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与海明结伴到医院去探访顾自由。
她洗过胃,情况稳定,病房还有其他亲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红肿,不住饮泣,不问可知是可怜的母亲。
丹青有点意外,没料到顾自由也有家人,她那么放肆任性,统共不象还有父母在堂的样子。
能不能叫长辈骄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应令他们伤心。
丹青张望一下,罪魁祸首并没有来。
彼自由睁开眼睛,长长睫毛颤抖犹如迷路受惊的蝴蝶。
她母亲连忙伏过去叫小由。
彼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动,象是要说话的样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后站起来,摆摆手,偕海明离开。
小丹说:“来,我还欠你一杯咖啡。”
“市区的咖啡室哪里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没听见,“真不值得。”
海明对该件事不予置评。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许还有更好的,”她握紧拳头,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戏剧化的弹跳一下,“换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进地生活,不是为我爱的人,乃是为我恨的人,我,决非一个柔弱的好女孩!”
张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暗暗忍着笑不出声。
“我会让这些人知道,是伊们走了宝,有眼无珠,作出错误的选择。”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证明什么,生活得更好,乃是为你自己。”
丹青一听,立刻投过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总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气,到这个时候,她才松弛下来。
“丹青小友,别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面给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请我出去。
丹青微笑,团掉字条,不让海明看到。
“你生活这么独立,”海明说:“留学没有问题。”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给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会穿这个?”
“明天就示范你看。”
“赌一百块你会怕难为情。”
“好,击掌为盟,明午三时你到娟子咖啡室来。”
“太暴露了,不穿也罢。”
“海明损友,不要用激将法了。”
他在九点多告辞,丹青在十时左右累极入睡,母亲,好象在近天亮时才回来,不过,也许是丹青听错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经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亲房中,只见昨夜她穿过的衣服鞋袜尚未收起。一双黑色缀水钻的丝袜如蝉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红缎鞋一只在东一只在西,晚装裙虽挂衣架上,却斜斜落下一只肩膀,象是意犹未足,还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该多出去。
她放心了。
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电话,是父亲,声音焦急愤怒彷徨慌忙,一听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亲回来没有?”
“回来好几天了。”
“讨厌!”
“怎么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赶我走,此刻我无家可归。”
丹青立刻作出反应:“可以去住酒店。”
“什么价钱你知不知道,本来你母亲不在,握可暂时搬来住几日。”
“不行,”丹青答得飞快,“我们这里一点空隙都没有,你另外想办法吧。”
阮志东啼笑皆非,“好家伙,丹青,这下子你可表明心迹了,原来你与你母亲一样恨我。”
“不,父亲,只是母亲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东叹口气,“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扑一声爽快磊落地挂上电话。
也许这一气,就不再替丹青缴学费了,但丹青必须保护母亲,代价在所不计。
分手后母亲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几天情绪略有进展,丹青决定维护母亲到底。
她换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这一日,她会赢得一项赌注。
小丹把头发挽成一条马尾巴,借母亲的口红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
照照镜子,有几分满意,便出门去。
抵达娟子咖啡室,丹青觉得气氛异常。
装修工人敲钉得特别起劲,店堂中央放着两只大皮箱,玻璃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
店里连冷气都没有开。
小丹月兑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头叫。
“小丹,”娟子下楼来,“忘记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耸耸肩,“没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说:“且慢,丹青,我介绍一个人你认识。”
丹青心中有数,是这两只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连名带姓地叫男伴现身,“丹青来了。”
丹青全神贯注看着楼梯口,此人千呼万唤始出来,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头来,丹青只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面孔,卷曲的黑发贴在头上,一双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强壮,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声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迎上来。
丹青退后一步。
她惊疑地看着胡世真。不错,他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魅力,但凭直觉,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说不出是什么,人的第六感虽远远不及动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间里有好友,人会有种温馨的感觉,相反地,有敌人的话,又会浑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紧张。
胡世真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过来紧紧拥抱丹青。
小丹平时并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种被侵犯的感觉,用力推开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两人已经过了招,但娟子却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说:“做三杯咖啡上来。”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壶黑咖啡,一杯怎么够。”
丹青转到柜台后面去。
她觉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那炙热的眼神令她浑身不安。
丹青马上后悔选这件暴露的衣服。
没有关系,喝完咖啡,马上离开。
小丹顺手穿上小外套,略为镇定一点。
娟子说:“坐呀,小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楼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乱,丹青还是觉得站着好。
饼一会儿,她问阿姨:“我们休息几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来。”
胡世真说:“小丹尼喜欢几时来就几时来,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疏远。”
小丹忽然恼怒,几时轮到他插话,关他什么事。
他以为他是谁,这里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与他没有纠葛,他发什么言。
丹青皱上眉头,拿起手袋,“我走了。”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们打算出去吃饭,你不陪我们?”
