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一点半,写字楼里只剩下楚君一个人。本来她还不知道同事都散清了,是办公室助理小明告诉她的。
“楚小姐,”小明说,“有一位先生找麦可姖”。
楚君抬起头来,“她的办公室在那一边。”
“麦小姐今早根本就没有回来。”
“她的秘书呢?”
“都走了,”小明说“整个写字楼只剩我同你,楚小姐。”
楚君抬起头来一看,可不是,已经一点半。
小明若不是等她离去好关门,相信也已经走掉。
“你同那位客人说,我们已经打烊。”
“是。”小明退出去。
楚君不想惹麻烦,虽说是同一间公司,党不止三五组。你帮人,人却以为你抢生意。尤其是麦可姖。气势与外形都似一只花豹,唉唷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君收拾文件,取饼外套,准备下班。
偌大的写字楼,一个人也没有,倒也难得。以往总有些赶功夫的同事留下来。
她一路走,一路穿外套,有一只袖子套不进去。忽然有人帮她把方领提一提,楚君便说:“谢谢你,小明。”
那人笑。
楚君一转身,发觉身后是个陌生人。
她一惊,连忙叫“小明,小明。”
小明走过来:“楚小姐,就是这位先生找麦可姖。”
那人文质彬彬地取出名片,交给楚君。
楚君且不忙看他姓名,只说:“可蕴今天没上班。”
那人有点无奈:“我又没有她家中号码。”
楚君仍然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样子。
那人又说:“我只留一个周未,星期一一早就要走的。”
楚君淡淡应他一声,吩咐小明:“把门锁好。”
那位先生却尾随她身后,一直向电梯大堂走去。
楚君心想,不稀奇啊,可姖一向最最多异性朋友。这个傻子不知在哪个乡下见过可蕴,便把她当红颜知己,一路追上来。
可姖连家中电话都没有给他。
可见天下,确有自作多情之人。
在电梯中,那人说:“可蕴的确约了我今天。”仿佛期待楚君给他一个答案。
楚君冷冷说:“也许她记性不大好。”
那人看楚君一眼:“也许可蕴的人缘不大好。”
楚君马上警惕。
这个人是个厉害角色,她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说楚君同任何人关系不好都不要紧,但和麦可蕴,她要避忌。
当下,她略略放松面孔肌肉:“我不方便把她私人电话告诉你。”
“看,我象个坏人吗?”
楚君不由向他看去。
不,他是个英俊小生,绝不象坏人。
但这是另外一回事,问题是,楚君同可蕴有过节,她不要管她的事。
笔此,电梯一到地下,就一个箭步冲出去。
还得吃午饭呢,大好星期六,一个约会也没有。
楚君怅惘地想,不管你怎么看麦可蕴这个人,她有她的办法,她可没有空置的周末。
本来,楚君也曾试图与她做朋友,两个人同样是亚西亚广告的精英分子,受老板器重,年龄学历背景也相仿,可以成为莫逆。
--都是为了张宗明。
想到他,楚君心里还暗暗牵动。
楚君喜欢张宗明那双会得笑的眼睛,只是她生性比较含蓄,刚忧疑,他已经成为麦可蕴的滑水教练。
楚君不屑与可蕴争,眼巴巴看着失去一个有可能的人。偏偏可蕴又猜到楚君的心事,学会滑水以后,又作大方状似的,把张宗明推回楚君的身边。
楚君真的生气了。
她怎么肯接受这种剩余物资!
张宗明悔不当初,讪讪地辞去亚细亚的工作,另谋高就,与两女都疏远。
麦可蕴损人不利己之名不胫而走。
她倒是得意洋洋,视做一种赞誉。
之后楚君一直没有原谅麦可蕴。
楚君胡乱地走进熟悉的咖啡室,马马虎虎地叫了食物,心不在焉地吃下肚子。
麦可蕴的确是有办法,连找上门来的汉子都长得高大威猛。
楚君用手托着头,离开了公司,整个人似泄气的皮球,工在人在,工亡人亡,她已经忘却如何寻找娱乐。
待会儿回到家,她打算午睡。
楚君一个人睡极大极大的床第,每早都依依不舍地留恋床第,临出门前,还要伸手到电毯底下暖一暖。
只有那张大床最可靠。
楚君召待者结帐。
“楚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
楚君有一丝欢喜,好奇地看过去。
啐,原来就是那个陌生人。
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楚君心底升起一股厌恶,象是在雪地里滑了一跤,什么兴致都失去。
她还没有行动,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过来。
“很巧是不是?”
