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斤半将自己卖了五千两银子之后,她爹连同她的那些哥哥嫂嫂们倒是一反先前急于将她嫁出门的态度,极力挽留他俩再多住些日子。
向来眼神只飘过他们头顶的三嫂竟主动让出她先前占据的那间书房,还文绉绉地说,如果二闲王不介意可以暂居她的卧房,又说她那间卧房虽不起眼,却是再雅致不过的了。
二闲王把眼一斜,笑得诡异,“九斤半在我王府里,伺候她的丫鬟的起坐间都比你那间屋子大,说到雅致……我瞧着你那屋倒是挺眼熟的,跟我王府里花匠的居所很是相似。”
几句话把个三嫂的脸说得青黄不接。本来嘛,他二闲王就是个俗到家的人,最恨那装文雅装到目中无人的穷酸之辈。
二闲王本想再多住些日子,报复报复先前将他和九斤半折腾得要死的那屋人,可也不知道九斤半是怎么想的,她甚至不愿再多停留一刻,连夜便催促二闲王离开她的家,返回王府。
拗不过她的坚持,他到底还是带着她连夜走了。当她的家人抹着眼泪擦着鼻涕冲他们的马车挥手道别,连呼常回来看看的时候,她——再没有回头瞧一眼。
二闲王很满意五千两银子换来的结果,得意洋洋地跷着二郎腿,在马车里哼着乌七八糟的小调,很是惬意。
“为什么?”
马车中凭空响起她的声音,低沉到有些沧桑。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以内官的身份进驻我家,就是算准了等我把这些年积攒下的俸禄全部使尽,他们一定会急着把我嫁出去。到了那时候你就以内官的身份,拿着五千两向我爹、我哥他们提亲。最后你再声称那五千两只能当嫁妆,不能做聘礼,让我彻头彻尾地看明白,他们自始至终只是想从我身上得到钱罢了——是不是?”
他喉头一滚,支吾道:“我……我哪有那个好脑筋?我连应付罢月都少根筋,哪有那个头脑想出这么些计谋?”
九斤半冷着眼打量他半晌,就在他以为她已然相信的时候,冷声道:“你真的像你所表现出的那么蠢吗?”
二闲王将视线转移出马车,妄想岔开话题:“怎么走了这么远都没见到什么人啊?今夜咱们得找家客栈投宿一宿,明天赶路……”
还想装下去吗?不是要她面对她面前所有的残酷吗?那也算上他一个吧!
“我头回在王宫后花园的偏僻小道边撞破了你和当时身份还只是殿下的罢月在密谋兵马之事,当时你便借机要我帮你出计谋,表面上你对我言听计从,可暗地里你确是做了许多我不知道的动作来稳固你的势力,让罢月殿下动你不得。
“你暗自隐藏实力,将大股兵马交到景妃娘娘蒙家的后裔手里。自娘娘病逝后,这些年也不知怎么的蒙家人备受打击,在朝中势力全部丧失。在他们近乎绝望的时候,你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必定为你效忠。
“罢月殿下登基为女主后,提拔了西陵家的一干人等,可对你手中的那些兵马到底是不放心。她让西陵客大将军辅佐你,这是表面上的,暗地里她是在让你们这两股势力互相制衡。
“也就是这个时候,你三不五时地便往我墙根底下钻。开头我也以为你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笨王爷是来找我讨主意,直到罢月女主将拂景小姐送到你府里当差,我仍未看清你的真实意图,直到你一改从不理闲事的作风,上表请罢月女主将拂景小姐赐给西陵客大将军为妻,我才真的有点看明白这件事,也开始有点明白你这个人。”
她深呼吸,终于鼓足勇气一口气挑开他披在脸上的那层面纱,现出他的真面目。
“拂景小姐是先王钦定的青衣宫人身份,她留在宫里的任务是为景妃娘娘守灵,她身为宫人的身份是一生一世也不可能改变的。要把她嫁给西陵客大将军为妻,这是天大的难事。怕只有无所顾忌的罢月女主才会推翻先王的旨意,还拂景小姐自由。
“你盘算好了,如果直截了当将拂景小姐自宫中嫁给西陵客,便不能达成你的私心。所以你开始谋划,这第一步是让罢月女主以为你这个之徒对拂景小姐有意思,于是你瞄上了跟拂景小姐住同屋的我。你常来我院里向我讨主意,你知道堂堂王爷常进宫,还总往内苑宫人的屋里跑,这事必定是要传到罢月女主耳中的。
“果不其然,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罢月女主将拂景小姐给了你,一个小小的宫人,坐拥天下的女主怎么会放在眼里?赏给你,不过是向臣下施个小恩惠。可罢月女主并不知道你心中真正打的算盘。
