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涟漪自然也明了,只是——“素耀,你知道这些侍候你的宫人侍婢进宫前姓甚名谁吗?”
段素耀微愣随即笑开来,“侄儿还真不知晓,他们被送到我面前来,长宫人随便取蚌吉祥名,我唤着顺口便叫了,若是不顺,再随便取蚌安上便是了。”
“也是,我只知道那个侍候了我好些年的侍婢叫‘密所’,至于这两个字怎么写,她原来姓什么,我全都不曾留意过。”将筷子搭在那盘孔雀开屏上,她抬了抬指头,“密所很喜欢她族内的菜肴,这几日她说身子不适,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这道菜送去给她吧!”
“姑母疼惜奴婢之心还真是叫人看了心暖,难怪姑母身边之人各个忠心,比旁人更是贴心。”段素耀召来宫人,“取食盒好生盛了,找个妥帖之人亲自送到公主殿给密所侍婢。”
“我去吧!”李原庸主动接过了食盒,向二位主子告辞:“公主殿下、王爷,请慢用,我去去就来。”
目送李原庸离去,段涟漪会心地弯起了嘴角———她要的,正是他这句话。
主子出了殿,没了镇宅的,这公主殿也散乱起来。
爆人、侍婢各做各的活,或是用饭尝点心,或是做着手中的活,各取其乐。李原庸转了半天也没见到密所的身影,实在无奈只得寻模个人问了:“我是永耀斋过来的,公主殿下命我带了点东西过来交给密所侍婢,她人现在何处?”
被抓到的侍婢手一遥,指向西边厢,“这几日,密所姐姐身子不爽朗,这会儿约莫在自己的屋里躺着歇歇呢!奴婢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我自己去便是了。她的屋是几房?”她当真病了,不是为了他那日的话才避而不见?
李原庸循着那侍婢指的方向一路走去,终于见到了挂着西七房的石牌,照刚才那侍婢所说,密所就当住在这里了。
李原庸本想敲门,却见那门虚掩着,窗棂更是大开。他透过窗向里探了探,她就歪在床榻之上,看样子睡得正香甜。
不忍心吵醒正熟睡的她,李原庸提着食盒放轻了脚步便走了进去。本打算放下食盒,便退出去。抬眼却见到床榻之上的密所被也不曾拢上,和着衣便睡了。这样岂不是要着凉害了病,李原庸扯过被子想替她掩上,这一低头竟发现她眼角沾着泪光,枕巾更是湿润了一片。
她哭了?
那么爱笑的人怎么偏偏在熟睡时落了泪?
他顺着她探出的手臂望过去,她的手心里放着一个荷包,已绞了一半,残破不堪地歪斜在她的手边,已是坏了。
他认得那荷包,正是那日她呈到他手上,遭他拒绝之物。
想来,这些年,在宫中虽贵为将军,供奉也是不少,想要讨好他的、奉承他的,什么好玩意不曾奉上,却不曾有人用心为他亲手做过什么物件。她的心意被她亲手绞坏,这当是种何样的心情。
李原庸看着看着,不觉伸出手来摩挲着她手心里被绞坏的荷包。这一拉扯惊得床榻上熟睡的人微微睁开眼眸,他下意识地一把夺过那个荷包塞进怀袖中,再一抬眼正对上她盯着他的眸子。
“你……”
眼前的情形让密所始料未及,她不过打了一个盹,睁开眼见到的竟是他?!她慌得忙从床上爬起身,双手不停地拾掇着身上的衣衫,嘴也没空着:“你……你怎么会到我房中来?”
李原庸倒是名正言顺,揭开手中的食盒,慢慢道给她原委:“公主殿下在永耀斋用饭,见到这道菜,说是你族人的特产,特命我提了来赐给你享用。”
密所盯着那道菜一瞧,见是孔雀开屏,心中便明了,对着李原庸便行了宫礼,口中还念念有辞:“是公主殿恤我们这些奴婢,奴婢也深感李将军特地送食盒之心,有劳将军大人了。”
她跟他,一定要礼数如此周到吗?
之前她总是随时随地地笑啊闹的,看得他满眼的不爽快,满心的不耐烦,如今她中规中矩,他又不乐意了。
这人心,还真是复杂。
拾了箸,取了菜,他亲递到她的跟前,只对她说:“公主殿下的恩赐,你快些吃了吧!也不辜负你主子的一片心。”她脸色苍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再加上公主殿下先前说的,当是有些日子不曾好好用过饭了吧!
丙不其然,她将筷子一推,还是那话:“我尚不饿,待饿了再用,承李将军好意,暂且放着吧!”
又不吃了?他面前,可容不得她便这么混过去了。
李原庸直接端出公主的名头来压她:“这是公主殿下的一片心意,你不吃,是不想感念公主的恩德,还是压根不领这份情意?身在宫中,你可惦念妥当了。”
驳主子大恩,这是何等的罪过?密所可承担不起。
她不情愿地拾起箸,对着那盘精美绝伦的孔雀开屏喃喃念叨着:“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也不浇上调料,也不搅拌匀称,她夹起一筷子的菜就往嘴里送,既不咀嚼,也不吞咽,夹起第二筷又送进口中。如此循环往复,不多久她已包了满满一口的菜,看着连吞下去都难。
李原庸生怕她噎到,赶忙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你先喝口茶润润再吃吧!”
