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部落的百辆毡车大队,沿著沙漠宫道,一路向北。越往北走,景致越是荒芜,沙丘越来越多,人烟愈发稀少。
“弥夏大人,我们已经走了半年多了,由春到夏,由夏到秋,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赫连城?”
鲍主的贴身侍女湘莹忍受不了毡车内的闷热,拉开了车窗帘子,边用小手绢抹汗,边跟骑马随行的弥夏说话。
弥夏是赫连王派来迎亲的使者。体格高大,眉目清朗,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塞外之地的野蛮胡人,反而更像京城学堂里的翩翩少年学者。
“请公主稍安勿躁。过了这片沙地,再翻过一条小河、两座山丘,就到赫连部落的土地了。到时候王会亲自在那里迎接公主。”
与他的外型相称,弥乃灯鸷河锢矗?彩且桓蔽闹时虮虻钠?取?
翩翩年少,气度优雅,在这出塞的一路上,弥夏早已经迷倒了公主身边的大小侍女,就连最漂亮的湘莹,也早对他芳心暗许。
“弥夏大人不用担心,我们公主才没有我这么急性子,公主冷静得很呢!”湘莹冲著弥夏不住的微笑。
常乐公主楚洛端坐在毡车内,神色平静,然而内心却绝非湘莹所说的冷静得很。
越往北走,越靠近赫连的领地,她的内心就愈发的波涛汹涌,难以抑止。
望著车外荒凉的胡地景色,她不由得想起半年前昌甯宫内,自己冲动的请缨——
昌甯宫内,兰贵妃跪在地上,泪眼涟涟。
“皇上,臣妾恳求您不要把亭儿嫁到塞北去。她自幼多病,身子骨娇弱,怎么受得了塞外的寒苦?皇上您把她嫁往塞北,岂不是要她去送死吗?”
楚亭是楚洛的皇姊,身子就如风中柳絮一样,弱不禁风,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正在深宫里静养。
熙宗无可奈何地道:“朕何尝愿意将亭儿嫁到万里之外,受塞外风沙霜雪之苦?
只是朕不能光想著私情,还要顾及国家大事。赫连部落有心缔盟,亲自派了使节万里迢迢前来请婚,其心诚恳,其情难拒。
大燕初立,根基未稳,赫连强盛,时常侵扰我边境黎民,若不用心安抚,只怕将来兵祸无穷。”
兰贵妃泪如雨下。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熙宗背过身去,挥了挥手。
“朕已经答应了使节,将公主下嫁赫连。君言九鼎,无可反悔。不要再说了,你下去吧。”
“皇上……”跪在地上的兰贵妃几乎绝望。
“父皇,请让皇儿代替皇姊出嫁塞外吧!”清朗的声音突然从大殿的尽头传来。
熙宗和兰贵妃同时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著不知何时走进大殿的常乐公主楚洛。
“洛儿……”熙宗儿子众多,却只有两个女儿。最怜惜的自然是柔弱的楚亭,然而内心深处最喜爱的,却是这个像男子一样独立坚强的小女儿。
楚洛走上大殿,跪在了兰贵妃身侧,朗声请求:
“皇姊自小病弱,恐怕捱不过长途跋涉的折磨。父皇虽然应允了赫连使节的求亲,答应将公主下嫁,却没有指明是哪位公主,因此,何不将楚洛下嫁?”
熙宗既欣慰又感伤,目光极是柔和,“洛儿,你可知道下嫁赫连代表了什么?”