楚君也相信这只是偶遇。
“我就住在这间酒店。”
楚君说:“谢谢你请客。”
幸亏这人过一天就要走的,以后再也碰不见他,否则落在别人眼中,还以为她和麦可蕴没完没了。
那人替她拉开椅子,“我叫谈家健。”
楚君在心中问,你走开好不好?别给我麻烦。
他象是看懂楚君的表情,“我马上就走开,只想麻烦你替我打一个电话到麦可蕴家。”
“我没有她家的号码。”
“太不公平了。”
“是,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楚君问:“你为什么非得缠住我不可?”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
楚君瞪住这个姓谈的年轻人。
“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有多重要。”
“我不要听,我对别人的私隐不感兴趣。”
谈家健不理会楚君的小姐脾气。他说“麦可蕴在纽约的未婚夫下星期三要结婚了,她不知就里,还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我就是要告诉她,叫她取消此行。”
楚君一听呆住。
她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楚君与其他同事知道麦可蕴下星期要赴纽约,但是不知道她是要去见未婚夫,大家也并不知道她有一个关系这么密切的人在外国。
“你是什么人?你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也只是个不幸的中间人。”
楚君微笑,没想到麦可蕴这样精明的女子也会翻了船触了礁。
可蕴这样刚强,她会复原的,如果可以帮她一记,免她白坐十多个小时飞机去自讨没趣,还是功德无量。
“别说是我说的。”
“我不是多嘴的人。”
“七九三六八。”
“谢谢你。”
谈家健跑去拨电话。
楚君取饼外套,预备离去。
才到门口,谈家健追出来。
他气呼呼地说:“她不在家。”
楚君看他一眼,“我可不保证她在家。”
谈家健象是已习惯楚君的冷嘲热讽,“我约她的时候,她说今天在公司。”
楚君忍不住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在电话中讲明了,岂非一了百了?”
“我还有若干私人物件要交给她。”
楚君心想:可蕴这次可真倒霉。
“那你只好一直打电话给她,只至她出现为止。”
谈君无奈地说:“也只好这样了。”
楚君说:“再见。”
他忽然问:“晚上你打算做什么?”
“与你无关。”
“小姐,大家年轻人,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楚君不怒反笑:“依你说,年轻人,应当如何团结?”
谈家健叹口气,搔搔头,没奈何:“再见。”
楚君跳上车子走了。
回到家里,她发现午餐似一块大石压在她的胃中,非要使她的胃部穿孔不可。
连麦可蕴这样精明的女子都会着了道儿。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批露未婚夫这件事,可见是重视他的,计划失败,不知她怎么想。
楚君忍不住,发了个电话给可蕴,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独居就是这点麻烦,音讯全无,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楚君心里一动。
她做了杯热茶对自己说:关你什么事。
但是内心越来越不安。
她取饼外套,跑到麦可蕴家里去。
罢罢罢,最多给她骂一顿好了。
可蕴就住在附近,走十分钟便到。
楚君问管理处,麦小姐在家吗?
“在家。”
楚君心一跳:“几点回来的?”
“今天早上八点钟。”
楚君连忙跑上去,大力按门铃。
这地方她来过。张宗明事件之前,楚君经常跑上来同可蕴开会。
没有人应门。
避理员也慌了,赶上来问:“什么事?”
“你肯定麦小姐在屋里?”
“我亲眼看着她回来。”
“没有再出去?”
“开门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你有锁匙?”
