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城的冬来得特别早,才过了十月就零星飘起雪花来。街上百姓行色匆匆,有个大叔追在穿着一身雪白丰毛皮衣的小女孩身后不住嘴地追问着,他们的身旁还跟着一团雪白的小绒球,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真的……不做我徒弟?真的……真的……不不不不做?”
“不做不做不做!你问我一百遍一千遍,我还是只有这一个答案——不做。”
小女孩一瞪眼,俏生生的模样煞惹人怜。跟她处了这么多年的如天可不会被她的外表所骗倒,她个鬼灵精,一个眼神就能要了旁人的性命。要不然怎么会是接任神卜之位的最佳人选呢!
“兮时,说……说说真的,你……你你你真的特别适……适合做神卜,看看看看……看我追着你从江南跑到江北,从山上跑……跑到这……这这安北城的分上,你……你就答应……答应我吧!你……你做我的徒弟,接……接替我的衣钵,做下……下下下一代神卜,好……好不好?”
他这番话听得兮时耳朵都长了茧子,她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他怎么还不死心呢?
“我再跟你申明一次——”
“其一,我爹——也就是你师父并不希望我当神卜,否则也不会选你做他的徒弟,直接让我接他的衣钵不就好了吗?“其二,我爹——也就是你师父留有遗训,要我做个平常女孩儿,长大后找门好亲事把自己给嫁了;其三,我爹——也就是你师父的女儿——也就是我压根不想当神卜。所以,我爹——也就是你师父的徒弟——也就是你就别再追在我后头说这些没用的话了。”
她这么一说,如天的舌头打结打得更凶了,“你你你……一定……一定要把我的脑子绕绕绕昏吗?”
“你你你……一定……一定要追在我后面不不不放吗?”她学着他说话,自己先笑倒了,“总之,如天师兄你就另寻徒儿吧!我要跟玲珑玩去了。”
她口中的玲珑是她爹不知从哪里寻模来的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熊,爹将它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它只有四五岁的孩童那么高,雪白的身躯没有一根杂毛,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与其他的熊相比自然是玲珑更可爱,所以兮时决定就叫它“玲珑”。
叫上玲珑,她在安北城里四处瞎逛,如天仍不死心地跟在她的身后。兮时想要甩掉他,于是故意钻进这间铺子又钻出那家店,钻来钻去,像在玩捉迷藏一般。许是跑得急了,她的裙角挂在了一家店的桌角处,撕出一条口子来。
“小姐,你裙角扯坏了。”
帮她将撕开的裙角从桌角取下来的是个比她略高些的男孩,发上还沾着刚融化的雪水,他的脸被屋外的风吹得红彤彤的,他像是刚从外面跑回来。
兮时不做声地盯着他看,那边早有店铺里的伙计端了热茶、热手巾给这位小少爷。
“二少爷,外面都飘雪了,您这是从哪里来啊?”
“我跟着爹刚从矿上回来,柳大叔,最近店铺里的生意怎么样?还好吧?”那少爷接过热手巾粗粗地擦了擦脸,随即将那杯热茶转予兮时,“进了我们乜家商铺便是客,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我瞧你不像本地人,没经历过安北城的寒冷吧?”
抱着那杯暖得有些烫手的茶,兮时仍旧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见主人一直僵在那里,玲珑忍不住探出脑袋来四下望了望,这一望不要紧,把周遭的店铺伙计都给吓坏了,“这是什么东西?雪白的毛里嵌着两只黑乎乎的眼睛?”更有那胆小的伙计拿了笤帚欲往外赶它,玲珑吓得赶紧躲到了兮时身后,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从未见过恃宠而骄的玲珑这副狼狈的模样,如天索性缩在一旁看笑话,也不出来帮这一个孩子一头熊说句话——兮时可是把这笔账记下了。
倒是那位二少爷对手下伙计的行为加以劝阻,“别吓着客人,要知道咱们敞开门做生意的,万万不可开罪了客人。”
一旁的掌柜连连称是:“二少爷说得是极了,虽然二少爷小小年纪,可见识已非同一般,连老爷都听二少爷的,可见二少爷绝对是经商的奇才。怪不得老爷早早地就定下由您做未来乜家的当家人呢!”掌柜的虽是在拍马屁,说得倒也是实话。
谁不知道乜老爷四个儿子,独独对这个二儿子疼爱有加。不过十岁光景已跟随乜老爷管理乜家的产业,许多经商数十年的掌柜也不如他有赚钱的头脑,安北城的人都羡慕乜老爷生了个好儿子。
如此鼎鼎大名的乜家二少自然也有他非同凡响之处,他先是向兮时告了罪,随后说道:“今天真是太抱歉了,先是勾坏了你的衣裙,又吓到你的伙伴。我们这家布店的师傅很不错,马上就能把你的衣裙修补如新,不如你暂且换下衣裙,我让师傅替你补补,你就先穿我们店铺里的衣裙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取了一件簇新的大红衣裙递给她,“雪天穿红衣裳最好了,艳而不俗,远远的就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加之你的伙伴通体雪白,你若穿了红衣裙更是相映成趣,不信你试穿一下就知道了。”
他说动了她的心思,兮时接过那件大红的衣裙去后堂换上。他的眼光不错,挑的这件衣裙正合她的身。
不住地理着身上的衣裙,她怯生生地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那模样是如天从未见过的,记忆中他这个小师妹只穿白色的衣衫。
二少爷赞许地望着她,点头称美:“你果然很适合这身红衣装,这套衣裙就送给你了,当是我们乜家商铺对你的赔偿好了。”
“不必,我还是穿那身白色衣裙回去好了。”低头望着这身红,她浑身不自在。
“你刚才的那身衣裙自当缝补好送还给你,这身红装就当是我送的——其实人穿得鲜亮点,心情也会好些,不信你试试。”
那日兮时最终还是穿了那身红装离开了乜家商铺,且这身衣装一穿就是多日,她还令人去乜家商铺照着这身红装的尺码买了许多花衣裙回来,看得如天目瞪口呆。
“这乜家的二……二二少爷还真有几分本……本本本事,能让你这个……这个从不穿白色以外衣衫的人买回这么多……这么多鲜……鲜鲜亮的衣裙。若由他做乜家当……当当当家人,乜家日后怕是要如日……中天,这么好的……的孩子若只做个商人似乎可……可可可惜了。”
兮时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想干什么?”