怕什么来什么,他话尚未了,她已惨白着脸说不出话,张不了嘴。
眼瞧着像是噎住了,李原庸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快吐出来,你快些吐出来才是!”
无论他怎么乱,她就是挺在那里。他急了,使出练家子的功夫,对着她的后背猛击一记手刀。
哽在她喉中不上不下的那些东西在他的力道之下,全都喷了出来。她整个人因他的力量向前倾,眼见着便要栽倒在地,李原庸手一捞,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
“你还好吧?气顺了没?我打得是不是太重了,你背痛不痛?有没有受内伤?哪里不利落?你照直了说,听见没有?”
她也不答话,脸藏在他的肩窝里,身子伏在他的怀中,只听见隐隐出气的声音。
“气还是不顺吗?”他抬起她的身子,想看个究竟。
却不知这小泵娘哪里来的力量,竟使出全身的气力与之相抗衡,硬是将自己藏在了他的怀中。
“密所……”
“这样趴着,让我这样趴一会儿就好。”她的抽泣声一阵阵自他胸膛前传出,伴随而来的还有她从不轻易说出口的真心,“在这个偌大清冷的宫里,我只想找到一点慰藉,仅此而已。我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笃诺’这个姓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有旁的奢望,只是想要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慰藉。”
哭出了声,说出了口,他的怀里,她再不便逗留。
“告罪,我又一次僭越了。”密所慌着直起身来。
这一回,李原庸竟主动按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按回到他的怀里。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倾听着那样的慰藉自他的口中传出:“想哭便哭吧!我愿意给你那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的慰藉。”
这话是当真把她招惹得鼻涕眼泪一把抓。
那一日,她哭了很久,公主恩赐的那盘子孔雀开屏,她到底没吃上口。可公主恩赐的这个人,她却实在地拥有了片刻。即便只是片刻,也足够了。
然那个被她绞坏的香包,密所再没见着。
被认定最有机会接上德帝之位登上大理王朝王座的那个人到底还是没能捱过那年寒冬。
耀王爷去了,李原庸也去了。
耀王爷安葬那日,大殿正堂上悬挂着由何其欢所作,与耀王爷等般高,一模一样的丹青画作。
同日,永娴王后下令封闭整个永耀斋,宫中之人不得动宫殿内的一草一木,任何摆件。原本侍候永耀斋的宫人、侍婢除了留下曾贴身伺候耀王爷的打扫殿阁,其余皆被分派到各宫各所。
整个殿阁和这殿阁中曾经待过的人都在被遗忘,包括李原庸———这个耀王爷及永娴王后身边第一红人被调往宫中南门担任守将。
临去前他甚至来不及同熟悉的人告别,自然也不曾看到密所默默里为他依依惜别的眼神。
这之后宫里头发生了许多的事。
永娴王后向来强健的身子忽然倒了,这一病便病得极重,大有不好之势。
这日,公主念叨起来:“王嫂这病来势汹汹,我本想亲自前往大悲寺为王嫂祈福。只是,王嫂现将这后宫事务交由我来打理,王嫂身边的近人何阿嬷又忽然病笔,这宫里诸多的事务繁杂,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抽不出空来。我欲命人代本宫前往,你们看看……谁去合适啊?”
段涟漪拿眼神扫了一圈周遭贴身侍婢、宫人,众人暗道这是何等尊荣之事,往常唯有宗室子弟或是朝中重臣方能担此大任,如今怎生把这等无上荣光给了他们这些非男不女、为奴为婢的下作之人?
鲍主这是何深意啊?
众人无声地等着公主下一步的决断,却见主子把目光定在了他们当中一人的身上。
“密所,你识文断字,深通礼数之道,就由你代本公主前往大悲寺为王后娘娘祈福问安吧!”
鲍主发了话,密所自当应承:“是,奴婢遵公主令。”
她尚未起身,公主又说了:“侍婢出门多有不便,传我的旨意,命李原庸将军陪同前往,一路护送。”
密所笑咧了嘴角,原来公主的深意竟在这里。尚未站直的身子又跪了下来,密所由衷道:“谢主子大恩厚德。”
被指派一同前往大悲寺的另一人就没有那满心的欢喜了,耀王爷病笔,永娴王后一病不起,李原庸身边之势十去八九,正经历人情冷暖之际,忽又接到此命令,叫他如何轻松得起来。
不论喜欢与否,到底是公主令。如今涟漪公主接王后的委派掌管整座后宫,她的令与后令无异,他只能尽全力而为。
他遵照公主令定下日子,此去大悲寺路途遥远,他命人备好了马车,差了一小队侍卫随行,准备好祈福一应物品用度。
到了日子,他早早地在南门守着,只等她前来。
心知这又是嘈杂的一路,他的耳根断是捞不到清净的。
还能如何?
只得认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