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稣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
任何人都知道,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假使飞机失事,那才是它的坟墓。
她乘的班机也不对,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
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亲眼看她步人禁区,在本市时间星期二
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打过电话给我。
那不是安琪。
我与她公司联络,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三七零八号房内。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它,安琪说,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猫。
我都没有留心,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实。
我不喜欢猫,猫亦不喜欢我,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与它形影不离。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
于是不住币电话到纽约,一直没人应,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
已证实是方陈安琪,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叫我接受事实,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
而稍后,纽约那边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只猫,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还是亮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
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悲恸而不失态,我自己却知道,那是因为震中尚远,还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绪中,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只是噩梦,我同自己说,很快会醒来。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
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
当日出门,她充满兴奋之情,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实在太过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美术馆以及剧院。往日旅行,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走马看花,根本于事无补,她说。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数日之后,便阴阳两隔。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说不定有一日,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指着我笑我傻。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一切烟飞灰灭。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一声对不起,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她没有再出现,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时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极入睡,隔两小时也会醒来。总是昕见猫叫。我会拍床,"来,猫咪,来。"声音呜咽如猫。它轻轻跃上床与我共度苦夜。我俩相依为命。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心中暗处,始终存一丝希望。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为这件事伤心,她有一个个哥哥,兄弟总比较粗心,活着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
我没有。
我老想与安琪接触。
生前为她拍摄过录影带,如今一遍一遍的观看。
安琪回答我!握紧拳头嚷。
疼痛感觉如把刀地剜进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们说,时间治愈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们劝我,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的,不止发生在我身上,谁谁谁同谁,何尝不是恩爱夫妻,说拆开就拆开,生离死别,无可避免等等。
我整个人变了。
表面上仍然勤奋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饰得十分整齐,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管,灵魂归灵魂,创伤的心不为人知。
但开始迷信。
能知过去未来的灵学迷惑我,开始拿着安琪的时辰八字去为她算命,几十元或几百元,什么居上什么上人,都算不出她那么短命,批出来的结论,都是劝年轻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头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圆要谨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说安琪的命硬,夫妻分开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包有说安琪在中年会得发一注小财,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批算。
渐渐这变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与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时辰八字我也背得烂熟,相士的江湖论调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气的算命人被我约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问我:"但你有没有见过东方先生?"
"都没有太大的意思。"
周说:"你心情确是苦恼,若要问个前程,替你约东方先生。"
"灵验吗?"
"我小姨子三十四岁尚未有对象,苦闷之余,在他处算了一个命,结果十分愉快。"
"愿闻其详"
'东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会嫁予肖马的男士,当时已经五月份。
我抬起头来。
周说下去:"结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号结婚,对象的确肖马,今年三十一岁。"
我呆呆地听着
周说:"他俩是闪电结婚的,她去算命的时候他们还未相识。"
"好吧,"周说服了我,"把地址给我,我去看东方先生。"
"一要预约呢,说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谢谢你。"
"其实你何用算命,"周劝慰我,"大家都说你真正纯品,许多人早已经续弦。
我看着窗外,"我们是相爱的。
"这间写字楼许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头来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对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说最清楚我。
我牵牵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么地方去?要不要来我处吃顿便饭?"
我摇头。
"同你客气一辈子也请不动你,我坚持你来。"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没有妙龄少女,你避忌?"他恳切的说。
"什么菜?"
"红烧黄鱼,冬瓜火腿汤,椒盐小排骨。面条鱼炒蛋……"
"我来"
"外头吃不到的家常荣。"老周骄傲的说。
他有个不办公的太太,专门以他为中心,服侍他。
安琪虽然办公,家事仍然做得妥当,双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双手浸到锌盆洗菜做饭,家里女佣只来洗熨打扫。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时冬晨爬不起床,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乐参半,很多少女误会一结婚一切困难迎刃而解,故此更加无法应付其中艰苦。头一年适应期刚过,正在庆幸渐入佳境……
那日老周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铁路回家。
周对于生活出奇地满意,你不能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铁站上面,上下班异常的方便,故此从不兴买车的念头,工作性质又不必摆排场充阔绰,周太太是个朴素的女子,大都会的生活,对周氏来说,也似置身小镇般温馨。
他有一个女儿,据他说很听话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个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点温暖。
不过得早退,要回家喂猫,与它还真的发生了感情。
一开门,周太太与周小姐便迎出来,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岁模样,已经水灵灵,娇怯可爱,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将来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异性。
我立刻间:"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侧着头浅笑不语。
周太太笑,"欢迎欢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说:"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马上有香喷喷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纤手捧出。
什么叫皇帝享受,请来看看。
老周把女搂着,坐在沙发,那小女孩便静静听着我们说话。
她还穿着校服,我注意到那个金线盘出来的校徽便发呆,她与安琪同一间学校。
老周当下说:"这个女儿呢,真是周家至宝,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聪明。
"可是功课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态不像小女孩。
饭菜一下子做出来,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为怜惜自己的缘故,能够吃的时候使多吃点。
饭后老周与我谈天说地,话题在掌相风水上转。"你知道写字楼东厢那间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舆师来看过,说大凶,结果三个人坐
饼,都因车祸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烦的,现在只能搁影印机。"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么都见惯见熟。
这么多年来他也没飞黄腾达,但他乐天知命。
"我看得很开。'"他说,"一切都是注定的,什么叫作够?不再追求便调之够,
否则做亿万富翁也是不够。
我点点头。
"我知你最近这段日子万念俱灰,"他说,"年轻人要振作,说不定大好家庭在等着你呢。"
我又坐一会儿,起身告辞。
老周送我到门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酱,转身去拿。
他女儿小棋忽然开口,"你家有一只猎,是不是?"
我一怔,看着她粉红色的面孔,'你怎么知道?"
她微笑,"我喜欢猫。"
一时不以为意,"是的,猫是非常可爱的动物。"
"要是它闹肚子,冰箱下格有一瓶药,喂它喝一匙羹"
我没听懂,"猫会肚子痛?"
"会的"。
老周与周太太把袋子递给我,我也不客气,打道回府。
吃得太饱,胃气痛,一夜辗转反侧。
出奇的是,猫儿亦满屋游走,一非常不安。
天没亮便起床,看见它缩一角,样子痛苦,抬头向我求助,哼哼卿卿。
心一动,拉开冰箱,在下检找,翻出一只瓶子。
小棋怎么知道?
脑后一阵凉飓飓,是巧合吧,整件事不可能。
瓶上有张小小标贴,是安玻的字:一每次一小榜,猫不适时服。
我的手在晨爆中颤抖起来。
连忙抱起猫儿,喂它服药。
心中疑团大似铅块。
天渐渐亮,猫渐安宁,在床上睡熟。自安琪去后,人猫皆先从前风采。
梳洗更衣返公司。
老周比我早到。"
一见我便说:"这是东方先生地址,替你约了下星期五黄昏"
我接过字条收好。
"老周,"我想起来,"小棋平时爱做些什么。有特别嗜好无?"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怎么,打算十年计划?老实说,你肯等的话,我求之不得。"
我涨红了脸,"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老婆欢迎你常来呢,说似你这般男子,不可多得。"
他一直赞赏我。
"每周未来散散心如何?'"
我没有机会再探听小女孩的事。跟着那个礼拜,工作忙得疯掉,有些人越忙越镇静,又有些人越忙越烦躁,我是前者,可惜上司是后者。
不过也好,越乱时间过得越快,熟悉新日历的时候,已是三月份开始。
多么容易又一年,多么容易又一生。
从前过年,忙着与安淇找节目,都无暇想人生哲理。
两人相拥站露台上,听到船只汽笛齐鸣,便开了香按亲吻对方视新年快乐。
现在都不大敢出露台。
也有人劝我搬家,但是我怕搬走之后,安淇不认得路。
猫儿已习惯我的双腿,我也习惯它暖乎乎的身体,我们俩都不想搬走。到东方先生那里去之前,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蚌子,当然我不会以貌取人,只静静坐下。
他看着手上时辰:、-"丙戌、丁酉、壬寅、庚戌……这不是你的八字。"
"是我妻子。"
他推算一番,吟哦着,约有十分钟之久,我耐心等候。
忽然他说:"你们夫妻,缘分已尽,早已分开".