“你将拂景小姐放在府里,一反见到美人就流哈喇子的习性,对她是礼遇有嘉,刚开始我还真以为你这样做是因为我为了拂景小姐恳求你的缘故。不多久,我便发觉我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你做这一切打一开始就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你将拂景小姐仍当蒙家小小姐一般供着,压根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西陵客。你耐心地等到时机成熟,便一改从前酒色之徒的邪性,义正词严地上表替西陵客求亲,摆明了是在拉拢西陵客成为你麾下一员大将。在这场算谋中,你甚至连罢月女主的心性都算在内了——
“你知道罢月女主对遣风倾心已久,而遣风说到底毕竟是西陵家的人,他只会盼着他小叔西陵客的好,只会想要他小叔得到幸福;你也知道罢月女主愿意成全西陵客,不愿为难遣风。
“你更知道在每个人的眼中,二闲王都是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贪恋的破落形象,美丽温娴的拂景小姐到了你府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将她纳入房中,一逞兽欲,而你那个时候上表为西陵客求亲更显得你的无上恩德。
“结局尽如你意,西陵客完全臣服于你,先前你交托给蒙家子弟的那些兵权也尽在掌握之中。待一切已定,斜日女主归来了——她的归来怕是整场谋划中唯一不在你意料之中的。”
“你错了。”
一直安静听着她分析的二闲王忽然开口,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峻的笑,与平日里那个沉湎酒色的二闲王截然不同。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斜日尚在人间。”
她说了太多太多,该由他来说说那后头的事了。
“我告诉过你,我的亲生父亲是革嫫女主的丈夫,可他偏偏不安于室——这个词形容男人或许并不合适,可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适合形容我父亲的了——他镇守边关竟然沾染上我娘,还生了哥和我。
“若换做平常的正室得知此事或是宽厚地接纳,或是冷漠地看着,再不济也就打翻醋坛子大吵大闹折腾去。可我父亲的正室夫人是这革嫫天下至高无上的女主,按照她手中握有的权力完全可以派出黑衣秘器将我们母子三人暗杀于边域。
“可她没有,她将我们接进宫中,将我们安置在宫中,这是恩德吗?是!是天大的恩德,可接踵而来的便是无止尽的折磨。
“在那些年里,我们母子三人在宫中唯一的依靠——父亲,从不曾管过我们。用他的话说,他亦无力。怎么会不无力呢?他最爱的女人自始至终就不是我娘,我娘不过是他在黑夜里的慰藉罢了。连我初次见到女主的时候都不由得惊诧,她竟跟我娘长得如此的相像——哦,我错了,不能说她像我娘,只能说我娘长得和女主相似。这大概就是我们母子三人不幸的源头吧!
“在宫里的岁岁年年,我娘学会了忍气吞声地熬日子,我哥学会了坚强无畏地伺机而动。九斤半,你猜我学会了什么?
“我哥,女主赐名‘永闲’,我被赐‘二闲’,而女主唯一的儿子取名‘嗣正’。这三个名字摆在一块还不清楚吗?女主希望我和哥哥成为天下间最闲的闲人。可偏偏哥厌恶自己的名字,他要争取,要奋进,他曾发誓要将宫中那些欺负我们的内官、宫人狠狠地踩在脚下。我没有他的那颗勃勃的雄心,我情愿做个闲人,一个快活的闲人。所以自幼年起我便学会了一件事——装傻。没有人会去跟一个傻子计较,即使是那些势利眼的内官、宫人。
“哥的雄心让他辅佐嗣正王兄,得以更名‘永贤’,被封殿下。好玩的是,嗣正王兄对权力视为猛虎,哥终于接过王权成为这革嫫这天下的主人,虽然他身上并没有流着王族的血脉,这也是他始终介意的。
“相对于哥的奋进,我的装傻则更为成功。这个闲王当得让全天下的人都忘了我的存在。这很好,这也正是我要的结果。唯一不好的是,哥驾崩前偏要将这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交给我,那是足以让天下易主的权力。我不想接受,可到底拗不过哥,接受兵马的同时还要接受他临终托孤——替他效忠斜日,这是哥的原话——效忠斜日,我手中的兵马只能效忠斜日一人。”
效忠?
