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是她欠他的。
“对不……”
“谢谢!”
他的感谢比她的道歉来得快了一步,她怔怔地望着他,因为他的道谢。她做了什么需要他感谢的事?是把他打成猪头,还是以他的血洗了他的白衫?
“谢谢你打醒了我。”否则,他的疯狂还会一直蔓延下去,那——或许会毁了另一个女子的人生。
“我不小心抽痛了你的脸是我的错,对不起——这样道歉会不会太简单了点?”
甩甩头,她换个类似于见到金子的表情重新演练,“我不是有意用抹布抽你的脸,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请你吃面——鸡蛋面哦!不是面片汤,是鸡蛋面嗳!”
“他不喜欢吃面食,不管是面片汤还是鸡蛋面都一样。”
青灯实在不忍心打扰流火小姐的卖力演出,可是听着她对着房门唧唧咕咕了半个多时辰,他听得实在有点头昏脑涨。为了拯救自己可怜的耳朵,还有那碗眼看就要膨胀得与面片汤无异的鸡蛋面,他还是好心地告诉她吧!
有点意外,他以为她这个吝啬鬼、守财奴除了钱,不会在乎任何东西、任何人,何况是个已卖身给自己的奴仆呢!
“那他喜欢吃什么?”
“你很关心他?”
青灯知道步忍有张让女人看了目不转睛的脸,若是月色下吹起竹笛更是连女人的魂儿都给吸了去。莫非流火小姐也吃这一套?青灯还以为她只会喜欢那种满口金牙的男人。
她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非常恰当的借口,“我不是把他弄哭了吗?总该道个歉,有所表示。”
他在所有人的面前一直笑得从容,不论那笑容是否出自真心,可他在笑。唯独那滴泪破坏了他自在的面具,落在她心里,沉沉的,重重的,堵得她胸口难受。
“你以为他那滴泪是因为你?”
趁着流火小姐愣神的工夫,青灯无声无息地接过那碗鸡蛋面——面有点凉,汤也少了些,但总比面片汤爽口——他凑合凑合往嘴里塞。
“不是因为我打疼了他,那是因为……”
和尚卖起禅来,“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一个你不知道的人。”
“那个嫁了别人还死掉的女人?”
“你也知道舞雩?”一根面条从青灯的嘴里滑落,那是步忍藏在心底里最深最重的秘密,为何会轻易告诉吝啬鬼?
“原来她叫舞雩。”
流火小姐得意地咧开嘴角,青灯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当。她推门欲进屋,和尚才不想跟这条可怕的毒蛇多待呢!
“他不在屋里。”言下之意,请您老人家赶紧打道回府吧!
“去哪儿了?”
“海日楞那儿——那个跟舞雩长得很像的姑娘据说是海日楞的人。”好复杂的关系。
青灯的话在流火小姐的脑子里转了一道弯,她调转方向大步朝别院方向走去,临走不忘丢下一句——
“那碗鸡蛋面用了半斤面、四颗鸡蛋,算你五厘金子——从你工钱里扣,加上值二百两的黄花梨木门板,你起码得给我白干两千零一天的活。”
她的话让青灯再也吃不下那余下的半碗面——他这张贱嘴啊!
要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流火小姐面前更没有便宜可贪——至理名言,记住了!
步忍的出现让海日楞有些惊讶,他紧张的表情更让海日楞觉察到他今日的与众不同。
“有事?”
“从你房里出来的那位姑娘……”没有工夫拐弯抹角,步忍直奔话题的中心,“那位姑娘……”
“你说的是红蔌?”
海日楞知道红蔌的美有多引人遐想,可他并不认为她的美足以让面前这个自在从容到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无所谓的男人方寸大乱。
“把她给我。”
这四个字重重敲打着海日楞胸口,他知道当步忍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定也有着同样的震撼,他怕是被自己给吓到了。
“你要红蔌?”
步忍重重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什么理由也不给,一句话就问他要人?他的架子还真大,海日楞算是见识到了。
“敢问先生,红蔌哪里得罪您了吗?”
步忍摇了摇头,这其中的因缘纠葛他并不打算多向他解释。
那就怪不得海日楞要拒绝了,“要知道红蔌是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她是给不了的。而且,她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也不可能把她给你……或任何人。”
挥开宽大的白色袖袍,步忍的耐心显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随你开条件。”
“你以为我的任何条件,你都有办法满足?”这个男人口气可真大,他平日的从容也来源于他自以为的无所不能吗?
“目前你最想要的是八神兽的精魄,我可以给你金算盘,其他神兽的精魄我也可以为你去寻。”
他一出口便骇了海日楞一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到底是人是神抑或是鬼?