我一颗心跃动,这是惟一算得准的一位相土。
我逼切地看着他,手心冒汗。
他继续推算,用一只小算盘轻轻地打,只见他运指如飞,算盘子上上落落。
然后他诧异地抬起头,"周先生,你开在下玩笑,周太太已经不在了。"
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泄气皮球,瘫在沙发里。
饼了良久,喝一口他为客人预备的浓茶,我说:"是,她已经去世。"东方先生不响。
我继而问:"然则一切都是算得出来的了?既然可以推算,证明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么说来,一个人的一生全部记录在簿子中,我们干什还要努力挣扎?"
他轻轻叹口气。
"先生,能否告诉我?'
他摇摇头。
"先生,可否告诉我,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你以为我是神仙?"他笑了。
"有人称你为半仙。"
"我替你看看如何?"
我的手心已布满汗,紧紧握着,把自己的数字给他推算。
"你会再组织家庭,"他说,"后妻比前妻更能帮你。"
我苦涩的想,没有人会比安淇对我更好。
但东方先生说:"后妻会更爱护你。"
我静静听着。
"你的事业不会有大成就,但生活可以过得很舒适,做普通人,往往是最幸福的。"
"告诉我,先生,怎么可以与我妻子接触?"
东方先生抬起头来,怪异的凝视我,双眸中似有七色宝光流露。
"告诉我。"我有种感觉他一定有话想说。
"你便是一个有特殊异能的人。"
"你说什么,先生?"
"你会接触到她。"
"啊!"
"我不能再多说了,推算记录稍后会寄给你。"
我大为震惊,"可是先生,我一直未有见她入梦。
东方先生温和地说:"我只知道你有能力,但其中奥秘如何,不明所以,恐怕要灵媒才会懂得。"
他站起来送客。
我只得离开。落得楼来,冷风一吹,机灵灵打个冷颤,赶紧拉拉衣襟。
冬季西装还不知在哪里呢,尚未取出来。
往年都是安琪为我备下的。她老笑我一件衬衫可以一直穿下去,直到她替我取换。
回到家中,我抱起猫,扫它的背脊。
哺哺问它:"知道吧,我是个有异能的人,安淇会不会通过你同我会话?'
它眨眨眼,咪鸣咪鸣。
我喂它晚餐,女佣每期炒一次新鲜鱼松给它。
我自己吃罐头汤。
这一年来,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是怕倒下来,早就绝食。
早早晚晚开着电视机,制造一点声响,同时让猫儿跳到电视机上,蹲着取暖。
我还会再结婚?谁要我。
说真的,我也不会要任何人。
再去从头开始约会异性,请她们跳舞喝茶逛街,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就一辈子冷清静寂的过好了,不稀罕外头吵杂繁华。
半夜在安乐椅上坐着,突闻叹息之声。"
但安琪从不叹息,安琪从不气馁,即使有灵进入我屋,这也不会是安琪。
我叹口气,上床睡觉。
第二天。老周看到我,摇摇头,"气色坏透了
我苦笑。
"不能老这样烦闷啊,放大假出去逛逛如何?"
到什么地方去,同谁去,想都没想过。
"尊夫人生前与你莫非真是神仙眷属?"
我不作答。
他也不加以追问。
"拙荆问起你,请你到舍下喝下午茶。"
我不感兴趣,但想到可爱的小周棋,心中又一动。
"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个小姨子……"老周说不下去
我明白了,上次做的王莱一汤,是看样版的代价,事后周太太认为满意,才通知正主儿出场。
情绪再坏,我擦擦鼻子,也不禁笑出来。
周无奈地摊摊手,"无聊,是不是,太座有令,不敢违背。
我不怪他,假使安琪向我提出这种要求,我也会应允。
丈夫不听妻子的话,听谁的话。
"小姨子喜欢沉静与有浪漫气质的男子,懂得生活情趣,痛惜女性"
"我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
"不要紧,有我陪你。"
我又笑。
"来看看好不好?"
我想见的,其实是小棋。
我点点头。
老周拍一下大腿,"不管上不上眼,总要参与正常社交生活。"
他说得也是。
"就今天好不好?"
这么急?
"我好交差呀。"老周笑。
也算是标准姐夫。
安琪没有姐姐。无论什么事,到头来总令我想起安琪,心中总是扯住似痛,一阵一阵,转为麻
痹,那一刹那,我好比死亡。
人生与痛苦有解不开的结,永远有些事有些人,让你不得畅快。
再婚?不可能了。"往老周家,也不过是骗吃骗喝而已。
懊日我并没有穿戴整齐。
周家的小姨子比我迟到,我一进门便熟抬地问:"小棋呢?'
小棋自房间里转出来,双手放在背后,看住我微笑。
我有备而来,取出礼物。
周太太眉开眼笑,"真客气,宠坏小孩子了。"
小棋看着她母亲,等待指示。
周太太说:"没关系,拆开来好了,都自己人了。"她说漏了嘴,赶忙藉辞去斟茶。
小棋拆开礼物,见是件格子呢大衣,十分犹疑。
"不喜欢?"
她抬头说:"上星期同妈妈逛公司,看中它,妈妈说太贵,没有买,我一直想要,你怎么会知道?"
我一怔。
周太太出来看到,"哎呀,太巧了。"
老周却说:"真会花费,小孩子大衣有时比大人的还贵,没道理。"
安棋喜欢格子呢,什么颜色衣服都能配,她说,这是我选它惟一原因。
"很高兴你喜欢。"我同小棋说。
"谢谢方叔叔。"
小女孩捧着礼物进房间去。
周太太施尽浑身解数笼络我,老周趁她不觉,向我眨眨眼。
这对夫妻好不幸福。
喜欢做媒的人一定有大量溢出的爱与时间,否则自顾不暇,哪有空理这种事。
周氏夫妇的幸福感染了亲友。
周太太娘家姓赵,三小姐叫赵令棋。
一位时髦的职业女性,打扮得异常出色,穿那种宽肩膀的套装,织花纹的丝袜,琼皮鞋子与手袋配成一套…大抵清晨六时便要起床打扮。
以前安琪也是这样,一星期洗两次头,一次在周末,时间还比较充分,另一次在星期三,六点正就得起来,天还没亮呢,洗头竟成为大事。
我很佩服她们,本市这么繁华,这班女郎做出至大的贡献,什么五百元一瓶面霜,七千元一件大衣,三百元一小时的全身按摩,一掷千金,毫无各色,她们拼死命的吃苦去赚钱,拼死命的乱花,安演说过,真不知为什么辛苦为什么忙。
别看她们一枝花似,办事很姜很辣,男同事不敢做不敢说,她们却有办法同老板争个道理回来。
这一阵子很少见女同事哭,她们十分坚毅,女人的弱点经进化已十分不显著,只除了不肯把年龄坦白。
赵三小姐令棋大概二十多岁吧,可能还要大一点,很难猜测。
只要喜欢,何必追究这些细节。
但一时间我无法发掘她真实的性格,换言之,无法真正认识她。
像我这种脾气的人,一交换电话号码,大局已定,我不是浪荡于。
笔此更加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赵令棋。
奇怪,当初是怎么鼓起勇气来追求安淇的?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恍若隔世。
人家赵小姐倒是落落大方,与我做一般会话,她并不觉尴尬,当然,姐姐姐夫家中,又有玲珑可爱的小外甥女相伴。
我与主角没说几句话,第一幕结束时,老周着我代送她回家。
我已有心理准备,说声"义不容辞"。
她笑了,这时我发觉她眉目清秀,又有雪白的牙齿。
周太太与她去取大衣,小周棋过来向我再谢。
好有规矩的小女孩。
我拉起她的小手。
她问:"你会成为我的三姨父吗?"
我腼腆地笑,小孩的问题真能问死人。
只听得小棋又说:"中西银行的号码是三七二四。"
"什么?"
小棋把一张小小的纸片递给我,"你去查一查。"
我不知她在做什么,愕然。
她双眼亮晶的看着我,一脸纯真。
我刚想发问,周太太已偕妹妹出来,我连忙把纸片收入口袋,与赵令棋一齐告辞。
单独相处,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以不变应万变,维持缄默。
开动小小日本车,往赵家驶去,老周早已把地址给我。
赵小姐这样的人才,何用任何人做媒,她不过是心头高,或一时无暇去找如意郎君而已……她在车上,也没有出声。
我觉得有很大的歉意,我向来不知如何娱乐异性,并且精神恍格:小棋如何会给我一张那样的字条?