“既……既然……然你不肯接……接我的班,我瞧着这位乜……乜乜乜家二少不……不不不错。”
“你动他的主意?”
“除非你肯……肯接我的班。”
他摆明了二者取其一,兮时坚决不让自己的人生为他所掌控,“我就不信有就办法让人家做你的徒弟,你没听说吗?那位乜家二少早就被他爹立为接班人了,岂会就这么放给你?”
“我自……自……自有办法。”
如天转身去了,再回来已是自信满满,“很快那小子就得管……管我叫……叫师父。”
“你耍了什么奸计?”兮时踮起脚尖瞪着他,谁让她人小蚌子矮,这样瞪着不够分量啊!
如天轻松将她摁了下去,反问道:“你不高……高兴吗?如果那小子……成成成成了我的……徒弟,你就能时常见到他,也不用……不用再成天守着玲珑玩,多一个人陪……陪你,不好吗?”
他的话还是颇具吸引力的,山上就只有爹娘、师兄,按照一代代神卜留传下来的规矩,一旦神卜将神力传给弟子便可隐居遁世,爹将神力给了师兄,带着娘隐居山野。她尚年幼,不适合长年隐居,加上爹也觉得她需要多见见世面,便让她陪着师兄待在神卜世代居住的山上,时不时地下山晃荡晃荡。
那么大的山上就只有她和师兄两个人,加上师兄那点破毛病,跟他说话累死了,兮时开始变得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默。爹就是看到这一点,才送了玲珑去山上陪她。可玲珑终究是一头熊,她需要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伙伴,要是乜家二少能上山……
她指尖揉捏着那身殷红的衣裙,在如天看不到的地方咧开了嘴角。
心情大好,她决定带着玲珑去这安北城附近的山里转转,那天进城的时候她就发现山里风景如画。如今又下了雪,想这山里该有一番别样的风光吧!
穿着红衣红靴,披着红色镶着白毛的斗篷,兮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大雪纷飞的山路上。玲珑索性抱着自己粗壮的熊腿,像个球似的在雪地上滚啊宾的,干净利落地将它所经过的雪地压得结结实实。
一丫头和一头熊边走边玩来到了湖边,远远地便瞧见湖里站着一个人,还是个比兮时高不了多少的小子。
大雪天跑到湖边来寻死吗?让兮时好奇的是,这么冷的天跳进结了冰的湖水里,到底是会被淹死,还是会被冻死呢?
她不禁凑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这一看竟吓得她手脚冰冷——是他,乜家二少。
那个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怎么会这么冷的天跑到湖边来一心求死?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心想救下来再说。
她一把扯过他的胳膊,玲珑也滚过来帮忙,又推又挤地将他挪到了岸上。
“你在做什么?”兮时面对乜家小子的语气近乎质问,一个对她说“穿得鲜亮点,心情也会好些”的人怎么能轻易求死呢?
见是她,乜家小子的情绪更加激动,“你以为我要求死吗?不!当然不是,我怎么能死?我若死了,老天爷不就得逞了吗?说什么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偏不信!”
“谁说你活不过二十五岁?”兮时的心头涌起不好的念头。莫非是……
“什么神卜如天,他的话就是天命吗?我不信!我不服!”乜家小子一肚子不服,对爹的不服,对所谓神卜的不信,还有……对上天的不满。
就因为那个什么神卜的一句话,爹取消了他是乜家接班人的身份,爹说乜家的壮大需要持续稳定,不能让一个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人做当家人,爹不再让他跟着他四处巡视产业,还打算盖一座好大的院子,让他住进去。爹说他不需要再跟着夫子学这学那,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爹对他采取全然的放任自流,反倒是对大哥、三弟、四弟的课业抓得紧些了。
随着爹态度的转变,家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原本那些店铺的掌柜、伙计见到他就像见到爹一般恭敬,而如今不过是略打个招呼便散了。
他的世界在神卜如天的预言下,一夕之间全都走了样。
“我一定要活过二十五岁,我要告诉所有人,我的命数是可以改变的。”
于是,他独自进了山来到了这片湖边,因为安北城的那个传说——
传说这安北城的山壑间有一种鱼,鱼死的时候会流出绚烂的眼泪。鱼泪在湖中慢慢凝结成七色的泪状彩珠。都说集齐七色鱼泪许个愿,愿望便能成真。
“我一定要集齐七色鱼泪,一天找不到找两天,两天找不到找三天……一年找不到我就找上十年,我定要扭转自己的命数,我要活过二十五岁。”
他穿着皮衣便往湖水深处走去,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找到鱼泪,许下心愿。
“你别犯傻了。”兮时走上前想要把他拉出来,她想告诉他,那不过是如天为了领他回去做徒弟所耍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她不想说,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只要他做了如天的徒弟,她便不再是寂寞一人了。
眼睁睁地看着乜家小子陷入冰冷的湖水中,兮时自私地选择沉默,看着他一次次弯下腰在水底里模啊模,她的身子也跟着冷了下去。
她心中那个小小的亮点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探到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渐渐结成了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