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上,程岭还是惦念着弟妹的功课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边,呼喳呼喳入睡。
程岭头一次坐飞机,一切都是新鲜的。
飞机先停日本东京再往东飞,那么大一团铁,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堕,真费疑猜,而且,往西方国家,怎么反而朝东飞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问侍应生要了两条热毛巾,好好擦一把脸,笑道;“怎么样?”
程岭低声说:“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这样开导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岭叹口气,“妹妹爱吃卤鸡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钱出去,也不要问人借钱,赚一百元,顶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为节蓄,你看你养父,当年南下,金条藏在木箱中抬下来,转瞬间花个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这便是托大之故。”
程岭心惊胆战地称是。
印大闭上双目,“你也睡一觉吧。”
程岭始终没有问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结了婚没有。他有孩子吗。他干什么职业……
一则,大人的事她不该问,二则,程岭的好奇心始终不强。
瞌上眼,她做梦了。
那还是利园山道,妈妈穿着淡蓝通花麻纱旗袍走到女儿房间里来,拿着一只宝石耳环,笑问“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女圭女圭头上摘下另一只递过去,妈妈顺手理一理她们头上的大粉红蝴蝶结,“就出发了”,他们是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新娘子穿白纱,结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点,可与新娘子握手,程岭说:“她很漂亮”,爸爸说:“今日有点呆板,平日在写字楼还要好看些。”
正评头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讲话,程岭惊醒,面颊阴凉,原来哭了。
印大先生说;“快到了。”
程岭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团团云似优化似飞过去,本来妈妈说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飞机到日本游玩,真没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过去,整箱金条一下子就输净。
飞机降落低飞,印大先生说:“那一格一格的全是农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用施肥。”
自飞机下来,过五关,斩六将,程岭倒没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处处留意,事事关心,细心聆听印大兴制服人员交涉,他俩出关看到天日之际,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顺利,程岭你鸿福齐天,有人到了海关还是给打回头,程岭,现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岭抬头一一看,只见天阴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这时印大先生才说:“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我明明千叮万嘱叫他来接。”
程岭低下头。
她原以为一下飞机就可以见到印善佳,没想到他全无踪影。
这样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冲冲,“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电话。”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她觉得新的家园仿佛不太欢迎她。
片刻印大回来了,脸上怒气并未平息,拉着程岭说:“我们走,”
他挥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司机下来,把行李背上车放好,然后问:“唐人街?”
印大点点头,“片打东街。”
程岭不得不问:“是往家里去吗?”
印大转向程岭,脸上换了一副表情,他温和而歉意说:“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觉得印大先生是真为她好。
她又开始发现她这次过埠,恐怕全属印大先生的主意,那个印善佳好像不欢迎她。她低下了头。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再说话。
在车子内往外望,程岭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由得产生好感,只见街道清洁,处处树木,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均转为深深浅浅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春的冬青树,十分诗意,程岭一向爱美,这风景使她着迷。
路两边是整齐的平房,她在外国电影中看见过,程岭倒底年纪轻,她兴奋起来,贪婪地伏在车窗上往外一看。
车子驶进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楼大厦,只不过街道更为宽阔。
然后程岭看到奇景,车子转入另一条街,中文招牌处处都是,不用讲,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片店门前停下来。
程岭抬起头看招牌:卑诗餐馆,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东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过车资,提起行李,“来,自这边楼梯上。”
原来他们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观的平房里,他们只在店堂楼上占一小小单位。
不过程岭并没有失望,也绝不气馁,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狗窝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边,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楼梯。
印大先生模出锁匙,开门进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阴,没开灯,阁楼十分凌乱,有限家具上搭满衣物及盘碗,大约已有三五个月没收拾打扫过的模样,有一个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烟,程岭只看到那点猩红色的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不来接飞机?”
那人轻轻笑一声,“我听错了时间。”
印大先生沉声道:“老三,人已经来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马,从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转个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叹息一声,“一间破店,一个养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当初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之,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对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觉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岭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惭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给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门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坐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对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饼锁匙,走到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谤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头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瘪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岭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女敕莱。"“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饼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避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苞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模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不同白人一起?”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程岭负责收支。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会分数吗?”
“我学过。”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滚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药水,一边抱怨:“这何用这样出死力。”忽然伤心,把脸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内,心想:这店还会蚀本吗,不会啦,他若找到一个这样好伙伴,当不致孤掌难鸣,不过,各有前因莫羡人。
印老大也想过回乡娶妻,可是自问已经老大,四十余岁娶十八甘二小泵娘,对不起人家,将来他寿终正寝,留下年轻寡妇及稚龄孩童,又是何苦。
这样便磋跄到今日。
一边程岭在咋舌,天天这样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下午,她兴奋得停不下来,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处派发。
一个星期下来,与印大一起点数,除出灯油火腊,两人的薪金,居然还剩六十七元。
程岭满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却冷笑,“别忘记店铺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这点赚头。"程岭揉揉酸轻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印大说:“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点来吃粥。”
“程岭,我要到多伦多去办些事。”
程岭一时不舍得,泪盈于睫。
“你俩不是应付得很好吗,我已叮嘱过林记肉食等人,折头一定照给。”
“不,不是……”程岭呜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较勇于表达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爱惜她,她有地位。
“我给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说:“老大你真罗嗦婆妈,走就走好了。”
印大问程岭:“弟妹有信吗?”
“还没有。”
“一定是功课忙。”
那一个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活怎么会这佯飘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过许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债。”
卑诗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轨道。
两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时,凌晨两点才睡,早上七时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节日假期,均与他们无关。
印三有时非常不耐烦,扔下刀,趁无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闷。
程岭真想看部戏,读本书,奈何只是抽不出空来,下午休息,她总是忙于盘算哪只菜蔬合时又廉宜之类,又为着米价一点点折扣费尽唇舌。
她这样精明,各类批发商见她上门都有点怕,但她是个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计又笑嘻嘻搔头皮说不出话来,岭姑长岭姑短那样招呼她。
她已考到驾驶执照,勇于这里去那里去。
听人说维多利唐人街诸物廉宜,蠢蠢欲动。
印三直劝:“水路来往很费时间,闲时我同你去旅行还差不多。”
他们一星期七天营业,印三吃不消,曾经建议礼拜天休息,被程岭挡回去:“整条街就你关着门,多难看,这是唐人铺,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这样拼命挣,时常把百元钞票夹在信里给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总是特别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围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读一遍。
读得会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懊来信时不来,她会憔悴地问:“怎么没有信?”
印三一日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这是事实。
半晌程岭分辩:“他们与我友爱。”
“你处处为他们,我看不出他们为你做过些什么。”
程岭温柔他说:“兄弟姐妹不是这样算的。”
“等他们自学堂出来,也就得忘记我们这一对老华侨了,”
“老华侨。”程岭笑起来,“我连身分证都还没拿到,哪里有资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过早上起得来上班,我们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这个学期排第三:派成绩表时老师虽然没有读出名次,但是顺序,各同学心中有数,我十分开心,钱收到,我们会买鞋子穿及吃大菜,谢谢,可惜姐姐现在只为姐夫做菜了。”
开门做生意的烦恼当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门来讨钱,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绝一两趟,清早店门外必留一堆秽物。
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
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印三说:“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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