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寂寥 制度
作者:亦舒

未来世界

大都会。

斑云一回到家便对姐姐说,“这分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了。”说罢,长叹一声。

斑霞比妹妹大三岁,比较有生活经验,当下斟一杯热茶给妹妹,闲闲的说,“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异。”

斑云泪盈于睫,“我不信所有岗位都需受气。”

“人与人之间,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们根本不是人!”

斑霞笑,“这句话倒不假。”

斑云诉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考进政府机关办事,以为只要尽心尽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谁知,唉。”

斑霞不出声,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制度如是。权且忍耐。”

“我们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斑霞到底是姐姐,处事比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说:“别悲观,老式妇女们也终于自封建时代抬起头来,心身独立了。”

斑云悻悻然说,“我不甘心受机械人钳制。”

“那么,战胜它们。”

“哼,谈何容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斑云又叹口气。

“大老板仍然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有工作成绩报告终久会交到她手上,她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是她看到的评分,全由机械电脑计算出来。”

斑霞很风趣,“不一定比人做的报告更不公平。”

斑云开头也这么想。

人心自私、偏袒,有时更会夸大、说谎,她也满以为新制度成立后,由机械人担任管理中层训练下属,万无一失。

谁知电脑思路互通,更易传达偏见,结果生活更加不易,俗云,法律不外乎人情,可是对一具具电脑来说,军令就是军令,一点通融的机会也无。

练习生不好做。

“辞了工又到哪里去?”高霞劝道:“还不都一样,在敝公司,机械人快进军董事局。”

“可怕,可怕。”

“进步是好现象,我们应当学习、接受。”

“我不适应。”高云掩脸。

“妹妹,这样会叫社会淘汰。”

斑云赌气,“掷我出局好了。”

“是吗,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当局收回你的身分证明文件?不怕银行结束你的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如何惩罚不事生产的市民,你将失去在大都会居住的资格,你将被徙置到乡镇生活。你会适应?”

斑云想到成表哥,不禁打一个寒噤。

成某自学堂出来,长年累月游手好闲,成日价喊怀才不遇,政府的才华评估部给他三年机会,见他没改过来,立刻召他去谈话。

在接着的五年内,设一计划书叫他达到目的,成某没能做到,接着一连收了三封警告信,终被刺配边疆。

此刻靠姑母偷偷接济。

查出来,整家获罪。

太多懒人拖垮社会经济。

只要努力工作,政府便给予自由、享受、酬劳。

不然的话,即受淘汰。

可怕而严酷的制度。

但是这个残忍的制度,又极端受资本家及有能之士赞赏,每年投票选举,讲人道一派都败下阵来。

斑霞当下说,“听我的话,明天好好回去工作。”

“我实在不想。”

“不行,你必须服从制度战胜它,利用它得到名与利,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一定要面对竞争的痛苦,否则的话,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斑云申吟,“我并不想做人上人。”

“但你更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怕的功利社会。”

“去休息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谢谢姐姐开导。”

两姐妹拥抱一下,各自卸妆休息。

第二天,高云在十万个不愿意下回到公司。

众低层姐妹只敢交换一个眼色。

昂责中层管理的电脑机械人耳聪目明,线报又多,大家只得敢怒不敢言。

机械人有金刚不坏之身,派下来的工作量虽然是按照血肉之躯的力量分派,也常超体力极限,苦不堪言。

要打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一到自己位置坐下,秘书即说:“高云,麦路九号传你。”

斑云知道这是顶头上司找她,立刻拉一拉衣服,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赶到它房间去。

敲一敲门,听到“进来”,她便推门进去。

每次到九号房,总觉耳目清凉,九号房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得到整个海景,比起高云现在坐的角落黑暗大堂位置,有天渊之别。

可笑的是,制度安排一个机械人坐在这个地方,机械人懂得什么叫美吗?