青衫抹面,海日楞急欲掩饰,“我不过是为了王上寻找神兽精魄,并非我想要。”
“你不想要,你师父奥达也不想要吗?你不想称王,法师一族也甘愿受御临王的驱使吗?”
步忍一改往日随遇而安的潇洒模样,眼中锐利的光芒势不可挡,“只要御临王一日未得到八神兽,他就只是御临王,无法称帝。若在这之前谁能镇住八神兽,他便成了名副其实称霸天地的帝王——我说的,是否同你师父说的一样?”
震惊之下的海日楞无法掩饰被道破秘密的尴尬,他怎会知道师父的想法?他怎会知道法师一族的核心成员之间不可言喻的野心?
那是师父的秘密,是法师一族的秘密。一旦泄露,灭族之祸将在所难免。
如此重大的秘密眼前这位白衫先生竟然一清二楚,他是谁?他和师父之间有着怎样的交结?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向你要女人的人。”他是什么人该海日楞自己看清楚,“给,还是……不给——你就给我一句痛快话吧!”
海日楞还是那句话,“红蔌不是东西,不是你我之间一句话便能交接的货物。”
“我可以现在就将金算盘双手奉上……”
步忍一句话未落,金算盘已重重落在他的脑门上,伴随而来的还有流火小姐的虎啸狮吼:“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决定金算盘的所属?你又凭什么决定一个女子的归属?”
她平生最恨……最恨将女人当成货物般处理的自以为是的男人——她最恨这样的男人。
她以为他不是。
她曾以为他绝不是那样的男人,他谈起舞雩时的眼神、表情、笑容,都告诉她,他是个重情重爱,绝不会将女人当成货物般出让的男人。可是,今天摆在她面前的步忍却令她彻头彻尾地失望。
他令她再度绝望。
抄起金算盘,她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脑袋,嘴里大骂着:“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可以用金算盘交换一个女子的一辈子?你凭什么决定别人的一辈子?你凭什么?你这个孬种!坏蛋!畜生!白痴!窝囊废!死猪!蠢蛋……”
她将她所有骂人的词汇都用上了,一次又一次落下的金算盘在步忍的脑袋上砸下一片淤青,青紫逐渐扩大扩大,融成一道红色的液体自他的额上滑下,经过他的眉宇之间滑向他的鼻翼,最终一滴一滴自他的下巴滴落在他的前襟上,染成一片血红。
海日楞被流火小姐莫名其妙的愤怒震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被打的那位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自己被打成猪头,任血流不止。
他不躲不让,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等待她将自己打醒。
也许,这世上唯有她能救他了。
瞥见步忍满面血污,听着青灯一声声“怎么给打成这样?怎么就打成这样了?”流火小姐心下清楚,若非海日楞劝阻,这会儿她已成为杀人凶手了。
她以为她已遗忘的种种,她以为她早已不在乎的种种,她以为她可以处理好的种种,在情景重现的瞬间告诉她:嘿!霸流火,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从未逃月兑过往的种种。
她输了,败给了自己。
把头埋到胸前,她不忍正视步忍快被血掩盖的脸。
是自责还是往事重现的伤痛,她一时间竟说不清楚。
低垂的目光触及一双绣了银边的靴,她顺着靴往上望去,是熟悉的白衫,还有那上面不熟悉的血红。
她飞快地低下头,却被他的手逮个正着。他握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望向他的脸。
道歉,是她欠他的。
“对不……”
“谢谢!”
他的感谢比她的道歉快了一步,她怔怔地望着他,因为他的道谢。她做了什么需要他感谢的事?是把他打成猪头,还是以他的血洗了他的白衫?
“谢谢你打醒了我。”否则,他的疯狂还会一直蔓延下去,那——或许会毁了另一个女子的人生。
第一次听到有人因为被打得头破血流而感谢别人的,他可真是一个怪人。当然,她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耸耸肩,她冲他咧嘴一笑,“我以为你会打回来。”
“我不是那么没风度的男人。”挂着满身血污,并以微笑的脸看着面前的凶手,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是是是,你有风度,你有魅力,却还为个女子神魂颠倒到连金算盘都肯拱手送人。你这送的哪是金算盘啊?是你自己余下的人生嗳!”最后这句是小小声咕哝出来的,却还是恰恰好落入他的耳中。
一惯从容的脸上涌起阵阵不自在,他揉揉自己肿得都快看不出是他的脸,为自己辩解道:“不是的,只是因为……”
“她长得很像舞雩?”
她直率得让他觉得自己像头捆在砧板上的猪,不自在地闭了一会儿眼,她能不能当他已经死掉了?