“我没有,但是三楼丙座的女佣帮她打扫,她有锁匙。”
“快,快去找她。”
避理员立刻奔开去,楚君站在门口,继续掀铃。
要是可蕴在这一刻出现,不把她当疯婆子才怪。
不消一刻,管理员带着女佣前来。
楚君暗叫幸运。
女佣当着大家用锁匙开开大门。
室内昏暗,楚君浑身汗毛直竖,似有预感,走到卧室一看,只见一个人躺在床上。
床头的电话铃不住地响。
避理员与女佣齐声怪叫起来。
楚君顾不得了,把床上的人用力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麦可蕴。
楚君的手策策(原文是策文,我打不出来)地抖。
“叫救护车,快快快。”
避理员还算镇静,“我马上去。”
那女佣却只会站在一角发抖。
楚君扶着可蕴,只见她脸色死灰。
床头电话铃没有停止。
楚君接听。
“麦小姐?麦小姐?”
楚君认得这把声音,这是谈家健。
楚君象听到亲人的声音般“我在可蕴家,”她说,“十字车马上来,你在酒店等我消息。”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他却听懂了。“你一到医院马上通知我。”
楚君放下电话,怀中的可蕴却申吟起来。
“可蕴,可蕴。”
她没有应。
楚君握着她冰冷的手。
这是何苦。
楚君不由得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抵达,楚君的感觉却像是捱了一个世纪。
她随车跟到医院。
救护人员说:“放心,幸亏发现的早,要是拖到晚上,就很难说了。”
楚君放下一颗心,坐在医院走廊,物伤其类,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
然后她才拨电话给谈家健。
谈家健即时召车到医院。
他见楚君闭着双眼,鼻子红红,坐在那里。
就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怪可怜的。
“她怎么了?”他轻问。
“在急救。”
“有危险吗?”
“发现的早。”
谈家健呼出一口气,“你救了她。”
“不,”楚君说:“你救了她。”
“一样啦。”
“不是你打锣找她,恐怕就求求求求”
谈家健坐在楚君身边:“你是怎么心血来潮,找上门去的?”
楚君也说不上来,反正她浑身不自在,非走这一趟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谈家健沉默。
饼很久很久,他说:“没想到她反应过激。”
“她好胜。”
“你们都是这种脾气。”
“我?我最懂得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伺机再来,我才不会那么笨。”
谈家健看她一眼,不敢置评。
医生出来了,楚君走上去。
医生看他们一眼,很不客气地说:“明天再来看她吧,今天不准见客。”
楚君这才松驰下来。
谈君问:“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没有家人在本市,统统早已移民。”
“那我们明天再来。”
楚君点点头:“她的未婚夫在哪里?”
“早已从纽约到密芝根老家去了。”
“可蕴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也许她接到我的电话,起了疑心,一问便知道真相。”
“哼。”
谈家健不敢出声。
楚君又问:“你是那位负心人什么人?”
“同事,我来出差,因利乘便。”
“随便托个人?”楚君愤怒。
谈家健说:“他根本是个那样的人。”
“你们都是那样的人。”
谈家健知道这不是答辩的时候。
两人步出医院。
楚君的心很烦燥,想去喝一杯解闷。
谈家健倒是善解人意:“我陪你去。”
楚君已把他当作朋友,没有拒绝。
楚君叫了威士忌加冰,因为心情悲伤,两杯下肚,已经有点醉意。平时不肯说的话,多说了一两句。
她说:“女人真笨。”
谈家健答:“男人也一样。”
“我虽没有做过统计,也相信笨女人比笨男人多。”
谈君只得陪笑。
“笨在以为没有人好过他,没有事更重要,笨在可以完完全全失去信心,笨在以为活不下去。”
谈家健不作声。
“笨在道理全部懂得,实践起来,难过登天。”
“也有些女性是很潇洒的。”
楚君笑了。
她笑自己,为了张宗明事件,与麦可蕴结怨。
这种见异思迁的小人,要来有什么用。无论谁拣到都不算福气。空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你看上去也累了,我送你回去。”
楚君忽然伸手按住他,“别离开我。”
然而立刻知道说的太严重,又补一句。“今日我份外怕寂寞。”
“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陪你。”
“真的?远道而来,一定有事待办,不妨碍你?”