此刻,九号把整个头部除了下来,正梳理它自己的假发。

真恶心,谁同它熟不拘礼,真没礼貌,粗鄙到对着下属梳妆。

偏偏它们又被设计成女体模样,骤眼看,如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把头摘下来梳理的女鬼。

心中虽然厌恶,高云表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人心难测,管你们这些机械人有多精灵,还不是由人手设计调校。

想到这里,高云微微一笑。

九号这时把头装回颈部旋紧,打量一下高云,闲闲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笑容。”

斑云笑得更灿烂。

“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比我们机械人还要生硬,真难看。”

斑云唯唯诺诺。

九号把一只文件夹子乡下,“你的年终报告出来了,我给你甲等。”

斑云一副受宠若惊状,“谢谢老板。”

“唔,算你知情识趣,明年准备升级吧。”

“太好了。”

“对,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这是要高云进贡小报告。

斑云佯装不屑,“我才不同她们来往。”

九号冷笑,“高云,你待她们不簿,她们可不把你当朋友,那个叫周玲的,不止一次,在人前说你跟在我九号身后,似只狗。”

斑云不动声色,过一会儿说:“也许是我表达能力差,引起这种误会。”

九号哈哈大笑,扬着手,“去吧,好好干。”

斑云一出九号房,便累得几乎垮掉,她贴着墙壁好一会儿。

迎面来的,正是周玲。

周对高冷笑一声。

斑云本想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一转念,经已释然,同这种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耳畔似听到周在她背后说:“马屁精,难怪得了好报告,但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受机器管治。”

像周玲也好,尽避后果堪虞,但随时随地不管一切乱说话,出净鸟气,也不枉一生,真是,风度学养几钱一斤?

饼了几天,大老板传高云见面。

九号忠告高云:“你不是个说废话的人,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即可切忌别出心裁。”

斑云唯唯诺诺。

晚上同姐姐商量:“能不能把机构里黑暗的一面趁这个良机告诉大老板?”

斑霞嗤一声笑出来,按着妹妹的手,“我劝你别多事。”

“我想反映一点事实。”

“你以为上头是被魔龙困在高塔上的小鲍主?她有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多嘴?”

斑云看着姐姐。

“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斑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斑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斑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月兑,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斑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斑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斑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斑云必恭必敬,“是。”

“坐。”

斑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斑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斑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斑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斑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斑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斑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斑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斑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彷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斑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斑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斑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堡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斑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斑云点点头。

“几时升上丙组?”

“下个月吧。”

“恭喜你。”高霞真心为妹妹高兴。

斑云不语。

“缘何仍然闷闷不乐?别想太多,否则迟早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不乐,不知多吃亏,稍迟一定有人发起替你庆祝,千万别推辞,要尽情享受,这是你应得的。”

“踌躇志满?那多没学养。”

“小姐,此时此刻谁还讲个人学识修养,过得海便是神仙了,还不趁这机会抖一抖锋头?”

斑云笑,“怕不怕原形毕露?”

斑霞推她一下,也笑。

斑云想一想,姐姐最奇怪,道理,她全懂,人再聪明没有;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不见她争取进取,依然故我,干一分低职,收入菲薄,甘于食贫,她在岗位上绝对尽责,不过仅止于此,为何?

最值得佩服的是,高霞绝不酸溜溜抱怨,因为这是她私人的选择。

此刻,高霞似乎看出妹妹的心思,自嘲地说:“我除笨有精,不知省下多少时间精力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讲得对,高霞游山玩水,周游列国,又培养了若干怡情养性的嗜好,她种的罕有兰花,得奖无数。

社会也很尊重她这一类平和自处的人,她的生存并无受到威胁。

斑霞又曾抽空谈过两次恋爱,苦乐自知,不过也是高云所羡慕的。

当下妹妹搂住姐姐,“我下意识觉得你是一个消极反抗现有制度的人。”

“错,我只是拒绝盲目热衷跟从它。”

心照不宣。

饼两天,高云升级与周玲革职,同时宣布。

都在同事意料中,但是周玲还是觉得震惊:要被社会淘汰了,她大声表示并不在乎,她有足够的资产,一辈子衣食不愁,乐得清闲,随即大声笑起来。

斑云只觉得周玲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不忍听下去。

斑云被调至另一角落位置,虽然也在大堂,但是有一张原始的屏风隔一隔,案上有一具私人电话。

斑云抬起头,讪笑道:“好好的干吧,笨驴。”