她受不了地瞪着他,都到了这会儿,他还在逃避,“喂,步忍,清醒点!”
她毫不留情地拍打着他帅帅的脸颊,只不过这回用的是她柔软的手,“舞雩已经嫁人,然后死掉了。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这个女子不管有多像舞雩,她都不是!不是,你明白吗?”
他的大掌复上她的手,轻轻地将它们从他自个儿的脸上扯下来,“给我点时间,我会清醒的,若我还是醒不了,你再打我也不迟。”
他的回答让青灯差点掉了下巴,他是他认识的步忍吗?他真的很欠揍嗳!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他无数次地劝过他忘记舞雩,离开皇宫,放下那个女人临死前丢给他必须得背上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年的包袱走吧!
他不,他偏不!
像个傻瓜似的留在那个被书卷包围到暗无天日的暗天阁,他甚至忘记了出宫的路,只因为对舞雩的那个承诺。
青灯劝了几十年未劝醒他,没想到流火小姐几个巴掌就把问题解决了——这不是欠揍是什么?
包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流火小姐,没想到你这么在意步忍哦!”翘起的尾音带着暧昧的成分。
“废话,他的人生是我用金算盘换回来的,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送给其他女人,这种亏本买卖我霸流火怎么会做?我傻啊?”她理直气壮。
“你不傻,你要是傻,这世上哪里还有精明人?”尤其是在钱方面——青灯在心中补充说明。
谁还管他想些什么,屋里那两个人正对坐在灯下,一个笑眯眯地喝着茶,另一个小心翼翼地为人家包扎着伤口,彼此间正说着他们才懂的暗语呢!
“我以后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打你吗?”
“我希望你在我不清醒的时候把我打醒——记得,别打脸。”
受伤有受伤的好处,被打成猪头有被打成猪头的好处。
起码这几日步忍没再被他的主人派出去做苦力,晚饭的时候也享受优待,没和那十六个男人外加一个和尚挤在一起吃面片汤,而是独自享用流火小姐特意吩咐厨子为他做的猪血粥——那丫说,吃什么补什么。
他缺猪血?
连续吃了四天的猪血粥,补了多少血回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见到那红得发紫的猪血粥,他的脸就涨得通红,一股热流欲从他的鼻孔喷薄而出。
他举手投降,乖乖回到大伙中间,继续与面片汤对峙到底。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意见要发表。
“流火小姐,”他谄媚地冲她笑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以后晚饭可不可以换点花样?”
“已经换了。”
她一句回答换来十七个男人外加一个和尚质疑的目光,流火小姐坦诚地掰着手指算给他们听。
“昨晚吃的是青菜面片汤,前天晚上吃的是白菜面片汤,大前天晚上吃的是鸡蛋花面片汤,今晚吃的是荠菜面片汤,明晚吃豆腐面片汤,后天晚上吃寡面片汤——六天晚饭吃的都是不重样的,还要怎么换?”她一副你们别不知好歹的表情。
这也叫不重样?
步忍实在很想一头撞死在这饭桌之上,大约是这几日猪血粥喝多了,气血比较旺,他居然大胆的带头向主人提出意见来。
“流火小姐,你看看,你看看我们这些悲惨的仆人,早饭是白粥,午饭是干馒头,晚饭一律面片汤。我们要求也不多,不过是希望晚饭的时候能多两道菜,吃点米饭,偶尔见到点荤腥——过分吗?很过分吗?”“我没有要求你一定得吃面片汤啊!我其实是给了你选择的。”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碗里剩的那口汤,从怀里掏出帕子极精细地擦了擦嘴角,那模样倒还颇似大家闺秀。
“你有三种选择,一、吃面片汤;二、花钱点菜;三、不吃。”放下碗筷,她扬着笑站起身,丢下一句,“各位慢用。”她兀自回房算账去了。
这就是他提出抗议的结果?步忍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她这是什么态度?
她这是什么态度嘛!
“不吃。”他极有骨气地推开碗筷,“我选择不吃,咱们都不吃,明天没力气干活,我就不信她还能坚持不改善伙食。”
“这招对小姐没用。”
深知流火小姐脾性的老六头一个站出来泼步忍的冷水,“用小姐的话说,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劳力多得是。一天一钱金子的工钱,满街上有一半的男人愿意来干活。”
用绝食来威胁小姐?还是算了吧!
十六个男人加上一个赶着回去抄经的和尚重新低下头吃面前的那碗面片汤,抗议者从头到尾只剩下步忍一个。
这帮没骨气的家伙!
他们越是这样,步忍越是要为自己争口气。推开面前的饭碗,他用实际行动宣布对流火小姐的抗议。
他——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