我!我……我也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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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再次走进望家府邸,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好像月兑胎换骨之后来到人间仙境,一旦踏入再不想离开。

王大管家已经奉二小姐之命,在大厅等候多时了。他迎上二夫人,恭敬地垂着腰,“二小姐请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爷、三小姐、范老爷、成少爷,还有羿江愁去别阁。”

去别阁?这是干什么?凡是望家的人都知道,别阁是陈列望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去别阁做什么?

既然二小姐有请,那也别无他法,先过去看看情形再说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去别阁,远远地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已拉开,背对着门,望断云单薄的身影立在中间。

将一行人请进去,王大管家缓缓地退出了别阁。外面有护院把手,不准任何人进入,气氛显得有些不一般。

正对着林立的牌位,那是望家的尊荣所在,也是望家显赫的沉重。放在断云面前的正是她父亲的灵牌,正对着它,她取下了颈项间的望字青铜锁,瘦弱的手臂伸向前,她将它放在了灵位的旁边。转过身,她面对诸人。

“四年前我开始当家,三年前老头子病逝,我管理这一府,处理天、地、水、火,雷、风、山;泽——八字六十四商行,以及下属分舵遍布各处总计两百五十九家。”她的手一挥,众人的视线移至旁边的地上,从墙根累起足足累了一面人墙,“这是所有的账本,你们可以随意查阅。”

惜虹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二姐,我们又不懂生意上的事,再说干吗要看账本啊?又不好玩。”

断云的丹风眼勾出肖胜坚、范成两个人的身影,“她们可以不管,但是你们俩却必须看。从这一刻起,望家由你们掌管。”

“什么?”所有人,包括江愁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说她这几日一直不断地做事就是为了完成这最后的交接?

她将一步一步地告诉在座所有人,她要干什么。手握住那块望字青铜锁,她走到范成面前,“你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有掌管商行的才干。但是你太容易相信人,心浮气躁,缺乏处世经验,还喜欢自以为是,不听人劝。而且,你只有守财的本事,却没有扩大势力的能力。”

范成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望断云,你想骂我也不是用这种方……”

不给他发话的机会,断云瞄了一眼肖胜坚,“你是标准的锦衣玉食大少爷,只能享福不能吃苦,自命清高,才华却也平平,喜欢听奉承话,做人不够脚踏实地,更没有任何当家的能力。”

眼见肖公子要挣扎,她先一步走到范老头身边,“你自以为在望家做了那么多年工,就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起来。你接受下面的贿赂,将那些贿赂你的人调到他们想去的位置。你以为你可以瞒过我的眼睛,你忘了我是谁,也忘了我的本事是老头子一手教出来的。想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就连睡觉都需要睁着眼睛,我怎么可能看不见你私下里的小动作。之所以一直放任你,是因为我自信你就是再怎么折腾也还在我的掌控中。

范老头羞得抬不起头来,一张老脸涨成了茄子紫。

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断云走回范成的身边,手一松,望字青铜锁落到了他的怀中,“从即日起望家由范成主管,肖胜坚辅助。范老爷,你直接升任为老爷,可别拆了你儿子的台。”

握着那把象征着权力的望字青铜锁,范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我来管理望家所有的事务?那么……那么你呢?”

“我累了,不想再背着这么重的担子。”长叹一口气,断云背对着大家,一双眼紧盯着面前父亲的灵牌,“老头子,你告诉我:你生下我是为了什么?你娶我娘,是为了让二娘可以顺利登上二夫人的位置。我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我不可以有女儿家的岁月,我没有一天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具备基本的情感。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一个称霸天下财富的女商人。老头子,对你而言,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望家‘天下首富’的牌匾长存下去?为了让我为你挥霍无度的大女儿和专门惹祸的小女儿善后?只是为了这些,对吗?”

对着灵位,她大笑了起来,声音中全是苍凉,“我们母女俩的存在全都是为了别人!为了别人!我、我娘,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只是为了让他人可以随意挥霍幸福,这是整个别阁最讽刺的故事。最讽刺的……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她仰头向天长笑,一股甜腥涌上喉头,随着笑声,深红色的液体从她的喉咙里喷薄出来,直喷上庄严的灵位。

“断云——”江愁惨痛的声音如撕裂的锦缎,这一次他终于叫喊出了她的名字。

望着灵位上的血色,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不动地守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断云苍白的手随意抹了一把唇角,红色染上骨瘦如柴的手背,她竟再度开怀地笑了起来,“连上天都知道我累了,连上天都要我好好地歇一歇呢!咳咳咳咳……噗——”她用手捂住嘴,却阻止不了那连续不断的咳嗽声,第二口血从指缝间缓缓流出,它带着她的生命奔向未知的地方。

她的咳疾根本就没有好,只是变得更加严重,她一直都是勉强支撑着。如今心情放松下来,所有的病兆也都全面发作开来,接下来会有更严重的后果,会……会……

江愁再也无法想下去,什么主仆之别,什么男女之嫌,他大步奔向她,将所有横在他们中间的界限都踩在了脚下。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道门槛彼此相对,他秉着儒生的尊严不肯跨过那道门槛,于是,她就在门里安静地守望着他。这一次,在她生命垂危的这一次,他冲破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道槛,只愿她不要关上心中的门。

长臂一伸,江愁刚好接住她瘫软的身体,望着那双渐失神采的丹风眼,恐惧占据着他的心,“断云……断云,你不要说话!我送你回房,我去熬药,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断云……”

“二姐……”一阵阵的呼唤冲进断云的耳中,她只是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望断云不可以倒下!推开江愁的手臂,她歪歪倒倒地走了几步。

环视周围的人,她淡淡地笑开来,很轻很浅,如春日风过云散,“肖胜坚肖公子,我的姐夫,你差点成了我的相公。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说了什么吗?”