到了赵府,我驻进大厦停车场,开车门让她下来车,陪她乘电梯上去,直至有人开门让她进去才离开。
我急不及待地模出小小字条。
稚气的字迹写着:中西银行三七二四。
小棋小棋,你是受谁所托,一次一次把信息传递给我?
我大为震惊。
她白壁无暇,根本不知自身在做些什么事,一定有人指使,人,抑或是灵?
中西银行三七二四。
这分明是保管箱号码。
第二天一早告一小时假我就去了。
带齐了所有证明文件见经理,他们告诉我,
点都没错,三七二四属于方陈安琪女士所有。
但开启箱子却要待数日之后,待手续办妥。
我如脚踏浮云似回到公司。
安淇从没提过,有保管箱子在中西银行。况且我俩身无长物,有什么值得保管?
回到写字楼,拉住老周,"今夜~定要到你家去对。"
他哈哈大笑,"这么心急?"
他完全误会了,以为我见过小姨子之后急不及待
"老周,小棋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愕然,"你不必担心与她相处不来。'"
"不,请告诉,她是否异于常儿?"我拉着老周。
"不会呀,挺正常的一个孩子。"
"但是——"
他看看腕表,"要开会了,稍迟再说。"
当日下午,老周说:"同你问过令棋了,她今日没空,明天如何?"
"不,我今日一定要见小棋。"我说,"不关令棋的事"
"阿方你简直有点语无伦次。"
他拉我进会议室。
最后他通知我:"令棋说,她尽量在九时之前赶到"
"我不是要见令棋。"我分辨。
"对,"老周日我一眼,"你要见的人是小棋。"
我叹口气。
这年头说真话没有人相信。
老周与周太大概想尽办法才使赵小姐一晚赶两个场子。也罢,索性用这个美丽的误会好了,后果如何,我也顾不得了,我总不能直言是小棋令我神魂颠倒,会吓死周氏夫妇!
下班我紧跟老周回去,他们夫妻相机会心微笑。
小棋已经同我熟稳。、
她在做功课,我抬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小棋,"我问,"昨天,谁叫你把字条给我?"
她眨眨眼,"字条,没有哇。"
我掏出纸张,给她看,"这不是你的字?"
她念:"中西银行——中西银行在哪里?"
一脸茫然,她没有理由说谎,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安慎选中她一定有理由,她不复记忆。
"还有,"我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只猫?"
"猫?我喜欢猫,将来可否来你家看它?"小棋兴奋。
我颓然。周太太进来,"你们俩倒是很投机。"
"对不起,又来打扰。"我说的真心话。
"什么话,令棋说你们昨夜根本没有说话,原来不是真的,"周太直笑,"没想到令棋也会怕难为情,唉,女孩子到底还是女孩子…"
我还有话想同小棋说,不禁焦急起来。
"令棋今夜有个应酬,"周大连忙解释,"同事升级,大家吃顿饭,不方便不去,两道菜后即时赶来"
我只觉不好意思,"周太太,没想到会给你们惹麻烦。
"这算什么呢,太见外了。可是现在女孩子忙碌,哪比从前,悠闲的坐家里等人追求。"
"我"
"得了,她了解地拍拍我肩膀,"我把咖啡拿过来给你。小棋,功课有不明之处问方叔。
真是错爱,错中之错。
看她走后,忙拉住小棋问个仔细。
"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姐姐?"
"什么姐姐?"小棋莫名奇妙。
我掏出皮夹子,把安淇的小照给她看。"这位姐姐,小棋,帮个忙,看仔细了,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把照片拿在小手中凝视很久,"没有,不认识她。
我叹息~声,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好看的姐姐是谁?"小棋问。
我把照片收好,不敢告诉她,免她担惊。
小棋又问:"你说她漂亮还是阿姨漂亮?"
我一时答不上来。
她们年龄相仿,背影相似,看得上同样对生活有点野心,都刻苦耐劳,为社会付出过一分力,内心,都已有一丝疲倦,无他,女性心理与生理的构造,都比男性容易劳累。
小棋还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呢,"我问小孩子,"你长大了预备怎么样?"
"我要学阿姨,买许多美丽的衣裳,到世界各地旅行。"
我松下一口气,老周说得很对,小棋是个正常的小孩。
'可是,"我说,"你要出来做事呢,很辛苦的,你瞧,阿姨到现在还没下班。
"不要紧,"她说,"我有气力。"
社会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前赴后继。
我模模她头发,"快做功课,已经八点多了。"""一抬起头,看见赵令棋靠在门口。
见时进来的,竟没一丝声响,我同小棋说他辛苦,她大概听到了,因为脸上有点感触,眼睛内有复杂的表情。我看着她,语塞。
她果然自应酬中赶回来了,若不是对我有意思,又怎么会这么做,但,但!
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多,明显地她体力已扯到差不多极限,她们这些时代女性,又不敢多吃,怕肥,因一肥老态会露,是以克扣着卡路里,体力更差。
赵令棋头发有点乱,化装糊掉一半,看上去,三分樵籽两分低调,带着她本有的清秀,防卫面具戴不住了。
于是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两个陌生人,像是有万言千语要说,说不出口似的,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我不是,我不开口是因为难为情,而她,是累。
小棋纳罕极了。
她跑出去同她父母说:"爸爸,妈妈,阿姨同方叔两人盯着看,却不说话。
只听得老周说:"嘘——"
我只得开口,"请坐呀。"
我们在小孩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拨一拨头发,"找我找得那么急……干什么?"
我真的没有答案。
她微微笑,轻轻踢掉鞋子。
那时安淇一直抱怨到下班脚会肿,卡在高跟鞋里似受刑,于是鞋越买越大。
忽然之间,我忍不住饼去,轻轻把令棋的脚搬上小棋的床上搁着,好让它们血脉流通。
仿佛这样是为安琪尽点力。
她跟我这么久,哪里有享过福。
令棋对我这动作有点诧异,但接受我的好意。
我低着头,双眼红润。
终于叹口气,说:"我送你回去,小棋要休息,小学生比任何人都早起。"
我拉令棋起来。
周太太在门口,搭讪的说:"小棋六点半就得穿戴整齐下楼等校车。"
孩子都不易做。
他们把我俩送到门口。"'
真的怕小棋还会对我做出什么提示,但没有,她只朝我摆摆手。
令棋问:"把我叫了来,就是为着好送我回家?"
"我看你也疲倦了。"
"日积月累的闷厌。"
"认识那么多的人,应付那么多的事,的确会烦。
"姐姐以为我躲床底下做人呢,因不出来应酬。"
我微笑,周太太最快活。
"至少请我去喝杯东西。"
我双手插在袋中,错开头了,怎么办呢,把人叫出来,人家既然来了,又不能即时送回去。
"有什么好地方?"
"怕不怕吵?"
"怕。
"那么,上我家吧。"
哎唉,见完她姐姐姐夫,又要去见伯父伯母,不行不行不行,再也没有这个精力。
"我与一位女友同住,她去了旅行,环境颇为清静。"
这已是很大的鼓励,令棋眉宇间有一丝据傲,我相信她不会轻易请人上家吃咖啡,对我一定是另眼相看,为什么?不是单为老周做保人吧,我有什么好处,致令她看上我?
这时推辞,对小姐无异是侮辱。
我点头,与她上车。
鲍寓并不小,装修得时髦而具特色,她们在经济上完全独立,比许多男性强。
露台对牢海洋,海上停泊着大邮船,像是随时要开进屋子里来那么近,可以嗅到海盐味,端的好景色,尤其因为这一角的海特别宁静,有点像十九世纪庭瓜画的风景油画。
"好美"
"奈何没有时间抬头欣赏。"
"周末总可以吧。"
"睡觉还来不及。"
"同我一样。"
她摊摊手,"所以二姐要到三十多才有空论婚嫁,本来她也住这里。
我不语。
她问:"喝什么?"
"请给我一点威士忌加冰。
杯子中冰块叮叮,我没坐下来,一直站在露台上,风有点冷,令棋已月兑下外套。
我说:''别伤风了好,我也要走了。
安琪怕病,她不肯告假,上司极其苛刻,不相信人会发热,他壮如牛,于是也不让人病……很辛苦的一回事。
真的要告辞了,不然猫会饿死在家。
令棋并不方便留我。
女孩总是女孩,总还有所禁忌。
我很喜欢她,但心中创伤妨碍发展,我无心再进~步。
足足过了五天,我获得合法开启亡妻银行保管
箱的权利。
似做梦一样。
银行职员旋开锁匙即席离开。
我捧出箱子,里面有好些东西,我把它们装进一只空袋中,离开银行。
老周出去午餐,房间剩我一人,我把箱中内容倾倒在办公桌上,最令我吃惊的是一只大钻戒,闪闪生辉,指环里刻着字母:ATOA。
像是有人在我太阳穴处重重击了一拳。
谁,谁送出这样贵重的礼物?