“改天吧。”她拉开玻璃门。
“星期六再见。”胡世真在身后提醒她。
丹青没有回答。
在门口迎面碰见张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请送我出市区。”
海明细细注视她,“你怎么了?”
她额角细发间布满汗珠,神情有点惊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车子,“我们走吧。”
“喂,别忘记我们的赌注,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后悔得要死,哪里还有心情说笑,“我输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跷,只是不便追究。
饼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对你说,而是牵涉甚广,无从说起,盼你原谅。”
遍根究底,是不想说出来,不过张海明得到一个这样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声张。
他问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妈妈今天没有应酬,很快就回来。”
丹青估计得不错,葛晓佳果然在黄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进门,小丹便说:“我见到胡世真了。”
梆晓佳看住女儿,“那又何用气急败坏?”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数。”
“我不喜欢他。”
梆晓佳月兑下高鞋,冲杯茶,坐沙发上,搁起双腿。
“他很危险。”
做母亲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抢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亲,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连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约会,我还真的替你高兴,但是胡世真,他浑身发散着邪恶的气息。”
梆晓佳啼笑皆非,“你太夸张了。”
小丹颓然坐下,“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他还留着阿胡髭?”
“是。”
“仍然比电影明星还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点都不错。”
“一段感情纠缠十五年,也该有个终结,不然,连朋友都觉得心痒难搔。”
“他们打算结婚?”
“结不结婚,到无所谓,问题是他不知离婚没有。”
多么复杂。
“不过,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满意足的样子,你便替她高兴,谁知道呢,或许一切还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辈子了。”
“不可思议。”
“我们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晓佳苦笑,“她那一辈子,与我的一辈子,就这样报销。”
“妈妈,你们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拜托拜托,别诅咒我,我可不稀企长命百岁。”
“妈妈。”
梆晓佳只得歉意的笑,“对不起,小丹,来,说些乐事。”
“周南南同老爸开仗了。”
梆晓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经这么久了,他们应有相当了解。”
“老爸亲口说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枪而已,不要去管他们,来,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时候替母亲做类此服务,一小时收费十元,常常淘气的拨快时钟,籍此作弊。
“妈妈,我到加拿大去之后,谁帮你做人体按摩?”
“我会买一张按摩椅子,唉,丹青,穷则变,变则通。”
“老爸没有地方住,你知道吗?”
梆晓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诺诺,“高一点,不错,这里,喔唷,好象要断开来,什么人生四十开始,废话,口号叫得响有什么用,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绝倒。
打扮起来,远看,依然是一枝花,母亲有时真幽默。
“别担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顾自己,我们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起来。
“丹青,替我接听。”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亲不想再听电话,现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电话,那边女声吼叫:“阮志东呢,告诉他,他躲到天脚底我也把他掀出来。”
丹青惊疑地问:“你是谁,周南南?”
梆晓佳听到这三个字,也跳起来。
“叫阮志东来同我说话。”
“他不在此地,你找错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们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骗你,请你控制自己,不要无理取闹。”
梆晓佳忍无可忍说:“小丹,挂断电话,同这种人有什么好讲。”
丹青立刻收线。
但是电话铃不到一刻又响起来。
梆晓佳冷笑,“失心疯!”