这两个字撼到了九斤半,她在宫中年数久矣,她知道当年永贤王上在几个儿女中,对斜日女主最为疼惜,可为什么是效忠呢?难道永贤王上与自己的女儿之间还存在主仆关系?
二闲王未做解释只是径自说下去:“斜日失踪前曾到王府找过我,叮嘱我若她近日出意外,我要按兵不动,等待她的归来。不多久,她果然失踪。自那时起,我唯一要做的便是等待她的回来,想尽一切办法保存我的实力。至于挑上你当我的参谋,一开始是为了试探你究竟靠向哪边的势力。
“斜日失踪当晚去赴了罢月的酒宴,本该你随同前往,可那夜她带去的却是拂景。我开始猜测或许你是罢月安插在斜日身边的人,我接近你是为了探察你的虚实。若你当真是罢月的人,我还想从你身上了解罢月下一步的行动。一再地接触之下,我发现你还当真单纯得很,一点也不像在这宫里磨出茧子来的老宫人。”
一切都明白了,可九斤半听着却更糊涂了。
“既然你接近我只是为了试探我,试探完了,又利用我将拂景小姐弄进了你的府里,也帮斜日女主重返王廷,大事已成,你又为何向主子要了我到你府里?更为何要跟着我回家?还要逼着我看清我家人的面目?”
不提还罢了,提起在她家中他的种种作为,九斤半禁不住愤慨,“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些?为什么要让我明白他们都不疼惜我,只是在利用我?为什么要让我懂得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的感受,他们只当我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工具?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你没有倚赖,自身边、从心中,只剩下我一人。”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着,他趁着她闪神的工夫将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中,冰冷的唇狠狠印上她的温软。
至此让她明白,他们早已是无法分割的共同体。
那一吻连同马车里那些甬长的话语一同落进了他们彼此的心里,谁都明白他们再回不去过去单纯直白的关系,可至那以后回王府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字半句。
马车晃悠悠地颠到了王府门前,她跳下马车,无视他向她伸出的手,却没办法无视王府墙根底下蜷缩的一团小白毛。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那团小白毛的身上湿漉漉的,窝在墙根底下不住地打着颤。看在九斤半眼里,不知不觉中心便软了。
她蹲到小白毛的身旁,摩挲着它的脑袋,它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暖,抬起失神的眼回望着她。
原来是条小狈,好像才几个月大的样子,身子不时地颤抖着,可怜巴巴的小眼与她对视,看得她眼里发酸。
“你娘呢?你娘去哪里了?我想你娘一定是去世了,所以才没人理你。你娘要是在,肯定会很疼惜你的。”
二闲王站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瞅着她对小狈说话,这些天她可是连一个正眼都没瞧他,对着一条没人要的烂狗倒感怀起身世来了。
“进府吧!这一路上又是土又是雨的,我让丫鬟备下水,你洗了澡早些休息吧!”
他在同她说话,她全当没听见,眼中只有那条臭狗,“跟我走吧,以后我疼惜你好了。”
那团小白毛仍不为所动,窝在那里滴溜溜的黑眼珠望着她。九斤半想了想又道:“跟我走,我带你去吃好东西。你该是饿了吧?”
末了这句那团小白毛定是听懂了,摇摇尾巴立刻扑上来咬住九斤半的鞋。她笑笑,绣鞋上拖着一条狗进了王府,自始至终都没理后头尊贵无比的赤袍王爷。
不过是一条臭狗,二闲王可不打算跟它计较,而这……只是他刚开始的想法。
饼了些日子,他不想跟那条臭狗计较也已经由不得他了。
九斤半给那条臭狗做了温暖舒适的小窝,将它安置在她的卧房内。每日饭食清水伺候得妥妥当当,一天还替它洗个温水澡。看着她那十根青葱在臭狗的颈项上揉搓着,看着那条臭狗舒服得半阖着眼还不住地吐着舌头,他恨不得将那条狗自盆里踢飞,自己坐进去伸直了脖子给她搓。
见王爷来了,九斤半只是斜眼扫过他,便道:“饿了?”
