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都聊了这么久,宜世就算你不累,小叔也该乏了啊!”
藉卉端着一大盘茶点从偏门进来,宜世赶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你叫丫鬟端过来不就成了,还亲自动手做什么?”
“我啊,就是个当丫鬟的命,做惯了这些活,那些丫头们一个个粗手粗脚的,我还怕她们照顾得不周详呢!”藉卉又是倒茶又是摆点心,还不忘招呼梓爷,“小叔,您吃点吧!这么冷的天,空着肚子就觉得更冷了,喝点热茶再吃些点心会好过些的。”
梓爷接过茶点不住地道谢:“还是藉卉想得周全,要是乜家的人一个个都像你这样,我和宜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藉卉叹道:“是啊,最近家里的情况的确不太好,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累小叔你多帮衬着宜世才好。”
“不愧是藉卉,一张小嘴这么会说话,就冲着你,我也会好好帮着宜世的……嗨!你瞧我说的这是什么?怎么是帮宜世呢?我不也是乜家的人嘛!哪里谈得上帮忙啊?”
梓爷低头吃了几口茶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不,刚才我还跟宜世说呢!我们打算把乜家的店铺都卖了,换了现钱,集中运往江南,那里尚未受到战乱影响。却因时局混乱,土地便宜。我们趁这时机多买些地,乜家重新在江南扎根,待战事平定下来,乜家必定东山再起。”
“把现钱全都运往江南?那可是浩大的工程啊!”藉卉满脸担忧,“路途又远,带着这么多银子,怕是不安全吧!”
梓爷像是早就安排妥当,“这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运送银车的队伍装作是往南边运送普通货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银钱运过去了。到那边再派位爷先把买土地、宅院的事谈妥当了,接了银子就付给人家,一切也就妥了。若计划周详很是稳妥。”
听梓爷这么一说,藉卉又笑开了,“这都是你们男人家的计算,我们女人懂什么?你们聊着,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小叔,你也甭回去了,中午的饭我都叫人备下了,你吃了再回去也不迟。”
“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梓爷目送着藉卉出了偏门,仍收不回目光。
宜世却在为梓爷的主张动脑筋,“小叔,你刚才说举家迁往江南的事,我觉得……”
“那只是我随口一说,心中有这么个想法罢了,还没考虑周详呢!”抄起皮帽,梓爷突然急着要走,“这么大的事……不急!不急!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你先忙着吧!藉卉备下的饭,我下回再吃就是了。”
梓爷随口一说,这举家迁徙的事就成了一个幌子。听得宜世好半晌缓不过劲来,嘴里还念叨着:“我还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是解决乜家所有难题的一个好法子呢!”
“怎么样?有什么情况吗?”
虽说和意栖之间结着疙瘩,可到了关键时刻,梓爷却只敢用他。
意栖回来报说:“我都叫人盯着呢!到现在内院里也没什么可疑的人出来进去的。”
他就纳了闷,今日午时梓爷匆匆跑过来要他调几个灵光的小子把着内院的几扇门,对进出的人只盯不问。他都把了好几个时辰了,眼见着天都已黑,也没见什么可疑的人——梓爷是不是越来越胆小啊?
正说着,天空忽然飞过一只白鸽,梓爷像是早有准备,手一挥,旁边的护卫应声射下鸽子交到他手中。梓爷支走了护卫,这才模了模鸽子,果然从鸽子脚上解下一支小竹筒,里面藏着卷好的纸。上面只写了十二个字——
举家迁徙江南,近日银车先行。
梓爷的脑子一下子蒙了……
他最不愿见到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是她!真的是她!紧接着,他的脑子里闪出更不好的念头——宜寞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他心头一慌,脚步也不觉快了许多,径自朝着二爷的院子去了。
他前脚刚走,宜幸就过来了,见着意栖他随口问了句,“小叔怎么了?见了我就走?”
“不是见了你就走,是去干什么很重要的事了。”具体个怎么重要,他也不知。
“发生什么事了吗?”宜幸只是好奇,而他和意栖之间是向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
意栖冲他挑了挑手指,“附耳过来。”
他送上耳朵,意栖这才发觉他得踮起脚尖才够得上他的耳朵,“你这家伙没事干长这么高做什么?”
“是你长得太矮吧?哪有像你这么矮的男人?”宜幸取笑他,“以后可怎么讨老婆哦!”
“我干吗非讨老婆不可?”
宜幸凑趣道:“不讨老婆,难不成你想和我过一辈子?”
“你不讨老婆吗?”
“我不讨老婆,你就跟我过一辈子?”
“我……”意栖惊觉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啊?像绕口令似的,“话归正题,刚才梓爷……”
他把刚才的事说予他听,宜幸的眉头渐渐锁紧,转过身郑重地对意栖说道:“这件事你万不可再对第二个人说,我去去就来。”
看他满脸紧张,莫非这是件惊天大事?
宜幸走出十步之外忽偏过头来盯着他良久,“我不讨老婆,你就跟我过一辈子吧!”
意栖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好半天合不上嘴。
藉卉料想得不错,在山里盘桓了好多天的宜寞恰恰今天回了府。他刚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去见兮时,她就来了。
“大嫂,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听说你又去湖边寻找鱼泪,好不容易才回来,所以我来看看你。”
“多谢大嫂关心。”
他们之间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客套,客套得不像相依为命十五年的人。或许,他们彼此都没有打从心底里把对方当成可以相依为命的另一半吧!