小丹连忙拔掉电话插头。
“他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大门咚咚咚敲响,丹青心惊肉跳,“这会是谁,三更半夜。”
“不管是谁,叫他即走,否则拨三条九。”葛晓佳斩钉截铁。
小丹到防盗孔一看,“是爸爸。”
“不准开门。”
小丹左右为人难,怪叫起来。
“这是我的公寓,我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墙,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声在门内叫:“父亲请你快走。”
“我走投无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梆晓佳一手推开女儿,拉开大门,一心要与前夫论理,门一开,她呆住,只见阮志东一脸血污,垂头丧气,衣冠不整,似一条狗似靠在墙角。
“看丹青份上,让我进来洗把脸,这个样子,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发生什么事??”葛晓佳惊惶失措,打开铁栅。
倒是丹青心绪清,没好气的说:“开头口角,继而动武。”
梆晓佳恍然大悟,冷笑一声,“可叫你碰到定头货了,活该啊活该,你莫以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亏暗哑忍,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声张半个字。”
阮志东垂头丧气的进门来。
“报应,报应。”葛晓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妈妈,算了。”
梆晓佳吁出一口气,坐下来,斟杯酒,点支烟,忽尔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气真好,清风徐来,凉飕飕,妙不可言。”
“妈妈,”丹青央求,“别这样,他已经受够。”
“有乖女儿替他着想,他还算命大。”
阮志东假装听不见,在卫生间洗刷。
那周南南养着好长的指甲,抓得阮志东一脸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镇痛的药膏给父亲。
“你怎么见人呢?”
阮志东咬着牙关不出声。
梆晓佳走过来,看着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兴,装都装不出来,一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若谓不报,时辰未到。”
丹青见母亲乐成这样,忍不住也噗哧一声笑出来。
阮志东见她母女俩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东招供,“起码一个星期不能上班。”
“什么深仇大恨,把你伤成这样,”葛晓佳说:“有谁要动手,那人还真应该是我,可是我宁可忍得内伤,也不施毒手。”
阮志东只觉得话中尚有许多余情,不禁羞愧得低下头来。
丹青问:“世为了我的学费吗?”
“不,不是这个。”
“既然与我无关,我就安乐。”
梆晓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志东万分不愿,也没有理由再逗留下来。
还是女儿替他解围,“我做一个面给你吃。”
他跟女儿到厨房。
丹青轻轻说:“父亲,还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人人有权,追求更好的。”
阮志东捧着热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志东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为了更好的,可以放弃一切道义?”
阮志东叹口气,“我不饿,天晚了,我还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着面,却没有挽留父亲。
他开门走了。
梆晓佳关了灯,在黑暗里吸完手中的烟,一点猩红的火星,时亮时暗,终于消灭。
开头的时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复合,时间越久,越觉得没有可能,也无此必要,他这样伤害她,叫她如何若无其事地以德报怨。
梆晓佳说:“他至少快活过。”
“会吗?”丹青说:“我不相信,总会内疚吧。”
梆晓佳笑,“丹青,你还小,不知道,他们不会惭愧的。”
丹青恻然,想到顾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没事做,她去看她。
已经好多了,靠在枕头上,眼睛看着窗外,一张脸十分清瘦,但肤色已抖掉那层灰暗。
“自由。”丹青唤她。
“呵,你来了,”她连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着,别动,少说话。”
彼自由握紧丹青的手,丹青只得把带来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几上。
她说:“我太愚蠢了。”
丹青叹口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彼自由低下头,“我现在都想通了。”
丹青说:“要是真有什么事,也太叫大家伤心了。”
“你放心,断然不会再发生。”
“这样才对呀。”
彼自由看着碧绿青翠的植物,“这叫什么?”
