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访那日夏太太不在场,佣人将他引入大宅,在书房前引退。
程健文轻轻推开门,看见荷生背着他坐,正想扬声,听见荷生在呢喃。
他侧耳细听。
荷生说:“你认为他如何,过得去,呵,谢谢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会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涨红了脸,原来这个“他”是他,倒使他进退两难。
棒一会儿,荷生说下去:“是,他是比较文静,我同你说,姐姐,性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缓缓退出书房,重新掩上门。
这人呼之欲出。我们、我同你,最后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对话。
但是,这个姐姐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见她?
大宅光线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觉得走廊间有点阴沉,刚踌躇,荷生已拉开了门,“你来啦。”她笑。
程健文不动声色,陪着荷生听一个下午的音乐,用完茶点才告辞。
他刚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经来找他。
她满心欢喜的问:“健文,你到过我们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还叫我夏太太?一声伯母也应该吧。”
“是,”健文笑,“夏伯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兴。”
健文不语。
他有心事。
饼一刻,待夏太太情绪平稳一来,他才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假如你把我当医生,大可告诉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应该告诉我。”
夏太太低下头,内心交战半晌,终于问:“你想知道什么?”
“荷生有个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情绪,她用手掩着面孔,呜咽地回答:“是。”
健文发觉她情绪极易激动,他斟一杯热茶给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问。
夏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荷生没有姐姐。”
健文呆住,没想到夏太太言语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孪生儿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有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俣事实上没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阵凉意,“但是,我明明听见荷生同她姐姐说话。”
“你总算明白了,”夏太太低泣,“你现在知道我的恐惧了。”
健文跌坐下来,他不再怪这位母亲,事情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双胞胎其中一名?”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会不会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边,所以与姐姐说话?”
“没有可能,我们就是怕孪生儿会有这种联想,这才瞒着她。”
健文托着头,这件个案真是棘手。
“医生,”夏太太的声音擅抖,“会不会她看得见姐姐?”
健文抬起头,温和地问:“看见一个幼婴,抑或与她同龄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头:“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科学家,”健文说,“我的心胸并不狭窄,我承认人类科技落后,有许多现象,无法以我们有限的知识来做解释,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无奈而哀伤。
“我想我得再花些时间深入了解一下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说。
健文在诊所以外的地方,约会荷生几次。
他几乎假公济私,忘却任务。
健文同自己说,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费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享受,他从来不知道与异性约会可以带来这么大的乐趣,直至今天。
他俩甚至没有固定的节目,随着心意,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明明是生活上很简单的细节,像喝杯茶,逛一条街,不荷生作伴,感觉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与荷生看云霞,荷生忽然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健文一时会不过意来。
他转过头来,荷生正看着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阳金光四射,统统反映在荷生的鬓脚脸庞,健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少女,看得发呆。
半晌他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荷生嗤一声笑出来。
健文不好意思,索性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恋爱了,动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说:“我与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瞒不过医生。”
“是伯母告诉我的。”
荷生点点头。
饼一会儿她说:“我俩原是双生儿,上帝取走一个,放下一个,相信并无故意挑选,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么不可思议。”
健文警惕起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荷生诧异地看着健文,“还有谁?”
健文紧张起来。
“本来我们想瞒你,反正母亲已经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干脆向你承认。”
健文精神有点恍惚,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
他复述求证:“你姐姐告诉你?”
荷生又点点头。
老天,健文无法不吓出一额冷汗。
“你是几时接触到她的?”
荷生回答:“两个月之前。”
“你听到她?”
“不,不是听,是感应到。”
“换句话说,是自言自语。”健文松口气。
“你可以这样说,但是我知道感应不同想象,健文,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说了吧。”
健文仍然只愿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象。
“你可看得见她?”
“不。”
“你们谈得很融洽”
“绝对开心。”
健文忍不住说:“我与我自己也相处得十分愉快。”
荷生并不生气,她笑笑,“不是我与我自己,是我与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来陪我。”
“她可孤独?”
荷生看着健文,“你十分好奇?”
“谁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
“健文,你的态度如此开放,我很高兴,母亲的反应差很多。”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应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们俩都是她的女儿,她没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释,“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伤害。”
“怎么会?”
“譬如说,怕你过于沉迷在小世界里,与现实生活月兑节,随便举个例子,暑假就快过去,你连新书都没有买。”
荷生笑:“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念大学。”
“那也只有大学毕业才有资格讲。”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世俗及势利。”
健文摇头笑,“你早被宠坏。”
“姐姐也这么说。”
除了荷生本人,没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没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医生,不是灵魂学专家。
对夏太太来说,荷生在日渐痊愈。
“她呓语的次数减低。”
健文暗暗好笑,当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时间根本不多,健文与她走得越来越勤。
荷生的确有自语习惯,这没有什么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写小说的时候,往往把所有的对白照着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读出来,像演广播剧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时而温柔,时而激动,不知就里的人,不被吓坏才怪。
但是放下笔,他又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为他会精神崩溃,但是人家一写写了二十年,名利双收。
荷生的情形也话与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创作,渐渐活了,拥有自己的独立生命,作家说起笔下人物,何尝不一样,有时,还会为自己编排的情节流泪。
这也是健文的分析。
无论怎么样,荷生说得好:“姐姐讲的,你能连我们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爱护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励下,在九月份入学读书。
这个时候,健文才发现荷生已在家中休养了一整年,在这十多个月内,他已是她看过的第三位医生。
夏太太在一个适当的场合十分汗颜的告诉他:“现在都几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说出来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个聪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计较过去的事,将来才最重要。
秋季结束的时候,健文与荷生订婚。
只请了至亲好友到夏宅吃一顿饭,荷生的父亲本来已经不大露面,这一天出来招呼客人。
气氛十分热闹。
健文无意溜达到花园,有两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闲谈。
闲谈内容,当然尽说是非,只听得一位说:“荷生福气好,这下子她母亲可安下心来了。”
“可不是,程医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岁八岁,正好照顾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医生给治好的。”
“真是福气,听说刚失恋的时候,情况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扬言见鬼,唉,过去的算了,荷生因祸得福。”
“我们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个精神病患者。”
“可见是真喜欢她。”
健文笑笑走开。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见过荷生无理取闹,也不觉她受过什么刺激,外人的观察,时常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人们往往只看见他们愿意看见的东西,他们的脑电波,何尝不正在接触有存在的事与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这里。”荷生找出来。
健文握住她的手,这么多人丑化她,他非得加倍补尝地爱护她不可。
“快乐吗?”
荷生点点头。
“姐姐今天有没有同你说话?”
荷生低下头来。
“姐姐今天有没有同你说话?”
荷生低下头来。
“怎么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详细谈过。”
“她怎么说?”
“姐姐觉得我自从认识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说说笑笑,她说,她决定不再来骚扰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渐渐打心底喜欢出来。
“我会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着欢喜之情,“我们大家都会。”
荷生忽然抬起头来:“健文,姐姐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边叫“荷生,过来陪爸爸拍照。”
荷生过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经完完全全痊愈,他偷偷跑进书房,欢呼一声,喝下香槟。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健文。”
“谁?”他月兑口而出。
“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四周围不见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张大嘴巴,他明明听见有声音,不不不,说他可以感应到有人同他说话才对,他心头通明,忽然之间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点苦,照顾她。”
“你——”
“嘘,你知道我是谁就可以了,健文,再见。”
“喂,喂。”他朝越来越远的声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门进来,“健文,你同谁说话,干嘛自言自语?”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拥住荷生。
呵,也话他也梦呓了,也话不,但怀中的荷生是真实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