第二个A无疑是安琪,第一个A是谁?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她收这这样的东西。
呵,我的天,难道她对我不忠实?
我用手捧着头,耳畔嗡嗡响。
我情愿不知道,安淇,为什么叫我发现这些事?不知道没有痛苦,安淇,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
我哭了。
保管箱里还不止这只戒指,尚有一份楼宇买卖合约,房子在半山,时值虽然大不如前,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屋契上是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手籁籁的抖,不能支持下去。
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昏,实在受不了,耳膜上似针刺般痛,神经线要崩溃。
我不能正常工作了。
把桌上所有礼物妇进袋中,提着它回家。
猫儿迎出来,咪鸣咪鸣,跳进我怀抱。
受骗吗,是受骗吗?安琪哪来这么多现款,我和她的收入仅够开销,省~辈子也省不出这些珠宝物业。
她并没有慷慨富有亲戚朋友,算来算去,这些东西,来路不明。
包可笑的是,此刻我竟成了它们的合法继承人。
屋宇买卖合同上的日子是十四个月之前,换句话说,是在安琪去世前仅仅两个月。
抱着猫的手越收越紧,猫吃不住力,尖叫一声,挣扎跳走。
这时电话铃在静寂的屋子里暴响起来。
是安琪,安琪打来的。
她有义务要同我说清楚,她欠我一个解释。
我着魔似的去取饼电话:"安淇,安棋。"
'"阿方,是阿方吗?"老周的声音,"你不舒服?怎么突然不见了人?'"
"我"
"我们来看你好不好?'
"我叫令棋来看你。
我终可以出声:''不用。
"她是医生,她知道该怎么办,你先躺一躺。"
医生,我竟不知道她是医生。
''阿方,大家都关心你。"
我低声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方某死无葬身之地。
"呸呸呸。"老周笑,"她马上来。"挂了电话。
我呆呆看自己的手。
与安琪共度的生活片断.如做电影般一幕一幕在掠过。
她,那么她已羽化成功,但她答应我,会得前来道别,叫我留意在露台上徘徊的鹰。
泪水至此泊泪淌下,不能抑止。
我已尽了力,安淇,你有心事,为何不对我倾吐,我虽软弱无能,至少有一颗炽热的心。
安改,我闭上双目,痛快地哭。
忍了一年的眼泪,至今才释放。
门铃叮当响起。
我用手背抹抹面孔,再用毛巾擦干,出去开门。
今棋站在门口。
一面孔的关怀,手中提着药箱。
她伸出玉手,按上我的额头。
"你的热度不低呢。"
被她一说,我顿时萎靡,支撑不住。
她诊症,我静静躺着。
怎么没留意,她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但我以为有洁痛的女孩都爱用那种肥皂。
"老周没告诉我,你是医生。"
"非必要时姐夫他们绝对不说,都埋怨我入了这行,嫁不出去。
"自己开诊所吗"'
'不,哪有本事,在公家医院服务。"
我合上探热针。
"好好休息,不要想大多,已有些微神经衰弱,看,手心直冒汗。"
我别转头。
这种关怀是真实的。
"一会儿姐姐会送吃的上来,你不嫌烦吧?"
"感激涕零。"
"朋友之间,应该这么做。"
门铃再度叮当叮当。
令棋代我去启门,只见奔进来的是小周棋。
"方叔叔。"她亲热地蹲到我床头。
小女孩身上穿的是我挑的大衣。
"小棋。"
小棋探向前来,在我耳畔轻轻说:"忘了整件事。"
我一怔,"什么?"
"忘记它,从头开始。"
我寒毛直竖。来了,又来了,这不是小孩说的话。
这是安琪。
安琪又通过小棋来同我接触。
我连忙自床褥上撑起,轻轻抉住小棋双肩,盯着她,浑身抽紧,"你说什么?"小棋清晰的说:"不要错爱。"她像背书般利地说下去,"忘记整件事。"
我跳起来。
周太太偏巧探头进来,"小棋,方叔叔不舒服,别打扰他。"
小棋转过头去,"我同方叔叔聊天呢。"
我声音颤抖,"说下去,小棋,你说呀。"
小棋转过头来,"爸爸答应明天带我到迪土尼乐园。"
"不,不是这个,刚才你讲什么?"
"米奇老鼠。"
"不,不是他。"
"是,"小棋说,"我最喜欢米奇。"
我叹口气。
周太太盛了粥进来。,
"老周替你请了假。"
"谢谢"
我犹自拉着小棋的手不放。
小棋抱怨:"方叔叔的手是冰冷的。"
我只得松开小手。
周太太劝我,'老周一直欣赏你,说你斯文纯朴,方先生,凡事总得看开些,他说你健康一日差似一日,整个人落形,你别怪我倚者卖老,我是决意笼络你的了。"
周太太几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
"再露骨点也不妨,咱们家有客房,要不要搬过来?你这里没人服侍。"小棋进来愉快地说:"这只大猫与我成了朋友。"
小棋,为着小棋。
"待我考虑一下。"
这时令棋进来放下药,忽然之间,非常亲呢地说:"他就是这样,总担人千里之外,怕难为情,还会脸红呢,~下子耳朵便烧成透明。"
周太太即时笑说:"只有你了解他。"
真的,我诧异了,面孔红起来了,低下头。
周太太说:"我就是觉得方先生这点好,人家是正经人。"
小棋也说:"我也喜欢方叔叔。"
她们三位都对我这样,我更加结巴,说不出话来。
令棋一笑,"我先走一步。"
"大家一起吧,让方先生休息。"
小棋手上忽然多了一部小本子,"方叔,是你掉在墙角的。"
她将它搁在我枕头边。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考究的记事本子。"哪处墙角?"我追问。"那边。"小棋指一指。
啊不可能,天天睡不着都踱步,这间房能有多大,每~公分都被我巡遍,从没见过这部小册子。
但孩子是不撒谎的,况且这是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又何必说谎。
小棋是个异常的孩子,我一定要接近她,如要得到更多安琪的消息,必须接近她。
我把小册子握在手中,"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周太太说:"我让老周来接你,六点正好吗?。
我点点头。
她们一行三女性离去。
我才有空查阅小册子。
册子的面是真皮的,印着路易维当独有的花纹,只有十公分乘十四公分大。
里面有数十页薄薄牛油纸。
这种配件是很贵的,安淇生前不是用不起,不过多数选大件头的公事包之类,从没见过她有记事本。
我不是个不细心的丈夫,安琪也很体贴,时常注意她的举止。
但在她去世一年后,我发觉她越来越似陌生人。
是她托小棋一步一步地向我展开她的真面目。
我紧张地翻开第一页。
一颗心似要从胸腔中跃出来。
第一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金德寿律师行.电话三零四七五,遗嘱、屋契副本、离婚申请书。
我张大嘴。
顶梁骨上走了真魂,两颊上的肉不受控制,籁簸不住地科,大量汗浆自手心涌出来。
我死命闭上眼睛,只见金蝇狂舞。
再张开双眼,仍然看到那五个字:离婚申请书。"
安琪要同我离婚!
我发了狂。
一把掀起被子,立刻拨电话找金德寿律师。
彼不得了,既然她要我明白一切,我非去了解真相不可。
匆匆披上外套,前往商业区。
我的心脏似要随时爆破,涨鼓的感觉难受,一阵阵抽搐、放松,又再扯紧,这样的苦怀,叫我怎么忍受,坐在街车内,我再翻开第二页。
一共四个号码,包括她银行户自,信用卡,以及保管箱的号码。,
第三页上写着的血型,身分证,护照号码。
一点不错是她的笔迹,圆圆的,独特的,似一个孩子,我们念英文书院出身的人,中文字都写得怪怪。
已不能再翻阅下去。把小本子收在内袋,街车已到目的地。
昏昏沉沉撞入金德寿律师行,几经艰苦,申明原委,也许是运气,办事的那位书记竟没有出去,
临时亦有空接见我。
我把身分证明书一股脑儿抖出给他看。
他沉默良久,面色恻然,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终于他说:"本来呢,客人的文件内容我们不方便透露,但方先生,你是当事人,况且陈女士已不幸去世"
"她……真的申请同我离婚?"