“生命之光。”
彼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换。”
她紧紧拥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会儿告辞,留学几本画报杂志。
在走廊处,碰见林健康,丹青避开,不想相认。
“丹青。”他却看见她。
“自由怎么样?”他问。
“很好。”丹青正眼也不看他。
“我是刚刚才知道的,立刻就赶来了。”
“是吗。”
“我知道你们都怪我。”
丹青不愿意多讲,只是厌恶的答:“言重了。”
然后绕过他,走下楼梯。
停车场上那辆红色跑车耀眼触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币,在车身上划长长一条花纹,以示敬意。
车上坐着林健康的新欢,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认得你,”洪彤彤挑衅地说:“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内倒咖啡,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头发,把她推倒在地,踢上两脚。
想归想,却没有动手,连话都不说,就走远了。
稍后丹青同海明讲:“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教训是多余的,省点力气算了。”
海明只是苦笑。
丹青嗒然,“浪费了我的伶牙俐齿,没有表演对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一举一动,都是最最可爱的。
精致的小面孔,爽辣的言辞,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选,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厢情愿要把他介绍给她的好同学。
“夏日浪漫史永远不会持续。”丹青说。
“为什么?”
“秋天一到,气温下降,头脑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里还有空闹恋爱。”
“你真悲观。”
丹青笑。
下午,母亲自写字楼打电话给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只金网线晚装手袋,我问她借用一次,劳烦你有空帮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约?”
“是。”
“我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点怀念老顾客艾老夫妇。
这还罢了,乔立山呢,多日不见,亦无从联络,不知道他有没有来过。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复营业。
她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胡世真,丹青打个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来拿一包东西。”
“不进来吗?”
丹青犹疑片刻,进店堂去。
“包裹在楼上。”
“劳烦你取下来。”
胡世真耸耸肩,走上楼去。敲钉声已经停下来,装修工程看样子经已完毕,这个老胡是住定在这里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无聊地把玩桌上杯盖,取颗方糖,放进嘴里。
胡世真下来,把纸包递给她,丹青打开,验明正身,便站起来告辞。
胡世真站在店门前,挡住她去路,他笑问:“你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同?”
一进门丹青就发觉他刮了胡髭,露出下巴,她不出声。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挡在玻璃门前,丹青警惕之心毕露,退后一步。
“请你让开点。”她说。
他只得侧过身子,摊摊手,问:“小丹,为何不喜欢我?”
丹青紧张得浑身汗毛竖起,幸亏在这时候,娟子阿姨回来了,她推开门,看见丹青,“你来得正好,提一壶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松口气,“马上来。”
娟子过去,胡世真拉着她的手,好不亲密,但丹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老太太哪里不舒服?”
“年纪大了,说不上来,躺着不愿下地已有两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来有伴福气不错,丹青但愿门前也有这个运气。
丹青随娟子到艾宅去。
临出门,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装作看不见。
艾宅的布置别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家私古旧类似五十年代产品。
丹青大感兴趣,如进了博物馆似,一只座钟,一副窗帘,都引起她的好奇,细细观察。
丹青敢说:屋里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发套子是白色的,镶着一条宝蓝的细条,坐下去很舒服,老佣人斟上香片,丹青顺手把咖啡壶交给她,不到一会儿,艾先生出来招呼,先是延娟子进房,丹青落得利用这段空档研究室内陈设。
饼一会儿,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来了,高兴得很,要同你说话。”
丹青应一声过去。
娟子说:“我先走一步。”
丹青点点头。
她轻轻推开房门,看见艾太太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瘦削的身体,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见丹青,便招手,“小女娃,过来。”
房间很大,是间起卧室,摆满书报杂志音响电视等设备,艾太太身上一条绒线毯子是手工钩织品,花纹细致,颜色美丽。
丹青问老人家:“要不要喝没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叹口气,“减去咖啡因,怎么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
“今日的小孩少见你这么细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听过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
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没有脂肪了,细细干干的一把骨头。
“告诉我,丹青,你有没有男朋友?”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的问过丹青,她老实答:“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过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学,很不是时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实。”
“你打算把谁介绍给我?”
“当然是品学兼忧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
丹青笑,“样子好不好?象根木头,谁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胜过十全大补,都说笑是最佳医疗。”
“那我天天来。”
“只怕请不动。”
看护进来了,带着一股消毒药水味,气氛顿时两样。
丹青退出去,好让艾老太太接受检查。
她问艾先生:“是什么病呢?”