“嗯。”他大力地点点头,经她这么一问,他还真的饿了,有什么好东西慰劳慰劳他的口月复吗?
九斤半拿浴巾将那条臭狗包裹住,细心地擦去它身上的水,又替它搓干了那身狗毛,这才转身朝起坐间走去。
是去拿给他的吃食了吧!她的心里到底还是惦念着他的,二闲王兀自得意着。
不多时九斤半端着个平碟子出来了,那上面还放着喷香的烤排骨,看上去肥而不腻,正对他的胃口。
二闲王伸手去接盘子,她手中的盘子却跃过他走低……再走低,最终放在了地上。只见那条臭狗献媚似的冲九斤半摇摇尾巴,一步一颠地走到盘子跟前,对着那里面的排骨低下了它的狗头……
“不是给我的吗?”他愕然的视线在她和臭狗之间来回游移着。
“谁说是给你的?你堂堂一个王爷要吃什么没有,还跑到我这里跟狗抢吃的?”她鄙夷地瞪着他,同时不忘尽量漠视他的存在,尤其是他鼻子下方的那个东西——看不见,她告诉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跟狗抢吃的,我还丢不起那个身份呢!”二闲王火大地拿出证据来,“是你刚刚问我‘饿了?’我以为你要拿吃的给我。”
他的回答让九斤半叉着腰放声大笑起来,“饿了?你说饿了?你看好了哦!”她对着地上正吃得忘乎所以的臭狗叫了一声,“饿了!”
那条臭狗顿时抬起狗头摇摇尾巴,滴溜溜的狗眼巴巴地望着她,九斤半得意地指给二闲王看,“这下明白了吧?‘饿了’是它的名字。”
“饿了?它叫‘饿了’?”二闲王的心中九曲十八弯,这在搞什么玩意?一条墙根底下蹲着等死的臭狗居然还有了名字,而且还是这么个怪名字。
九斤半难得好心情地解释给他听:“它之前大概是饿坏了,所以我喊它什么它都没反应,独独说到‘饿了’,它就会乖乖地听我话,所以我就叫它‘饿了’。”
说话间每提到“饿了”,那只臭狗都冲着她摇摇尾巴,满脸讨喜卖乖。那副谄媚的样子让二闲王看着就来气,可又不能当着九斤半的面将它变成烤狗肉。
算了,他告诉自己别再跟一条狗生气,他要见的人是她。
“你……你对我们的事是怎么想的?”上惯了风月场的他,在面对她,在问这话的时候竟会紧张,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我们?我们之间有什么事吗?”
她蹲子替饿了擦脸,以手指轻轻地梳理它的毛。饿了惬意地躺在她的脚边,他们就那么腻在一起,看得二闲王有些吃味。为了能尽快变成饿了,和她腻味在一块,他索性把话挑明了。
“我的心意那天在马车上你也该明白了吧!我想……我想要你。”
她冷冷地别开脸去,留下冰冷的侧脸,“要我?要我做什么?为奴婢伺候你?我原本就以五千两银子的身价卖给了你,你不用担心我会跑掉。要我做你的陪寝?很抱歉,我毕生没那么高的志愿。”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他急于辩解,“我是真的中意你,喜欢你,我……我是真心的。”三十来年,头回动了真心,他不由得慌了神。
在经历了马车上那段漫长的攀谈之后,九斤半却出奇的冷静,甚至近乎冷漠,“我的爷,你的真心太过复杂,我看不懂,也不敢去看。”
他知道,之前他对她的利用回头看来的确有些可怕。他愿意做任何事,扭转他们如今的僵局,“那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的真心?”
她只是摇头,“不用做什么,真心即使不表示,我也能感觉得到。若是别有用心,做再多也是枉然。”
她抱紧饿了,与一条狗对视着彼此的真心。
“就拿饿了来说吧,我带它回府,给它吃的,让它肚子饱了,有个自己的小窝,可以踏实地睡上一个好觉。它知道我喜欢它,待它好,它也全心全意地对我。它听到我回来,便会挪着肥嘟嘟的热情地舌忝我的脚指头。有时候它大半天没见到我,猛一看到我会扑到我身上,用它湿湿的舌头亲我的脸——它所有的心思就是爱我。它一无所有,没有权力没有金钱没有地位,就凭着它以“爱我”为生命的全部内容,单这一点便能掳获我的心——你,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