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她是谁,对吗?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将父亲和自己关进书房里,韩醉年无法掩饰自己心头正在熊熊燃烧的怒火。
这一个晚上他经历得已经够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他刚刚才得知,那个形似樊若水的胖和尚拿着小长老由国主亲自给予的通关令牌已经出城了,估模着现在已经登上去北边的船了。
柄主亲赐的可以通行南唐,甚至出入后宫的令牌居然助那个叛臣逃逸,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樊若水逃掉了,天知道他带着什么机密信息逃去了北边。可父亲你明知道国主的佛法导师是个奸细,是个……是个……”
“是个女子,一个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
他说不出口的话让为父的代劳吧!“你见到她的真面目了,怎么样,很吃惊吧?依为父多年来观尽美色的看法,若她以女装示人,再去掉脸上那道刻意掩饰的疤痕,即便是小周后也得让出后位。”
案亲吊儿郎当的表情让韩醉年更加不满,“父亲,我们在说的是有关社稷存亡的大事。”
“可你将这等大事非得跟一个小女子牵扯上关系。”
“她在利用国主,利用国主对她的信任,对佛祖的信任,她企图让咱们国家不战而亡。”他越说越激动,他的叫声在如此宁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刺耳。
韩熙载好笑地望着儿子直摇头,“如果国主不信佛,小长老凭什么接近他?如果国主不是做了违背伦常之事,又怎能让那么一个正处于花季的小女子恨到布置出如此庞大的复仇大计,置天下人于不顾?”
“这不是一件仅关乎国主一个人的事,这也不是国主的家事。所谓君王无家,任何有关君主的事都是国家的大事,您难道真要看整个南唐百姓因国主与小姨子之间那点丑事而成为亡国奴?!”
江正竟然说父亲是这世上难得的智者,若智者只是会明哲保身,他宁可自己愚蠢一点。
韩熙载冷静地盯着儿子,像看着多年前的自己。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儿子很优秀,又勇于担当,比他年轻时更志向高远。若儿子身为宋人,存着这样的志向,他当感到欣慰才是。
可惜,他们身在南唐,北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宋和堪比一代明君的赵匡胤。
“我们本该是宋人的。”
韩熙载选在这个时候重复起韩家的家史来,“若不是你祖父得罪了当时周朝皇帝,如今的我们该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你我父子该为大宋的子民。”
韩醉年吃惊地看着父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你不要告诉我从骨子里,你就希望南唐被灭,好回到你的故乡。”
“看看史书吧!有哪个朝代可以长盛不衰的?又有哪个时期会长久战乱?”韩熙载试着向儿子展示除了酒色之徒的另外一面,“对我来说,离开故土就已经做了最后的告别,我并不指望有生之年还能回去,但我希望我的儿子、孙子可以任意往来南北,看尽这大好河山。”
长长一叹,叹去的是韩熙载这么些年的浮华和久久的落寞,“如果当今国主真能成盖世之功,我韩熙载愿意肝脑涂地助他一统山河。可惜……他不是,他是一代词人、文豪,若在开明盛世,他会成为仁君,当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可惜他生不逢时,虎视眈眈的宋帝不允许他就这样风花雪月地活下去。我也生不逢时、身不逢地,君王不战,我等又能如何呢?”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南唐土崩瓦解?”韩醉年怒吼,明明知道父亲说的全是事实,可他依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初衷。身为南唐子民,身系国家命脉。
韩熙载直视他久久,抿紧的嘴唇吐出韩醉年难以想象的结论,“有些你觉得重要的人、事,在时过境迁后,你会发现它在你生命中承载不了多少分量。而快乐、幸福和安逸,这些东西才是你生命中真正的重量。”
“你觉得自己快乐、幸福、安逸吗?”
韩醉年怔怔地望着父亲,“这一辈子,你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过来了,你觉得你活得值吗?”
他不需要父亲的回答,他也知道父亲的心中根本没有答案。
“我所做的,父亲……只是让我等到像您这么大岁数的时候,一个人端着酒杯回忆年少,不觉得人生苍白无力。”
之后很久,韩熙载都为他们父子间那夜的对话而感到后悔。
为了他口中的江山社稷,也是为了向父亲证明他们父子间截然不同。韩醉年来日在朝堂之上当着诸多大臣的面,直指小长老乃北宋奸细,且言语之中大有痛斥国主沉迷佛教,致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的意思。
柄主在朝堂之上已气得差点背过去,一干大臣议论纷纷,更有那趋炎附势之辈直指韩醉年辱没国主,亵渎圣教。只差没有当场将他殴打至死,以他的血来洗涤对佛祖的侮辱。
韩醉年根本不理会他们的指责,他只坚持一句,“如果佛祖真的可以保我国长盛不衰,就让入侵我国的宋军退兵啊!”