“皇儿知道。”楚洛的目光明澈,语气沉稳:“皇儿自小苞著三皇兄习过一点骑射,也向西瑛师父学过一点胡人的语言,身体自幼也比皇姊健康。父皇若是定要选一名公主外嫁,皇儿才是最佳的人选。”
“可是你年纪还小……”熙宗沉吟不决。
“皇儿今年已经十七了,就让皇儿担负起公主的责任吧。”楚洛年轻的脸庞,泛起了一朵明亮而自信的笑靥。
想当日笑得如此自信,然而到了今日,她却已经笑不出来。
越靠近赫连部落,楚洛越是心慌。
虽然她已经决心要承担公主的责任,然而赫连毕竟是蛮荒边地,风俗与中原完全不同,赫连王又已经四十来岁,还娶了好几任的妻子,前年又刚刚迎娶了西方身毒国的公主……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年轻公主心乱如麻。
只是她虽然心乱,却不后悔。
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她依然会挺身而出,担下这个责任。
楚亭的身体太差,她绝不可能眼睁睁看著嫡亲姊妹去送死,而只想著明哲保身。
“算了,不要再想了,如今只能走到哪算哪,像三皇兄常常拿著兵书笑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前面什么人!?”车外突然传来铁器的铿锵声,接著便听弥夏在前方厉声喝问。
清朗有力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在下是赫连部落万户长阿穆朗,奉王命特来迎接公主大驾。”他说的是胡语,楚洛勉强能够听懂。
三皇兄凰霄曾镇守北疆三年,回朝时,带回了一名胡人侍卫阿木西瑛,楚洛自小就喜欢黏著这位英武爽朗的三皇兄,顺便也跟著西瑛学了几年胡语,再加上由京都到塞外,这一段路程足足走了半年有余,途中无聊时,她也跟著弥夏和赫连王派来的侍女,学了不少胡语,如今愈发的纯熟。
她掀开车帘,远远看见前方有二十骑骏马,踏著扬沙飞驰而来。
骑在马上的人身穿赫连侍卫的戎服,身披黑色披风,驭风疾驰,显得格外的剽悍勇猛。
为首的黑衣男子手挥著一柄金红色令旗,瞬间奔到了眼前。
骏马嘶鸣扬蹄,人立停下,男子早已经跳下了马背,走到弥夏面前,将手中令旗双手奉上,再将腰间的虎头金牌也递到弥夏手中。这一连串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绝不拖泥带水,显得男子格外的敏捷剽悍。
男子抱拳朗声说:“在下阿穆朗,拜见弥夏大人。前方山丘最近经常有盗贼出没,族王恐怕小贼延误公主行程,特派在下前来护卫公主安全。”
弥夏接过令旗和腰牌,仔细审视片刻。
接著,他回头示意士兵收起手中刀剑,对来人笑说:“原来是阿穆朗大人,久仰久仰。听说大人在华林山战役屡立奇功,深受大王赏识,可惜在下当时身在异邦,无缘得见。今日能亲眼见到大人丰姿,弥夏感到万分荣幸,有劳大人护驾了。”
两人客套几句,阿穆朗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毡车,目光正好与好奇探出头来张望的楚洛相接。
刹那间,有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扫过楚洛的脑海里。
黑发黑眸的男子,身形高挑瘦削,眉目锐气俊朗,深得看不透的黑眸内漾著奇异的光,看似温润朗然,却又像隐藏著什么。
两人目光相接,楚洛怔了一怔,而他的脸上泛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转瞬即逝,难以捉模。
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觉。这么真实、风神俊朗的一个人物,却让她产生一种轻飘飘的虚无错觉。只是短短的一个照面,却让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全的感觉。
只是错觉吧,毕竟弥夏大人都已经确认了这男子的身分。她只是……太累了吧……
楚洛靠坐在车厢内,轻呼了一口气,希望甩掉脑里的胡思乱想,只是这奇异的感觉一直缠绕著她,一直到夜晚来临。
沙漠昼夜的温差极大,白天酷热难耐,夜里却寒冷刺骨。
毡车大队在山脚下的浅滩处落脚。
寒冷,再加上疲劳,除了站岗放哨的卫兵外,所有人都早早的钻进了帐篷。
织锦玉帛的帐幕内,楚洛默默地在镜前梳理著长发。
长及腰的青丝在手中滑如绸缎,镜中淡红的容颜透著迷茫的目光。
这样年轻而美丽的容颜将要交托给怎样的一个人?
赫连的侍女私下间互相悄悄低语,说她们的王既残暴又,所有族人都惧怕他……
她真的能够跟著这样的异族人共度一生吗?
她到底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呢?