心底羡慕周玲可以提早退休。

这时候,机械人七八九号巡视到她这边来,步伐整齐,脚步声阁阁阁阁,它们仰着头,目光如炬般试图寻找批漏。

斑云像其它同事般赶紧低头作无事忙状。

没想到吧,将它们拆开来,不过是一具具微型电脑,而今却拥有如此权威。

九号经过高云身边,给她一个会心微笑。

斑云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板们过去之后,众同事吱吱喳喳围拢来,“高云升级了,我早就看出高云是块材料。”

“高云虽然工作努力,仍然大情大性。”

斑云但愿她可以相信这话,再升一级,她快变为大仁大义了。

她借故头痛,躲到茶水间去。

成功而不觉享受,是性格上的悲剧。

斑云在咖啡机器前碰到周玲。

周玲呆木地转过头来。

她说“我正收拾杂物,马上就走。”

“有什么打算?”

“到乡间买一幢房子,安顿下来,种花钓鱼。”

“不是不好的。”高云安慰她。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辞工?”周玲不接受好意。

“我有负担。”

“是,不舍得名同利。”

“做这种生工,有何名利?”

“总比完全没有的好,”周玲稍停一下,“制度就是利用我们这个弱点。”

为免是非,高云不想多说。

周玲忽然说:“我知道一个秘密。”打算说出来的样子。

斑云吓一跳,这里耳目众多,知道他人秘密,是件极其危险之事。

已经来不及了,周玲说:“王宜将被机械人代替。”

“什么?”

“我偷阅到绝密文件记录,至高上头认为机械人功能超卓,决定全盘采用它们,你还不明白?这里将成为机械人世界,稍具人性,即受淘汰。”

斑霞不语。

“你不相信?”

斑云速速离开是非地,对她来说,王宜早已与机械人无异。

但是高云没想到统治他们的至高阶层,竟然是机械,不是人。

顶层与中层的同类商议,要统一全个管理系统。

学它们学得多好都没有用,要属于它们一分子才行。

此刻,野心勃勃的王宜,巴不得可以变成机械人吧。可怜,忘记机械人根本由人类创造。

斑云想不通这个问题。

与姐姐商议,她脸上露出惋惜的样子来,“王宜是个能干的人。”

“这是政治,姐姐。”

“机械统治我们,不一定比人类更差。”

斑云冷笑一声。

斑霞也笑:“我只要安居乐业,领导人是否红颜绿头发,与我何尤?”

斑云说:“再做下去没有意思,姐姐,我们不如退隐。”

“大隐隐于朝,妹妹。”

“我没有这样大的道行,让我们走吧。”

“走?你要填表申请写信交代表态,走得这么容易?”

斑云不出声。

“睡吧,一觉醒来,世界不一样。”

第二天,回到公司,看到簇新制服,高云忍不住即刻换上。

另外,丁组有两个同事来报到听她使唤,高云忘了前两天她自己还是丁组的人,把同事唤作“小朋友”。

多矛盾。

周玲讲得对,就是利用人把人家比下去的这个弱点。高云又耽下来了。

她有机会参予一些低层的会议,回到办公室,吩咐属下干这个干那个。

小朋友做得慢一点,照样大声责骂。

走路,她开始仰起头,学九号的标准姿态。

自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前人后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

半年后,习惯成自然,深受制度感动,渐渐感恩图报,认为澹泊名利者该吃枪毙。

换过整批朋友,开口开口:“他是第几组?”视丁组为耻辱,不住斑攀。

制度又一次胜利。

看到九号它们,双臂垂直,下颌垂低,无限恭敬。

何必彷徨呢?姐姐说得对,退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斑云睡得很好。

一早,她起床便往丙组工作人员俱乐部做健身运动,享受升职后的员工福利。

可惜池水不是热的,听说乙组俱乐部那个泳池才豪华呢,暴殄天物,机械人又不游泳。

淋浴后,自有公司车子来接,不是私人房车,只是九座位,但,总比没有的好,对不对?

斑云努力忘却未得志前不愉快事。

她努力跟随制度。

将来,谁知道,也许机械人会再提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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