'"是"
"我怎么不知道"'
"由陈女士单方面申请亦可,本来已决定由本律师行寄出给你签名,但后来陈女士希望能够说服你。她~直颇为踌躇。"
"真要同我离婚?"
"我想不会错,文件在此。已签好了名字,陈女士说,她从美国回来,即可同阁下来补上签名式。"
安琪要离开我。
在她的飞机失事之前一星期,她签署正式文件,要离开我。
一点迹象都无,我一直觉得她深爱我,关怀我,一直,~直一直。我以为咱俩可以白头偕老。
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定是做梦,梦醒了,一切成为过去,安琪仍是我的安琪,快快活活叫我下班在街角等她去吃刺生。
"方先生方先生"
我低下头。
疲倦地说:"遗嘱呢,可否给我过目?"
那位书记露出很诧异的神情来,又有点尴尬。
他不得不说:"遗嘱不是给方先生你的,其中没有你的名字。"。
我霍地站起来,"给谁?"
"恕我不能透露。"
我强忍着颤抖的声线,"那我将她保管箱中的东西交出来。"
"不,方先生,那不重要,财产顺理成章属于你,陈女士遗嘱里说的不是这些。"
小棋说什么……
忘记整件事。
.忘记它,从头开始。
不要错爱,忘记整件事。"我们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遗嘱是给A的吧。他是谁?
一定是个他,没有她会送拇指大的钻石以及半山区的楼宇给另一个她。
事情已经明白了。
我站起来。
忽然传惜自己,嚏,你还能有所动作呢,真不容易,你还活着呢。
"离开了金德寿律师楼。安琪还打算瞒我多久?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一千一万个问题塞满我脑袋,化为食髓吸血的恶虫,要置我于死地。
回到家中,我完全失败崩溃,亦不想挣扎斗争,和衣倒在床上,不知身在何处。
老周来接我时拼死命按门铃,按了不知多久,我才拖着肉身去开门。
"阿方,你面色如灰,发生什么事?今棋来过没有,你服药没有?'
他扶住我。
之后的事不必细说了。
老周把我抬到他家去。
住进客房三天、我就决定留下来,把老房子退租。
心如灰一般,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只有周氏~家的温馨才可以把我的理智带回来。
就算不出声,看着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说笑聊天,各安其分,互相体贴,也是一项乐趣。
版足一个月假,什么都不重要了,事业前途金钱健康,失去安琪一次已经是致命伤,我竟被逼失去她两次。
像患了幽闭症似。日日坐在小棋房中看她做功课,不肯出声。
小棋极端伶俐可爱,与我非常合得来,我俩完全不需要适应期。
我不打扰,她也不烦我。
小学生功课之多,超乎想象。
小棋最怕中文作文。
(命运弄人,也许长大后,她会成为一个言情小说作者,十万字十万字那样写,出版百余本小说。〕
她不会查字典,时时会转头问我:"什么叫蹙,什么叫颦,什么叫小人长戚戚。"
匪夷所思,小孩子怎么会学这些生字,什么时候才用得着?根本连大人都不甚了了。
不过我还是愿意逗留在她房间。这也是疗伤的一种办法,这里环境宁静。
周太太真是好,见我胃口不开,想尽办法弄精致小莱,熬滋补的场。
就算只是为了想我做他们的妹夫,这番心意,也万二分的难能可贵。
、令棋~次同周太说:"一百锅汤也比不上一颗多种维他命"
"但美食令人精神振奋。"'周太做出智慧之言。
"那自然,知道有人为你花那么多时间心血弄吃的,更加不同。"
"瞧,是不是,你们医生老说内分泌什么什么,一锅好场就是对内分泌有帮助。"
令棋笑,"是是是,所以姐夫青春常驻,心情开朗。".早说过,听他们一家闲谈,也是享受。令棋对我,不用分析,也知道是愿意的。真令人诧异,她竟没有异性朋友。
堡作时间长是其中一个原因,不定时加班也是致命伤,正如默片时代女演员莉莉恩姬许说:你所得的不过是一份生计,你付出的却是生命。
一般人认为医生是天之骄子,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在病人死后走到家属面前,沉实地摇两下头,好让死人的亲友放心嚎陶大哭。
事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令棋时常做得筋疲力尽,光是巡病房,一站数小时,她放弃高跟鞋已有十年。
原来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一双好脚。
我渐渐痊愈。
猫儿跟了过来周家,却不喜欢周家。
它老了,念旧窝,不习惯。
真对它有份歉意,安琪养它那么久……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没有没有。
小棋说:"它开始褪毛。"
周家没有嫌它,正如周家没有嫌我。
世上竟会有这么可爱的一家人。
我一直等安淇再与我说话,这件事还没有完,我知道……
小记事本已被我翻得烂掉。
第五页上这么记录;一月十四日,A送戒指来,二点八克拉,象征我的岁数。
一月十四日是她的生日。
恋爱三年,结婚一年,戒指是在婚后三个月收到的。那日我接她出去吃饭,送上鲜花一束。但鲜花不算礼物吧。
在繁华的商业社会中,一切价值由金钱衡量,热情的丈夫是手头豪爽的男人,孝顺儿女是舍得给父母大笔零用的孩子。
我天真。以为用情感可以搭够。
真的不觉察,安琪面子上些微不露出来。天天回家来,天天与我吃饭……她收下另一个男人的馈赠,她没有把礼物退回。
第六页:六月一日,A送车来,瞩目过度,不能接受。.不收只是因为太过招摇,不是为我。把句子反复看了又看。
第七页:八月一日,带我去看公寓房子。一千平方米,景色如画,装修齐全。
保管箱中有一大串簇新的铜锁匙。我决定前去试试,开得进门,可增眼界。
饼数目,独自开车上山,持锁匙,依屋契上地址,不费吹灰之力找到目的地。
大抵是本市最豪华的公寓住宅。背山面海。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面积,大得全然没有边际,看上去不止一千平方米。显然有佣人定期来收拾,家具上一斑灰尘都没有。
我坐下来,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安琪生前,是不是时常来这里呢?
她心中有些什么感觉?
骄傲、庆幸、快活…所以决定同我分手。我站起来,锁上门,默默离开。她的情人,无异厚待她。回到周家,小棋来替我开门。她说:"你去过了?'我顺口回答:"是,去过了。"话说出嘴,马上呆住。
这才知道吃惊,退后一步,看住小棋。
她若无其事地说:"你明白了?"
我急急说·"明白了。"
"那么,你应当知道怎么做。"
"安玻,安玻,你为何这么对我?"
小棋诧异的看我,"没有这一句。"
"什么"'一
"书上没有这一句。
她出示国文课本:第十棵,清明扫墓。
"刚才作说什么,小棋,我刚进来时你说什么"'
"我在念国文,明天默书。清明时节雨纷纷…她说着走开。
同样的事又再发生一次。
我浩叹。
不行,要再度造访东方先生。
并没有预约,站在门外求见,本来获得接见的机会是很微的,但是他听到我的姓名,即时传我入内。
"你来了。"他微笑……
我急急说:"亡妻一直与我通消息。""我说过你有这种能力。""但——"
喝杯热茶,漫漫说。
东方先生声音中似有镇定之勉力。
我安宁下来,喝一日他斟上来的香茶。
"可能吗广我说,"每次她都通过一个孩子与我说话。'"
"我不是灵媒,没有专业知识提供,但可以猜想,小孩子的思维比较简单,容易接受外来接触。"
"你肯定有灵魂?"
"灵魂这个名词存在数千年了。、""'但人在去世后还可能有意识存在?"
先生微笑,像是在说:你不是明显地接触到了吗!
"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他仍然不作答。一
我颓然,结果再明白没有,过度的伤感与困惑会令我变成个废人。
东方先生忽然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嘎?"
他扬扬手,"好好为将来打算。"
我苦涩地问:'什么将来?"