命运之神没有答案。她自己也想不到答案。
镜中的星眸愈发的茫然、怅惘。
“公主,弥夏大人有事求见。”侍女在帐外禀告,声音里透著轻快,想是看到了弥夏格外的兴奋。
“请问弥夏大人有什么事?”弥夏的深夜来访,让她不禁奇怪起来。
弥夏的声音自帐外传来:“赫连王命阿穆朗向公主传话。”
“请说。”楚洛停下了梳理青丝的动作。
“事关机密,请公主私下接见。”回答的是阿穆朗,声音沉而有力。
“请梢等。”不得已,楚洛只能让湘莹匆忙为她挽起头发,掀起帐帘,让弥夏与阿穆朗两人进来。
“赫连王有什么话让大人传达?”她看著站在弥夏身旁的阿穆朗。突然问,白天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再度向她袭来。
他们两人在微笑。相似的笑容,相似的容貌,淡淡的笑容难以琢磨又意味深长。在这一瞬间,诡异又不可捉模的气氛弥漫了整个营帐。
她还来不及警惕或者示意,在下一刻,阿穆朗已经出手!
豹子一样的身子,凶猛,敏捷,向著她猛地扑来。接著,颈上一阵剧痛,阿穆朗的微笑在她眼前虚晃著放大。
在这最猝不及防的一刻,她终于领悟到隐藏在温润目光下的是什么——那是深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嘲讽和张狂。
他笑的是什么?嘲讽的又是什么呢?
是嘲笑世人看不透他真面目的愚蠢,还是他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上的得意狂妄?
可恶!
下一刻,楚洛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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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公主……”凌晨时分,女人的惊叫几乎震破营帐内熟睡中人的耳膜。
护送公主出塞的中原使者——尚志,连衣帽都来不及穿戴整齐,狼狈又慌张地冲进了公主的营帐。
“什么事?公主?公主呢!?”偌大的玉帐内没有公主的身影,只有湘莹一人惊惶失措地瞪眼掩口,歪靠在矮桌子旁。
冰冷的恐惧感瞬间几乎淹没了尚志,他慌忙跪下,握著湘莹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公主呢?”
“公主……”湘莹颤抖著说:“公主被弥夏大人掳走了!”
“什么!”尚志大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奴婢没有胡说!”湘莹突然哭了出来,嚷道:“昨天深夜,弥夏大人带著阿穆朗大人进帐求见公主,说有要事禀告,可是他们一进帐就袭击公主,还把奴婢打昏了。后来的事情,奴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尚志放开了湘莹,扶著桌子站起身来,只觉天旋地转。
把公主弄丢了,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弥夏为什么要掳走公主?他不是赫连王派来的使者吗?”整件事都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他扶著桌角呆了片刻,向著营帐外喊道:“把昨晚站岗的哨兵叫进来!”
饼了片刻,士兵慌张地回报:“大人,昨晚的哨兵是阿穆朗的手下,昨天他带来的二十人全都不见了!”
“什么!”尚志用力捶向桌子,桌面的灯台被震得跌落地毯,骨碌碌的滚到了一边。
“统统都是废物!该死!营地连夜走掉了二十几人,你们难道就一点也没察觉到吗!?”尚志气红了双眼,一脚踢翻了前来禀告的士兵。
士兵全都跪在地上,头碰地,噤若寒蝉。
尚志气了半天,终于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气也没用,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把公主找回来,最重要的是,要想想该如何自保。
他命令士兵继续在原地扎营,一方面派人在方圆百里找寻公主下落。
另一方面他派人到赫连部落,向赫连王质问,同时修书一封,派亲信日夜兼程送给中原熙宗皇帝,信里将公主失踪的所有责任,全都推卸到使节弥夏和赫连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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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上的剧痛让楚洛昏沉,堕进黑甜的迷雾里似乎可以稍微减轻痛楚,然而剧烈的颠簸却折磨得她不得不睁开眼来。
头痛欲裂,她把头埋在一个人的胸膛内申吟出声,胯下几近疯狂的颠簸,几乎让她忍不住要呕吐起来。
下一刻,楚洛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一抬头,只见四周一片扬尘,骏马在黑夜的沙漠上狂奔。阿穆朗揽著她,圈在她腰间的手臂就如锁链一般牢固。
她被人劫持了!她这个准备外嫁给赫连王的新娘公主,却被两个所谓的赫连使者掳走了!