艾老十分平静的说:“年纪大了,机能退化,总有一天,要停顿下来。”
丹青低下头。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轻轻地安慰她。
丹青说:“你们肯定渡过好时光。”
“有好有坏。”
“你们真诚相爱,相信所有时光都美不胜收。”
艾老微笑,“也经过两次战争。”
“啊是,战争。”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过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学艾氏夫妇,找到真正的终生伴侣,共步生命之旅。
看护与艾老走到露台去说话。
门铃响,丹青过去查看。
拉开木门,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乔立山,她意外,乔立山更惊愕,连忙抬头查视门牌,以为按错铃。
丹青已经笑着拉开门,“你找谁?”
“艾宅。”乔立山模不着头脑,“你如何会在这里?”
“看样子我们都是艾氏夫妇的朋友。”
“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根本是一个小镇,每个人都认识,”乔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会过意来。
呵原来乔立山便是艾老的颜回,艾太太说要给她介绍的人,自然也是他了。
丹青挂住推理,一时没听到乔立山的问话。
乔立山又说:“咖啡店休息,我去过一次,没见到你。”
“你去过?”
“每次自艾家出来,都会去看一看,顺路。”
“那些杂志呢,合用吗?”
“已经托搬运公司寄出去了。”
“运到哪里去?”
“我的家在加国。”
呀,丹青跌坐在沙发上,因为机缘巧合,他们这几个年轻人在此处相会,假期一过,又得各散东西。
乔立山笑说:“有一个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谁?”丹青并不希望他拿她来比别人。
“红楼梦里的史湘云。”
“啊,她。”丹青又欢喜起来,“没想到你爱看古典名著。”
乔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对牛弹琴吧。”
两人笑起来。
艾老送看护出去,一转头,发觉两个年轻人早已熟络。
他坐下来,喝一口丹青带上来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师徒俩好象有体己话要说,便站起来告辞。
她同乔立山说:“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点点头。
一套那样简单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这就是有没有气质的分别了。
到如今丹青还未知乔立山干的是哪一个行业,如果他还在读书,念的又是哪一门功课。
把他正式介绍给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装手袋,丹青见只得娟子一人,便乐意多说几句。
“到头来,人会油尽灯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将寂寞得不得了。”
“没有办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兴。”
娟子扬起一条眉毛,“这话怎么说?”
“有几个人能在心爱的意兴怀中逝世?”
娟子没料到小小丹青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大表意外。
想深一层,又觉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说下去,“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刹那,或许比较容易过。”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闲的时间一直比同学多,所以看过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也时时问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娟子笑:“开学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丹青说:“每天早上起来,身体无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职责,有一天,起不来了,也就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觉得那样可爱的老人家应该免死。”
“丹青。”
她说:“母亲等着手袋用,我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泪要夺眶而出。
走到门口,凉风一吹,丹青好过一点,匆匆乘公路车而去。
家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浴室的香氛直传到客厅,丹青微笑,这是母亲在妆身。
梆晓佳披着毛巾浴袍出来,脸上敷着浅蓝色面膜,哼着歌,往沙发上一躺。
丹青笑问:“仍是那位绅士?”
“不错。”
梆晓佳把潮湿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肿,这是妇女杂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儿,“读一段文章给我听。”
“遵命。”
丹青觉得很享受,从前母亲很少在家,最近为了回来换衣服,每日黄昏,都可以作短短谈话,对于丹青来说,已是心理治疗。
翻到一页趣味性测验问题,丹青问:“母亲,昵情愿事业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无所得,抑或相反?”
梆晓佳苦笑,“两者都是好选择,可惜我工作上表现平平,婚姻又不幸福。”
丹青连忙换一题:“假如你深爱一个人,你可愿意随他移居异乡,远离亲友?”
梆晓佳答:“自然,我并无亲人,只得一个女儿。”
丹青笑问:“你喜欢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废话,有自由选择吗?”
丹青大笑。
“问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几时,私底下还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绝把精力用在没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泪。”
“给你廿年快乐与成就,期限一届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两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杂志,“时间到了,妈妈,还不换衣服。”
“不,再问下去。”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好玩。”
梆晓佳坐起来,“怕什么,我绝对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装?”
“那件大红丝旗袍。”
“啊,那位先生会醉倒在地。”
“真的吗,丹青,你真的这么想?”葛晓佳异常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