两人间流淌着无限的静默,说不出的尴尬充斥其间,宜寞决心终止这份僵持,“大嫂,我刚回来,还有些事要做,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藉卉叫住了他,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有一天他发现真相会勃然大怒吧!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宜世和宜寞,若两个只能活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拿刀捅死宜寞——这就是女人的爱,太过纯粹。
“宜寞,若有一天……我是说假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但也请你想想我往日的好。若有来世,我做牛做马还给你。可是今生……是宜世救下了我,我得还他。”
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他却也不追问,只应了声:“好。”
这一个字就包含了他们过去的种种,以及未来无限的可能。
这些听不出意思,却充满味道的对白全落在了梓爷的耳中,他一路跟着藉卉过来,心下猜测着她怕是要来见宜寞。果不其然,藉卉还真就是来见老二。莫非与藉卉同谋的人就是宜寞?
可细想来也不对,藉卉若是给宜寞通风报信,哪还用得着信鸽?这不容易授人以柄吗?可若说整件事跟宜寞毫无干系,藉卉明明陪伴了他十五年,她的一点一滴怎么就逃过了宜寞那双慧眼?
左思右想,梓爷决定还是将这件事告诉宜世、宜驭,三个人的脑子总比他一个人好使。
他转身蓦然撞上一张似笑非笑的容颜,“宜幸,你怎么突然站在我身后,想吓死小叔吗?”
“小叔,你胆子那么大,还受不得这点惊吓?”
宜幸探出脑袋向前望了望,“您在这儿待着做什么?监视谁呢?不会是我大嫂吧?”他又瞧了瞧,“刚才我二哥也站那儿呢!您盯着他们做什么?”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莫不是我大嫂跟二哥之间有奸情,正巧被你撞破了?”
“你胡说什么?”梓爷骂他,“这种事也是能拿来乱开玩笑的吗?”
“怎么不能?”宜幸一本正经地说道:“咱们乜家这种嫂子与小叔子之间的情事还少了吗?”
梓爷后背一紧,仿佛安北城冬日的寒意一股脑地全都灌进了他的脖子里,冷得人牙齿都绷紧了。
他借故欲走,宜幸很不识相地跟在他身后,“小叔,说个故事给你听,我最近才从醉春楼姑娘们那里听来的。”
“有个姓孟的夫人过了门见妾室比自己更得宠,而且那妾室还早已生下了儿子。不知是为了可巩固自己大夫人的地位,还是受不了春闺寂寞,便搭上了小叔子。刚过二十的小叔子被孟氏的美貌所吸引,便跟嫂嫂有了奸情,很快还生下了个儿子。可怜叔叔与自己的亲生骨头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不能相认。”
宜幸拉拉浑身发抖的梓爷,“小叔,你说这小叔子是不是太惨了点?”
“宜幸,你……”
孟氏……孟氏……莫非他……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宜幸果然比他想象中精明得多,梓爷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总算找到了开口的力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我爹、娘和大娘的丧事吗?当时宜驭哭得很凶,他抱着你说‘以后再也没有爹娘疼我了,我睡不着的时候,爹再也不会抱着我睡了。’
“我记得你对他说:‘今后你睡不着的时候,小叔抱着你。’当时我望向你,小叔你却极不自然地撇过脸去——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爹去世后,由你照顾着我们几个,我发现你在我们兄弟四个中一直偏袒老四。慢慢大了些,有时我回忆起小时候你跟大娘相处的情景,心里的疑惑不禁越来越大。”
仅凭一点疑惑就皆开当年的秘密,梓爷暗叹:乜宜幸实在太可怕了。
可怕的还在后头呢!
“真正让我明白一切却是意栖进门以后,小叔,是你的私心出卖了你。你太希望事情能获得一个圆满,其实这世间的事哪有圆满的?”
“你知道意栖是……”
摇摇头,宜幸冲着梓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意栖不曾对我说过,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凡意栖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既然他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还对意栖抱有那样的感情?“你明明知道你和意栖是不可以……”
“小叔,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明明就什么都知道,可在乜家却始终装得万事不理,只懂吃喝玩乐的无能少爷,“你到底想干吗?”莫非他还有更凶险的目的?
“我说了,只是闲来跟你聊聊。”他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却看得梓爷心头更慌。
“你为什么从前一直不说?现在又来提及?”宜驭对他这个三哥从来就不友善,宜幸若存心报复,早可以揭开这桩丑事。
如今乜家一步步陷入危机之中,他此刻提及,莫非……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宜幸开出自己的要求,“我可以一辈子信守这个秘密,只要小叔你帮我摧毁乜家。”
“什么?”梓爷大吃一惊,“你是乜家三爷,你怎么会希望乜家垮了呢?”
“小叔,你觉得这还是一个家吗?”
相互践踏、彼此诋毁、争夺权势,阴谋、骗局、伤害、摧毁充斥其间,这样的家还不如醉春楼让他睡得塌实。
宜幸清楚地告诉梓爷,“我并不想要毁了你或是宜驭,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梓爷仍想要坚持,“你没有任何证据,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你要证据吗?要意栖为我的话作证吗?”宜幸满脸与世无争的春风得意,“即便没有任何人证,我只单把这件事告诉老四,你觉得今后他会怎么看你这个他最信赖的小叔?”
他的可怕这些年来梓爷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锁紧的眉头不如梓爷此刻的心扣得紧,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你……到底……想怎样?”
“不要想法挽救乜家,随它自生自灭吧!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意栖,让乜家彻底地……彻底地垮掉吧!”
他要为自己和意栖争取包宽松的家园,他要为意栖的娘亲报仇,他要这个早已不像家的地方垮掉——这就是他想要做的全部。
他狠吗?
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