“那个明天再说。”
楚君苦苦地笑,姿态可怜可惜。
谈家健知道他眼福不浅,现代女性很少露出这种懦弱的神情。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
也恐怕因为他只是个过客。所以楚君才肯露出原形。否则她们总要保护自己,无论内心多么脆弱,都要用刚硬的壳子罩住。
“肚子饿了吧?”
楚君把防线撤掉,她已有三年没吃甜品。自虐成性,长期捱饿,今日要大开吃戒。
晚饭时,楚君向谈君不住诉说,心中积郁尽清。
她从不知道自己一口气可以说那么多的话,楚君一向认为倾诉是软弱的表现。
弱就弱一次吧。
饭局终于要散了,谈君说:“明早我来找你一起去探访可蕴。”
“她性格倔强,也许觉得面子重要过友情。”
“再顽强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需要朋友。”
“我不想居功。”
小谈看楚君一眼,“还是为了那宗小事?”
楚君瞪她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
“明天早上十点,我来接你。”
楚君点点头。
那天晚上,由小谈送楚君回家。
很久很久,没有人送她到家门,感觉非常好。
进了卧室,才发觉浑身肌肉酸痛。楚君放了缸热水,淋了大量浴盐,浸了半个小时。
躺在床上,她几乎即刻睡着。原本怕做恶梦,倒是没有。
第二天,她起迟了身,正在刷牙,谈君已经按铃。
楚君顿足,她却仿佛在他面前出尽百丑。
只得开了门延他进来。
他却说:“不用赶,可君已经自行签字出院。”
“什么?”
“你说的对,太倔强了。”
“我不相信,院方任她离开?”
“她已成年,又无生命危险,要走是可以的。”
楚君还拿着洗脸毛巾,听到这话,不由得呆住,可蕴就是不愿在她面前失威。
“你去过医院?”
“我打过电话去。”
“我们现在做什么?”
“没有什么是我们可做的了。”
“可蕴在家可会安全?”
楚君说“不会有事了。”
电话铃响起来,楚君似有第六感觉,连忙接听。
丙然是可蕴的声音,很平静,很镇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楚君?”
“是。”
“谢谢你。”
“应该的。”
“替我告一星期病假。”
“没问题。”
“公司见。”
“再见。”
可蕴在那边挂上电话。
楚君过了一会儿,也放下话筒。
小谈在一旁大大讶异,“就这样?”
楚君看他一眼。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他挥舞着双手。
“还是省点力气好。还得活下去呢。
谈家健十分震惊。“这就是你们的作风?”
楚君默默放下毛巾。
“太残酷了。”
楚君说:“我知道你看不惯。”
谈君沉默半晌,然后说:“我不管,你今天要陪我一天,你欠我的。”
楚君笑,她心甘情愿偿还。
办完事,谈家健要回新加坡,他要买许多琐锁的东西。外地人总以为香港是九国贩骆驼之地,货单开出来长达一公里,也只有楚君能陪他买到宽五公分的女装鳄鱼皮带,以及搽在脸上七天可贩老还童之面霜等等。
跑断了腿,还不知是什么一回事。
趁空档休息时,谈家健对楚君说:“我太喜欢你了,不相信天下有这么能干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买齐所有礼物,包括象牙扇子在内。但楚君,喜欢是一回事,我们这种小男人怎么敢追大女子呢?还是回乡下娶小媳妇是上着。”
楚君默然。
“我欣赏你的冷静,果断,豪气,义气,刻苦,能干。但一个四口之简单平凡小家庭,用不到这些本领。长久你会寂寞。没有这么大的头,岂可戴这么大的帽。楚君,我内心非常矛盾。”
楚君推开面前的茶具,“谈家健,闭上尊嘴。”
“要是我想通了,来约会你,你又会怎么做?”
“到时再算。”
谈家健微笑。
楚君心里想的是另一样,芥蒂已除,待可蕴上班时,她们又可以一同约齐了去看电影买时装。
楚君一直想坐船往地中海游览,一个人怪闷的,如果可蕴要去散心,两个人结伴最好不过。
楚君舒出一口气。
一边谈家健在说:“明天的再见,表示我们有机会再见。”
楚君查看单子,“还要买一斤花菇,六两官燕,开步走吧,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