先生温和地反问:"你不相信我?你会享受长
寿,有三个异常孝顺的子女,其中一个女儿且会成
名,这是我的推算。
但是在阴霆密布的此刻,将来太遥远太不可触模。
"人生总有起落,人们来看我,不过是想获得一点忠告"
"请先生指点迷津。"
"回去吧,好好休息。"
我尚赖着不肯走,假装喝茶,但水早已喝干,只剩茶叶,灰褐色一片片粘在林边,真不相信它曾经碧绿过。
''阁下生命中重要的女性,都带一个其字。
我抬起头来,安琪,小周棋,赵令棋。
"回去吧,你已得到~切真相。
我放下杯子,默默离去。一
先生似说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说。
我回周府,出了一身汗,气色仿佛清朗一点。
安琪知道我同老周熟稳。
她也应当知道我是个无甚出息的男人,因为我的偶像是老周,我渴望得到的是温暖的家,温驯的妻子,聪明精乖的孩子。
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她厌倦没有野心的丈夫吧。她认为男人应扑出去搏杀、扬名、斗争,然后如一头猪豹般,将血淋淋的猎物用嘴叼回巢穴,供雌性享用。
我做不到。
案母给我的先天遗传并没包括这样勇猛的因子。
安琪失望了吧?
可以想象A君能够提供她要的一切。
我对这个男人没有护忌,没有憎恨,没有恼怒。
安淇似乎喜欢他,已经决定舍我而去,只差开口摊牌。
我是一个呆憨的傻小子,感情世界早已移山倒海,物是人非,犹如蒙然,喜孜孜地照常生活。
为了这样,安琪才拖着拖着不忍心把坏消息向我公布。
其实只要她说出来,我会成全她。
为什么不呢?她有权去追求她认为是理想的生活。
每一个女性所需要的,不过是适时的东风,助她登上阁楼。
"方叔叔。"
我抬头,是小棋,乖小棋……"你常常坐在一个角落不出声。"她端来一张小凳子,陪我坐下。
我微笑。
"你在想那位姐姐是不是?'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小阿姨说的""
"令棋?"
她点点头,"小阿姨说,方叔成日都想着去世的妻子,咯,就是照片里那一位,你给看过的。所以很伤心很伤心,于是生病了。"
我鼻子发酸。"
成人无奈的痴缠经孩子简单不过的言语说出来,反而凄凉动人。
"小阿姨还说,这是很难得的,她希望一朝她去世,也有人这般想她。
她真的那么说?"
"是,"小棋睁着清晰的大眼睛,"我也希望我死后,有人那么想念我。"
我忍不住把小棋拥在怀里,"不不太,你会活至一百岁。",'""谁活到一百岁?"
老周下班了。
"爸爸。"小棋扑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样叫我,最好是个小女婴,~叠声:爸爸爸爸爸爸。这会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她就是我的瑰宝"钻中之钻,完美无瑕。
老周过来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着点心出来,"将来他的孩子,同小棋~定相像。"、老周说:"表姐妹,当然相像。";
两夫妻都笃定了。
我内心有点惊恐,真的,这样下去。难保不伤害另一人。
只干笑着。
但个棋多么了解我,算得是我的红颜知己。
这年头,谁会欣赏低调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问:"小阿姨今天要来的,是不是?
"小孩子还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问我:"你觉得令棋怎么样?"
我说老实话,"哪里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乐。谈他真可爱,永远光明开怀,但愿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气什么。"
"我说的是真话。"
"开步追吧,相信我这个姐夫,你只要举步,她会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颜。
"当然我也知道,你搬进我们这里,也是为令棋的缘故。"我说:"旧居回忆太多。'
老周点点头,"凡事从头起。"
令棋来了。
我与她似乎已养成不与对方说话的习惯。没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听她与周太太说:"二姐给我一封信,她在那边十分适应,日子清淡平和,回想从前在三十五摄氏度的大雨天挤地铁上班,简直不可思议。"
老周说:"真的,本市越来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带小棋到那边读书算了。"
"二姐说维多利亚似仙境一般,等于早登极乐。"
我禁不住笑出来。'。
她们家三姐妹真正活泼幽默。
或许我也应该有三个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来了。
大家取笑一轮,开始吃火锅。
不知我有没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两个礼拜。
"饭后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点我。
我们乐得按本子办事。
敖近街道灯火灿烂,转角处有一间店铺,黄金色的灯泡照亮丰盛的存货,生意很不错。
如今都不多见这种杂货店了,都被超级市场代替。
我看着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恋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样。
小时候都曾到这样的地方买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成为大人的。不过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尽避功课那么紧,尽避前面路上都是荆棘。
令棋跟在我身边。句话都没有。
安淇却是、只小鸟,她不停地说话。但说了那么多,瞒着我的更多"
老以为安琪是单纯不过的小妻子,没想到心中藏好"、
一辆迟来的校车,放下一群孩子。孩子们高声说笑,离很远都可以听到细节。
"喜欢孩子"'我问。
"在医院做过一段日子的人会对生命略为怀疑。
"大部分人都已发觉这一点。"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床上即时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吗?"
"并不,但时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苍白的。
"天天重复着一样的事,见一样的人。
"渡假有否帮助?"
她摇摇头。"飞机搭来搭去,更加劳累。
她所需要的是转变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欧洲小镇去躲上百多天。"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愿,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显然她也认为不可能。
不过她说:"会的,在适当的时候,我会那么做,假期对我们来说,许是生命中最宝贵的奢侈品。
本欲大胆问一句:等蜜月时?
太私人了,不能开口。
其实社会没有谁都一样过,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状,扮一柱擎天之姿态来安慰自身一…也没有什么不对,人人如我这般消极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会欣赏我,她人淡如菊。
不过还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后,第一次把她的东西整理出来。
同她的亲戚通过消息,他们觉得诧异,都一年了,他们说:不不,不要紧,由你做主好了。
买了那种人们回乡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装进去。
多,东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连鞋袜装满三只圆锥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机关取了去。
家中的抽屉全不上领,一直以为毫无秘密可言,不费半日,都清理干净。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装进行李箱中。
一件凯丝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礼物,拾出来,抱在怀中,万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么,是什么陈年旧东西,忘记拿出来,是否某年某月的音乐会场刊,抑或是从舞会带回来的香水样板?
伸手进去掏,取出的却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写给我的信。
怎么会以这种方法送信,信应该贴张邮票寄出,或是放在案头容易看见。
我糊涂了。
连忙拆开来。
厚厚的一叠信纸,十来张,都不同质地,这封信不是~气呵成,分好几次慢慢写毕。
呵安淇,你还有什么花样呢,为何将我的痛苦分段加深,为何人去后还玩我。坐在床沿,摊开她的信。确是写给我的,有些纸上只有一两句话。"我要离开你了。"她写。我要离开你了,仿佛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在空室中响起。"不能再继续与你一齐生活。"'"不是不能够这样持续下去。倘若学许多老式"夫妇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纪念。""但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飞逝,你觉得吗?在小鲍寓中,天亮就"起床准备早餐,看着曙光缓缓自窗口透进,禁不住想:太阳什么时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别人迟,一出门,只看到霓虹灯,也许想得太多了,谁不是这么过呢。"
"自学校出来,七年整,做同样的工作。"
"满以为婚后会有点转变,但随即发觉生活上的结合不表示心灵上的结合,好些晚上失眠,听到你平安满足均匀的鼾声,不禁想我们像是陌生人呢。"
哀着纸张,不信这是安琪亲笔所书。
我所认识的安琪,毫无机心,不可能想那么多,那么悲观,那么绝望。
粗心,从头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长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现在才获得成熟的机会。
用手捂着脸一会儿,才能把这信看下去,整个人迷醉在她的字里行间,忘记身在何处。
"想离开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没有勇气。"
"日子越来越苦闷,有时觉得没有目标,不知为什么忙,为什么忍耐,为什么劳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个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顿好的给你吃,就已满足,喜欢看你吃饭,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么香甜那么多,一点心事都没有。"
"曾经暗示过几次,希望得到更多的关注,都得不到回音,你似没有感觉。"
读到这里,大叫起来。
一声又一声,直至喉咙沙哑,都无法宣泄心中苦楚。
暗示,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直言?
为什么不直接控诉我笨拙?为什么不简单地说明要离开我,为什么要玩把戏?