“如果佛祖真的能让宋军退兵,韩大人又做何解释呢?”
在这等骚乱时刻,一身僧衣的她出现在朝堂之上,即使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的诸位大臣也感到眩目,何论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韩醉年。
他远远地望着她向自己走近,那番头晕目眩的感觉又上心头,他感觉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他几乎不能呼吸。
她却步履轻盈地停在他的身边,扬着从容的笑注视着在场众人,包括他。
“韩大人,还是刚刚那句话,如果我颂念佛经可以让宋军退兵,您打算怎么办?”
她在跟他打赌?韩醉年实在希望她能收回刚刚的那番话,以佛经让敌军退兵?她也太过异想天开了吧!她当真把自己当成神了?!
凑近她,在她的耳边,他轻声叮嘱:“别再异想天开了,你真以为自己是无量神佛吗?”
“至少在你面前,我是的。”她凑到他耳边笑得正欢。
他又闻到了她的香气,自她身体里散发出的独一无二的味道,郁香迫人,叫他的呼吸全面暂停。这香气叫他想起那夜在温泉里,她紧贴着他身体的感觉……
好吧,他承认,他得跟她保持距离,否则他根本没办法做回自己。
江正倒是毫无顾忌,在朝堂之上尽显她的无量佛力,“现在贫僧就登上城楼,若贫僧的佛法能让宋军退兵三里,韩大人对贫僧的指控则是对佛祖的亵渎,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甘愿以死谢罪。”韩醉年接下她的话,“若小长老的法力无效呢?”
“贫僧自当以死祭佛。”二者对峙,她当仁不让。
柄主居于高座良久,见臣子和最崇敬的小长老如此对峙,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出声劝阻:“小长老对此不必过于认真,韩大人他是……”
“贫僧修行多年,加之国主对贫僧一直恩宠有加。贫僧也想借此机会张显法力,为国主,为这天下出一份力。”
不等国主再多说什么,小长老领头往城楼上走去。她一步一步往上走,韩醉年就跟在她的身后,他们将众多大臣抛在身后,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放弃吧,韩醉年,你斗不过佛的。”
他漠然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佛,你只是一个女子,一个本该待字闺中的小女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的日后打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更无辜一些。”
“可我成了佛,是这个国家拥有至高权力的人让我成了佛,我得穿着这身僧袍直到我死,或者……他亡。”
她希望他放弃,她回首看着他的眼神告诉他,她由衷地希望他们不要成为敌人。可是他坚定的目光却在宣告,这已然不可能。
“听着,江正,我不能放弃,若我放弃,我的后半生将重蹈我父亲的路,我不想变成他那样,我不想大好的光阴只能搂着歌舞伎,每日傻笑着活在醉生梦死之中,所以……所以我不能!我——不能!”
谈判就此结束,他们别无选择,背对背走向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终于登上了城楼,站在这个国家最高的位置上,她俯视众生。
韩醉年就站在她的身旁,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赫然觉得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得不真实,虚幻得好像一场梦境,如同她的身份,还有……他们的遭遇。
脑海里再度浮现画舫上那个绞发、焚绢的小姐,那么纯美的脸庞,他今生再难看到。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取消与我的赌约,我保你平安回到韩府,一生无虞。”她说。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弃这场赌约,隐匿清凉寺,寻个借口让自己离开。随便你南下还是北上,再不要出现在国主的身旁。”他道。
几乎同时摇了摇首,他们拒绝第二种选择,坚持走下去。
她站在城楼上,口中念念有辞,手指间佛珠转动。风吹起她一身白袍,衣袖飘飘,她好似从天而降的仙子。
韩醉年发誓,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场景,也是最致命的影像。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当众位大臣,包括国主都开始担心小长老的佛法是否真的能退宋军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骑兵快马来报,原本压在长江边上的宋军不知道何故竟集体退出三十里之外。
柄主大喜,激动地上前抓住小长老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只是连声说着:“天助朕也,天助我朝。您当真是一佛出世的圣僧啊!黎民百姓有救了,江山社稷有救了,朕有救了!”
他太过激动了,以至于近乎匍匐在她的脚下,视她为神明。
小长老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俯视着他的卑躬屈膝,她的脸上淡淡的,笑容从未到达眼底。
转过身,望着至今仍未弄清事情原委的韩醉年,她的笑容却明显加深了,“韩大人,依照您和贫僧的约定……”
“醉年甘愿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