肖公子内疚又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早料到他的反应,径自说来:“你说我有着非凡的气势、无与伦比的魄力和刚毅坚定的心。你说你很佩服我,欣赏我。你说为了我即使与肖家完全断绝关系也要娶我为妻——明知道那只是你一时之言,可我还是很感动,感动有二个人愿意对我说出这番话。所以,即使你最后选择的是我美丽的依水姐姐,我依然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因为我并不曾对你付出过感情。是我先违背了爱的本意,你的失信也是再所难免。”

蹒跚的步伐向前迈去,她踩着艰难的步伐硬是迈到了范成的身边。迷茫的眼看着眼前的男子,她仿佛回到了六岁的时候,“那时候,你是我的成哥哥,你围着我跑前跑后,你说要带我去寻找我向往的‘庄子仙境’。可是后来……后来我被老头子拉去,我要被培养成一个权倾天下财富的女商人。你丢下我,和惜虹一起玩耍。每次从书房的窗漏间看到你们嬉闹的身影,我好羡慕。我想着等自己达到老头子的目标,我就能走出书房,回到你的身边。为了这个目标,我花了八年的时间,等我终于可以走到你身边的时候,你的身旁早有了惜虹的存在。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你学会了反对我,叛离我……恨我。”

范成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要自己娶她,他忘了孩提时的约定,他只是将它当成了一段往事埋在时间的沙漏中,她却铭记于心,那或许是她最无助时惟一的依托,可他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毁了这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断云。”

“你们没有人对不起我,这就是望断云的命——望断云海空留意,雁去归来伤满天。”伤在最伤之时,痛为心痛之人。她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箱子,范成将它打开,里面是一锭一锭的金元宝。

“这是千两黄金,算是我这四年在望家做工的工钱。拿出五百两黄金还到账上,用这笔钱抵消羿江愁欠望家的五千两银子,从此后他不再是望家的家奴。剩下这五百两黄金算是他救我一命,我打给他的赏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得以让目光集中在江愁的身上,“你拿着它或是开药铺,或是考学,或是做你的‘活神仙’,一概与我无关。”

江愁怔怔地瞅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给了他自由,将他一直渴望的自由之身还给了他,为何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终于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去爱她了,不是吗?为什么他却觉得赎回他自由之身的不是这五百两黄金,而是所有和她的纠葛?如果自由等于离开她,他情愿永远做她的奴仆,只为了每日每日独立于西洲居远远望见那双悠远的丹风眼。

长叹一声,她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只剩下这最后一样了。捏紧袖口中那块武皇后娘娘亲赐的金牌,她透彻地明白了,只有金子打造的金牌才会这般沉重,只有人心承担的负累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想要逃开心的负担,就要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走啊走,她想走到灵位前。想着很快就要在地下见到老头子,她不禁冷笑了起来,即使在地下她依然不会叫他爹,她没有这样的爹。不是因为恨,只是因为没有父女间的那份亲情,她学不来那点虚伪。

想想看,她是谁?望断云!武皇后娘娘亲赐的“天下奇女子”之一,“中原三香”中的“钱香”。全长安城,乃至整个中原皆知的“阎罗望”,在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尊辈孝道,否则她怎么撑起这么大的望家,怎么撑起“天下首富”。

老头子啊老头子,这可都是你教我的。

冷眼与灵位相对,她轻声念叨:“老头子曾经说过,多余的情感会影响我的判断力和决断力。他说对了,当你没有了情感,你也就无所谓判断或是决断,尘世在我眼中无非是一场可笑的传奇剧,我是高台上最清冷的看官,连叫好的力气都没有……咳咳咳——”

“断云——”

吧吗要叫得那么大声,她只是又吐血了而已。为什么她的视线接触到的是房梁,身下软而坚实的东西是什么?

丹风眼流转见到的是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她用所剩无几的力气低喃:“我不想自己的灵位放在这个沉重的地方,我不想做望家人,我不希望上了黄泉路还要背负着别人的幸福,所以……带我回西洲居……我要回到娘的身边……带我回去……”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紧抱着她,江愁奔出别阁。陷在他怀中的躯体好弱好小,好像一个用力就会消失一般,她的身体更是轻得像鹅毛,他真怕稍一松手,她就会离开他的怀抱,飞到那个他看不见的地域。

“断云……断云你不要说话,你的灵位不会放在那里,你不会有什么灵位。不是说我是‘活神仙’吗?是神仙我就要把你留在人间,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的身边。”

她没有力气开口,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笑着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当初,娘就是这样合上双眼的,她终于可以再见到娘了,她不要伤感的离别,她要笑着相逢。

娘……娘,还记得你和女儿的约定吗?如果要嫁人,一定要找一个懂得珍惜我、懂得爱我的男子做相公。我找到了,可是我却没有机会成为这世间幸福的新嫁娘。

因为我是望断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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