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笑话!?
她下意识开始挣扎。
身为公主,从来没有任何男人敢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放肆,如今,这个男人却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灼热的气息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别乱动!除非你打算跌下马去摔死!”耳边传来阿穆朗沉而危险的警告。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楚洛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怒火在她眼里熊熊燃烧。
阿穆朗却不理会她,目光直视前方,狂猛地策马奔驰。弥夏就在他们身边并驾齐驱。
“弥夏,你是赫达王派来迎接我的使节,肩负保护中原公主,沟通两国交流的重任,如今竟然阴谋设计于我,掳我远走,你可知道这是怎样的重罪,会引起多严重的恶果!”
楚洛厉声向著身畔的弥夏怒喊,希望可以用言语挽回他的一丝理智,哪知却换来了他一连串张狂至极的大笑。
只见他边大笑,边伸手扯去了佩戴在头上象徵赫连使节的发冠,毫不犹豫的将它扔到身后,然后又伸手扯掉了紧扣在颈脖上的衣扣,露出了一截结实的胸膛来。
“那迦,我憋了三年,都快憋死了,你打算怎样补偿我?”弥夏畅快地笑著,向阿穆朗大叫。
阿穆朗也报以长笑,“好兄弟,辛苦你了。回去大哥请你喝三天三夜的美酒,吃三天三夜的好肉,整个沙寨的美女任你享用,如何?”
“一言为定!”弥夏哈哈大笑,姿态狂邪至极,完全不复半年多来楚洛所认识的那个文质彬彬的温和男子。
楚洛心中惊讶得不知所措,看看弥夏,“你不是赫连使节弥夏吗?”又回头看向阿穆朗,喃喃地问:“你不是赫连万户长阿穆朗吗?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哈哈哈……”身侧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有人笑著叫道:“那个阿穆朗怎么比得上那迦?软得连兔子都不如,捱了三刀就挺不住倒下了,居然还敢夸口说是什么大漠第一勇士!”
“想当年,那迦捱了赫连鲁威那老家伙十三刀,都一样撑下来了,阿穆朗那小子连帮那迦提鞋子都不配!”
楚洛听著身畔那些人的狂妄笑声,再抬头看向身边这个她原本以为是赫连万户长阿穆朗,而他们却称之为“那迦”的人的脸——
那冷硬得像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五官,黑如深潭的眼内漾著危险又狂邪的笑意,昨天第一次见面时的温润朗然表情荡然无存。
恍如灵光一闪般,楚洛来回看著弥夏与那迦的脸,赫然发现他们居然如此的神似。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昨天刚见到阿穆朗时,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原来那迦和弥夏居然是兄弟!
他们是如此的酷似,只有眼珠和发色稍有差异,弥夏是胡人常见的深褐色眼珠和头发,而那迦却是一色的纯黑。
老天,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愚蠢,居然被他们像傻子般的戏耍。
昨天这男人眼内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的愚笨!
在周遭人狂妄的笑声中,楚洛恨得几乎想要杀人!
“注意,沙暴要来了!”一直直视前方,沉默而微笑的那迦,突然雷霆般大喊一句。
楚洛惊讶的回头,瞪视前方。
黎明已至,红日照得整个沙漠一片红亮。前方通红的地平线上,突然涌起了灰黑色的沙尘,狂风夹杂著黄沙,呼啸著向著他们迎面袭来。
霎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视野一片模糊,沙石暴风如浪潮般汹涌而来。
楚洛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让人惊恐颤抖的异象,心里恐惧得无以复加。
然而骏马却丝毫没有逃跑或者停下来的迹象,男子们都掀起披肩掩住面孔,二十几骑骏马踏著比沙暴更猛烈的速度,向著风沙的中央狂奔而去。
这帮亡命之徒是要把她带到地狱去吗?
楚洛惊得几乎无法动弹,慌乱昏暗中,只感觉到那迦掀起了身上的披风,将她僵硬的身体裹入怀里,而下一刻,他们便冲进了沙漠风暴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