安琪安琪安琪。写得出来就应该讲得出来!是内疚吧,是把莫须有的罪名加诸我身,故此羞愧得开不了口吧。
硬说我乏味,不关怀,麻木,根本上我不是个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应当知道,我不会说话,非必要时,亦不想说话。我知道会为这种脾气付出代价,但不知道是这种代价。'
低下头,把信读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带来生机,记得老鹰的故事吗?向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说无益,天生不够坚强,还须后天锻炼,但是何等样的吃苦,总有人要令你连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渐觉得没有人爱我。""渐渐认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分手呢。""你会原谅这孤军作战的决心吗?""这次到纽约出差,决定暂时不再回来,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师处,有一份离婚协议书,地址附在后页。
安淇骗我,安琪骗我。孤军作战,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头等她。
生前始终不肯说真话,胡乱编个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个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错爱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着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缩在床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经~点也不爱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爱妻。天慢慢亮起来。
有人轻轻叩我房门。
是小棋,她是屋里最早醒的一个,因为六点半要搭校车。
"方叔叔早"
"吃过早餐没有?'
"妈妈在做。"
"过来,坐方叔旁边。"
她温柔地过来,让我搂住她。,"
"方叔,你见时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很适合你。"
我一震,看着小棋,她又开始说大人话。
"失望一次已经伤身体,不要再用错感情。'"
"小棋,谁教你讲这些话,谁?'
"妈妈跟爸爸说的,被我听到。"
我吁一口气,、"他们真那么说?"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么时候,再与我通消息?
小棋看着几只大行李箱子,"这就是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
"你租下我们家的房间,永远同我们住?"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她欣喜地问。
他们孩子最爱永远,仿佛永远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后,才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永远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为是熟悉的事。其实都是幻象,像爱情。
"小棋。"周太太低声找她。"妈妈叫你了。"周太大推门进来,笑道:"一起吃稀饭吧。'"
早餐还开两档,六点与八点,女儿吃完丈夫吃,谁说主妇易做。
让安琪坐家中,她是不干的。
读了那么多的书,她说,好不容易找到份报酬较为理想的职业,一有一千一万样想添置的东西,没有收人怎么办。
像一切年轻女子,她爱美丽的衣饰,能力不逮,老是省着省着。
~次到著名时装店去试穿十六万元~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记得我说:"穿了会飞?会飞~百六十万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体,数千元也已达极限。
但我愚蠢,表达能力太差,也许不是物质,也许只是态度太坏,令她心冷。
离开我,总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凉。我与小棋去等校车。
站在路边,天才蒙蒙亮。
小棋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倦相,背书包的姿势都比人挺直。
一辆小小日本车兜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
我还不知是什么事,小棋已经叫:"小阿姨。
我俩跳上车。
令棋说;"这个星期我早更,可以来接你们。"
"你们",我早已变成周家~分子。
小棋说."坐私家车真好。"
人都会这么想吧,所以安模坐较为豪华的车去了。
把小棋在学校放下,令棋将车驶上山顶医院。
"附近有间咖啡馆,要是你愿意的话,三刻钟之后我可以过来。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挤挤眼,"总有办法。"
没想到她会这么诙谐,这女子端的冰雪聪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边站得双腿发麻,山顶不是没有寒意的,像欧洲夏季的清晨,噎,当年与安淇旅行,绝
早起床,在石卵街道溜达。
我占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正当她要离开。
便结束短短~生,可恨我没有令她觉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欢愉过。也对她生命做出贡献,安琪已经烟飞灰灭,我不会妒忌。
飞机开往日本停站,是他们约定的吧,在东京会合。再飞往纽约。
就是这么一转飞机;使安琪迎头撞上悲剧。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飞机上?我永远无法得知。
'下雨了。"'她说。不知不觉,梅雨天已开始。"瞧那雾"穿玻璃雨衣的她有~股潇洒。我说."一个人看也没有味道,一个人走翡翠
珠钻铺的路亦无趣,越老越发觉数千年来三纲五常自有道理,谁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涨红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书生,百元一用是书生,戴着头巾气,过一辈子,许多事学不会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么,你答应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问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帮你整理?"
"怎么好意思。
"关在箱子里,也不是办法……
"关上~两季,用不着索性买新的。"有些还能用呢。"过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带来岂非更好?""人之常情,不舍得。"就此说,"人就是这样,牵牵绊绊,大限来了,才不得不搁下~切。
"大学里,你念数学吧?",
"在会计行里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说我念的是什么?'
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语气似吵架。
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个人亲见到一个地步,才会如此说话。
当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说。
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谁说的,是位女同学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训练得玲球剔透,什么都懂,然后为着不可冰释的误会,与他离了婚,结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为已懂得讨好女性。
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遭遇?
也许不,我没有人家那种可供塑造的资质,而且安琪~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毁,很难恢复。
_回到周府,已经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么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学,迎出来,~脸泪痕。
大吃一惊,"什么事,"周太太说;'猫儿不行了。""它在哪里?'
小棋把它放在被窝里,周太太亦不干涉,对一只老猫恁地好,这家人善良、。
它的确不行了。
'皮毛一块~块月兑下。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缩成一团,这一年来,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里,它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像小棋一般,我双眼亦红润。
"叫小阿姨来?小棋征求我意见。
"她要上班"'那怎么办?"带它到兽医处。"
"它有十岁了吧?周太太问。
起码。
一认识安琪,它已是成年的猫,玳瑁色,皮色光滑,双眼灰黄,闪闪发亮。
但我从来没有爱上猫,它们太不羁,太难以测度,永远无法与它们发生真正的关系。
如今猫的玻璃眼褪尽颜色。
我把它轻轻放人篮子,带它去看医生。小棋要跟着,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课。
这孩子,横看竖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但,但有时候,她会冒安琪的口气与我说话,深不可测。
兽医叫我把猫留下。
几时来带回去?我问。他说它一生已经终结、十多岁的猫好比百岁的老人,生物总有死亡的一月。
我马上自责内疚,安琪,我没有好好地照顾它。
近日来几乎想把世上一切罪过招揽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涩。
我模模猫儿的头,缴了费用,忧郁地离开医生处。
谁知小棋完全不接受这家事实。
先是震惊,睁大眼睛,用手掩着嘴,接着眼泪如涌,晶莹地一颗接一颗淌下面颊,蔚为奇景。
这么多泪水!小棋小棋,像我们成年人,都成为干涸的井,滴水榨不出来,再伤心也只得干嚎。
她哭个不停,抽噎,伤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这不是小棋,这是安淇。
我把她轻轻拥怀中。
啊少女时代喜爱的宠物如今离她而去,反应过激也是应该的。
"我们再去挑一只小猫。"
"不要不要。"小棋仍然哭。
连周太太都说:"这孩子,怎么搞的。"
我拉小棋至一角,''有生必有死,这是你第一次接触到可怕的死亡吧户
"十三年了,"小棋同我说,"养了这么久,为了它,暑假都不敢去旅行。"
"是的,安玻,正如它离开你,你也离开我,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人类力量非常渺小。"
我紧紧拥小棋在怀中。
她哭得双眼都肿起来。
晚上令棋诧异说:'俄知道为何他俩投缘,都是一般热性子.一般人眼中自然现象,对他俩来说,皆千古伤心事"
这令棋,够冷血吧。
有她来调济调济,恰恰好、周太太顿时白令棋一眼,怕她言语有所闪失。我却笑了。令棋何尝不是真性情。
那晚我一直陪着小棋,两个人都怀着破碎的
周末,我同她去挑小猫。
她很抗拒。不肯接受代替品,长毛短毛波斯一概不要。
一直逗她开怀,她双眼中充满悲伤,真分不出是小棋抑或是安琪。
这时令棋在车子里等我们,正吃冰淇淋。"这正是令棋性格中最突出之一点: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
正打算放弃,发觉小棋的目光转为温柔。
她看到一只小小土生玳瑁猫蜷缩在地上。
我连忙把握机会,将它抱起,放小棋怀中。
猫很脏,但不要紧,洗一洗,养胖它,就像新的一样,连我都可以调理复元,它为什么不可以。
那只猫才三十元,是宠物店好心目后街拣回,连住入笼子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为何小棋看上它?
也不知为何令棋看上我?
~切莫名其妙,如有大能无形之双手,将我们一步推一步往前走,玩弄于股掌之上,停不下来。我终于放松了自己。
旧公寓已经退掉,开始找新房子。
把安琪的财产交回律师,按条例办事,她尚有亲人可以接收这些,倘若没有,捐给慈善机关也是一样。
恢复自由身并无一般人想象的那么愉快。
出去唱个半死,冶游,乱赌,都没有资格,还不是上下班,看场电影,吃杯茶。
幸亏个棋从来不令我难堪,她是个上等女子,事事得体。
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过她,~只字都没有,但我想她是知道的。
但是聪明的女子,从来不问。她们只听。
老周抓牢我,"不急搬出去嘛,刚有点八色,全靠几只家乡菜。"
说实话,我也不舍得。
甭独好比洪荒猛兽,专拣意志力弱的火吞噬。
记得读书时放寒假,从来没有享受过,坐在康乐室,凝着眼看电视,住宿生都回家了,座位上往往只有我一人,每个台都播放花式溜冰,真可怕,无穷无尽地,身材健美的少女在冰上伸展双手舞动,连继着七八个小时,不同的人出来做同样的动作····我~直呆呆瞪着电视机。
以后再看到这种节目会尖叫起来。
在周府,空气里有一股不自觉的暖流,使人四肢百骸放松。
只是无端赖在此地,要等几时呢。
每想付房租,又被挡回。
最坏的已经过去,置之死地而后生,东方先生说的。
说我死过来,也不是太夸张的事。
一觉醒来,发觉小猫拿我的头做了窝,舒服地睡在头发上。
那日就去理了发,剪个时下流行的变型防军装。
人要是死不去,自然只得慢慢振作起来。在理发店中对牢镜子,我下了这样的结论。一直到处看公寓房子,但始终没有搬出去的意思。
已养成陪小棋做功课的习惯,做毕三十题算术,尚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教她李白的诗。
狂态渐露,站起来大声朗诵,我一句,孩子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小棋即时接上去:"孤帆远影碧空尽。谁见长江天际流。"
每星期一首,像唱歌一样,小棋都背熟了。
令棋啼笑皆非,"我有种感觉,小棋自从认识你之后,再也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谁说不是,这只有我知道。一写完功课,合上手册,看到册子封面印着的号码是三七二四。
三七二四,化了灰也记得,这是安琪那保管箱号码。
"'这是什么?"一惊问小棋。
"学生编号,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编号。"
"你的号码是三七之四多"这么巧,竟有这么巧?
小棋点点头,晶莹的双眼看着我,像是要看穿我脑袋,小棋是我的红颜知己。
安琪,我默默地念,安琪,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安淇。如果没有,请你安息。
我都明白了。
你使我知道真相,是为着要我死心,好叫我从头开始。
"方叔。"小棋叫我,"方叔。"
我深深叹口气,握住她双手。
天气暖了。
小棋连"天长路远魂飞沓,梦魂不到关山难"都学会了。
老周的二妹与妹夫回来度假,设宴招待。
特地去租了只游艇,玩半日,所费无几,却显得郑重别致,他们一家人对生活的态度,一直喜气洋洋,为我所佩服。
大家全体告一口假,出海游玩。
才春天罢了,海面已挤满船只,热闹之处,不下于星期日早上的茶馆。老周对我说:"陪令棋下水吧。"。
令棋换上一件柠檬黄发光漆颜色的泳衣,身材之好,出乎意料,一向含蓄的她今日忽然炫耀,效果额外惊人……
下水还早些,但为什么不呢,至要紧是好玩。
令棋的二姐二姐夫十分健谈兼夹风趣,一直陪我闲聊,小棋坐在我旁边,只有令棋,在甲板晒太阳,害我要费神用一只眼睛吊住她。
忽然她跃下水去,朝太阳游击。
我忍不住,站起来,伏在栏杆上去看她。
老周他们相视而笑。
不远之处泊有一只流线型最新式的船,长约五十公分,上面音乐开得震天响。时髦男女不住扭动跳舞,其中几个见令棋游近,竟伸手召她。
是一种直觉,我浑身紧张起来肌肉抽搐。"。
为什么?
船上漆着的名号是安德利安。
A!
我呆呆看着令棋胡安德利安号游近。
"是他了。"
我转头,小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身后。
我着魔似问:"是谁?"
"快过去,"小棋说,"快过去带她回来,去呀。"
我还在发怔。
小棋伸手推我,"去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谁?"
一激动,顾不得上身有棉背心,有牛仔裤,飞身跳下海水,朝令棋游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衣服下水后失重,却不顾一切,一支箭般朝令棋射去,水花飞溅。
不但老周他们鼓起掌来,对船的人也欢呼,令棋诧异的往回看,见是我,停在水里,十二分惊奇。
必须承认,水中的她,似一朵芙蓉。
我竭力伸手出去,抓住她,傻傻地看车她。
她先是骇笑,继而温柔地拉住我的手。
安德利安号上的年轻男女叫我们:"欢迎欢迎,欢迎所有恋人。"
我与令棋上了安德利安号。一个皮肤已晒成棕色的男子迎上来。一照面,第六感觉已告诉我他是谁。心平气和地说;"阁下定是安德利安。"
他一怔,随即籁洒地笑,''正是,在下姓欧。"
令棋递给我一块大毛巾,我取饼擦擦头发,同令棋说:"请给我取一杯拔兰地暖身。"
令棋走开。
安德利安欧笑笑:"大男人不难做,要美丽的小姐服从你,可就难了。"
我看着他,只觉他条件胜我千万倍,要人有人,要财有财,如果真是他,如何能怪安琪舍我而去。
我平静地问:"欧先生可认识陈安琪?"
他怔住,表情很古怪,有两个可能:一是一时想不起陈安淇,二是不明何以陌生人,一照脸便提起陈安琪。
这是只欢乐游艇,人们说着笑着,不停喝不停吃,一边跳一边唱,但我心中没有半丝快乐。
"陈安琪?"安德利安欧不置信的反问。
'是,安琪。"我声音很温和。"你是她什么人?这句话证明他认识她。
"你是她的…朋友吧。"
"是,但安淇已经去世。"我看着他,"一年多了。"
"你是——"再大方的他也起了疑心。
'我姓方。
"啊。"他立刻明白了,感光那么快,反应迅速,马上退后一步。,他的思想起了联锁反应,随即又想到安琪已经不在,我俩不成情敌,表情又松懈下来。
"你是A?"我说。
他点点火"请到舱里来"
他给我~杯酒。
浑身湿漉漉,我也不觉得冻。
他问:"你都知道了?"
"她托人把真相告诉我,不忍再瞒我。"这是实话。
棒了~会他问:"你承认人有变心的权利?"
"我承认她有选择权。'。
"我们俩在扎幌见面,乘不同的班机分手,结果飞机失事。"欧的声音有一丝遗憾。
"你打算同她结婚?"
他扬起一条浓眉,"结婚?"
我心平气和,"她是一个好女子,你把她自我处带走,不想予她一个正常的家?"
"但安淇不要正常的家,她不想上班下班煮三餐,她先厌倦这一切,才决定跟我走,你至今不明白?"
我忍不住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他耸耸肩,'我最大的本事便是什么都不做过其~生。'"
再傻我也明白了。这种意境不是我可以了解,我只是一个平凡人。
厌倦之后就分手,能过多久就多久,他们追求的,是欢乐。
这时令棋已探头进来,"方,你在这里。"欧籁洒地伸伸手,"多么漂亮的小姐,彼此彼此。"
"安德利安——"~位金发女郎叫他,身随声至,蛇般缠上他身子与他接吻。
我同令棋说:"我们走吧。"
安淇错爱了他……'我太知道安琪,她不过希祈在过分沉闷的生活中得到些许色彩,她并不擅玩,她高估自己,结局是悲惨的。
我与今棋游返自己的船。小棋大力地拍手。我拥紧她,她又帮我一次大忙。周太太笑,"你看方多紧张,舍命扑出去把你拉回来"
老周也笑,"疯了,我从不知他能游得这么快,似水怪。'。、
二姐夫说:"现在追女孩子简直讲拼老命嘛,
幸亏一年前已娶了老婆。"二姐白他一眼,"那船上有恶魔?
令棋不语/
我去舱内换衣服。
安琪,多谢把一切真相透露,你原不必如此,你原可在我心底永远留一个好印象,让我永生怀念你。
深深叹口气。
小棋张望我,"小阿姨,方叔叫你进来。"
小棋是整件事的主谋,这小家伙,真爱煞了她……
令棋坐在我对面,我使劲搔湿头发。
"干么众目睽睽下发神经?'
我傻笑:"要不不做,要就有证人。"
她侧着头,不置信沉闷的老木头忽然变得滑溜。
我终于说:"我不能失去你,真的不能。"
小棋把这些全听在耳内,随即用稚女敕的声音出去张扬,'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像一支流行曲……大人们齐齐说"嘘——"
是安琪给我新生。
我没有错爱她。
双目又一次润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