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停下来。
一下车,就有一阵雷雨风扑上来,招莲娜连忙伸手去按头发。
守丹梳着一条马尾巴,一无所惧,任由劲风扑面。
招莲娜似笑非笑同洛君说:“你今夜不用回避?”
罗伦斯很有自信:“老板谈生意时,总让我坐一旁。”
这次守丹想笑而没笑。
这次守丹觉得悲哀。
做傍友就是做傍友,也是一种营生,但何必为主人赏一个笑脸而雀跃如此,奴性太重了。
他的老板可能没叫他那么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他自发自愿。
包加叫人难堪。
“心扉,是什么叫一个人变得那么卑下呢?他为何不少吃一点少穿一点,搬到较小的地方去住?”
“守丹,他没看到自己可悲的样子,或是,他不愿意看见,人们的眼睛有时最会欺骗自己,他们永远只看到他们要看的东西。”
大门打开了,宽敞的大理石大堂并没有像电影布景那样垂着大水晶灯。
守丹看不到灯光来源,天花板上没有顶灯,光线不知从何而来,柔和地洒遍地板,连招莲娜脸上那刻板浓妆都变得轻软,效果奇佳。
陈设非常简单,同金壁辉煌扯不上关系,招莲娜诧异道:“奇怪,沙发椅子全不配对,何故?”
罗伦斯洛答:“这是最新的名家设计,每种只做一件,全部手工。”
招莲娜慨叹:“钱作怪。”
“嘘。”
于是大家都噤声。
守丹好奇,主人家为什么还不出来迎接?
守丹认得那名管家先生,看样子倒是蛮辛苦的,需来回地跑,一个人理好几头家。
只见他同罗伦斯洛说:“侯先生就回来。”
这个时候,守丹才知道,洛某的老板,姓侯。
避家这时向守丹点点头,守丹也礼貌地向他笑笑,那管家有点受宠若惊。
洛某问:“赶得及回来吗?”
避家答:“还未到八点半,侯先生说回得来便一定回来。”
招莲娜问:“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避家答:“纽约。”
守丹没想到那么远,有点意外。
正在这时候,管家如一只猎犬似竖起耳朵,“到了。”
守丹什么都没听到,那管家已匆匆迎出去。
这些时候,守丹一直站着,双手结在背后,看墙上挂的几幅版画。
她认得是毕加索的和平鸽与斗牛图。
有人进来了。
罗伦斯洛“霍”一声笔挺站起,毕恭毕敬,犹如朝见皇上,就差没半跪在地。守丹不禁轻轻摇头。
只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匆匆入内,管家亦步亦趋尾随身后。
守丹没想到侯老板那么年轻,她满以为他有五六十岁,可是眼前出现的人只有三十余。
他有点憔悴有点倦,示意罗伦斯洛上前听令,他在他耳畔吩咐几句,匆匆朝招莲娜颌首,接着抬头张望,似在找人,一眼看到守丹,脚步停留一下,随即上楼去了。
罗伦斯洛便对她们母女说:“他上去更衣,略作梳洗,请你们稍等。”
招莲娜心甘情愿,喃喃道:“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么英俊。”
罗伦斯洛有点不安。
守丹把各人动静都一一细心看在眼内。
“心扉,人生百态,真正奇怪,各有不同,百看不厌。我想,人之所以丑态毕露,乃是因为无穷,有所企图,无意中露出贪婪之相,垂涎三尺,不惜代价,都要达到目的,好不丑陋。”
不一会儿,管家来请客人入座。
那位侯先生,坐在长桌的主人席。
罗伦斯洛介绍道:“侯书苓先生,招昭明女士,粱守丹小姐。”
守丹十分感慨,居然还有人记得招莲娜那样娟秀的原名。
吃的是西餐,食物很新鲜,味道却不算十分特别,这是法国菜的通病,但守丹却吃得很多。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侯书苓对面,隔着张三公尺的长餐桌。
招莲娜坐他左边,洛某则在右边。
一只长管杯子里的冒气泡饮料,守丹开头以为是汽水,甘香美味,她喝了很多,后来侍者取瓶子来替她斟满,才知道是香槟酒。
侯书苓没有讲话,也没有吃东西,菜上来,又撤下,他只喝酒,一边听罗伦斯洛絮絮向他报告,他的态度十分好,丝毫没有嚣张,对一个傍友亦似洗耳恭听,似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
他的倦意更浓,但努力支撑,早上剃过的胡须此刻又长出青色影子。
罗伦斯洛努力发言,侯书苓唯唯诺诺,不明就里的有,极容易把他俩宾主身份调转。
守丹根本不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
她吃完一客女乃油,真想要多一份,侍者经过,她轻声提出要求,侍者答应到厨房去看看。
抬起眼,看到侯书苓笑。
他看到她看他,连忙垂下眼。
守丹越来越纳闷。
终于她听到母亲比较尖的声音:“先夫去世有些日子,本来是个教书先生,收入有限,我有女儿要照顾,开销大,阿洛是知道的,我一向把最好的都奉献给女儿。”停一停,“自己嘛,无所谓。”
守丹不理,自顾自吃银盆上的巧克力,母亲越来越像个九流戏子,对白表情夸张得同剧情月兑节,什么时侯演变成这样,叫人伤心。
小小镶金边的白瓷杯里装着咖啡递上来,只有两口容量,守丹只觉排场有趣。
侯书苓非常有耐心地听招莲娜发表伟论。
守丹蓦然发觉母亲是在与人讨价还价。
为什么要开价?当然是做生意买卖,她有什么东西出售?守丹发呆,除了她自己,招莲娜还有什么?
“心扉,照说我是应该脸红的,但是我没有,吃太多苦,对一切已经麻木,恬不知耻,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原谅我,我先原谅了自己。心扉,我发觉生活真是不简单的一回事,而母亲,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守丹,从现在开始,你要小心看住你的脚步,很抱歉,我只是你的纸上朋友,不能予你实际上的帮助,愧甚,你要照顾自己,心扉。”
侯书苓听完招莲娜诉苦,在罗伦斯洛身边说了几句,洛君又转告招莲娜。
招莲娜不觉异样,守丹已看出苗头不对,侯书苓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招莲娜说?
招莲娜不顾三七二十一,已讲出条件来:“我当然希望有一幢完全属于自己的,比较宽大点的公寓,装修家具齐备,以便我们母女安居乐业。”
只见侯书苓点点头。
招莲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却不忘得寸进尺,“守丹需要一笔学费。”
侯书苓牵牵嘴角。
他傍友连忙对漫天讨价的女人说:“没问题,没问题。”
这回子连招莲娜都诧异了。
运道转了吗,怎么会好到这种地步?
她试探着问:“每个月的开销……”
罗伦斯洛在她耳畔说了一个数目。
自她惊喜的眼神,可知侯氏出手实在丰厚。
招莲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女佣,司机,当然要有车子,缺一不可。”
罗伦斯洛这番自作主张,“当然,不能叫守丹乘公路车。”
招莲娜发愣,像是一下子中了七次头奖,要伸手拧一拧面颊,才知道不是做梦。
守丹在餐桌的另一头,也实实在在的意外了,母亲这些年来,即使偶有约会,也白赔时间精力衣服鞋袜首饰,这位侯先生待她恁地阔绰。
招莲娜一时间再也想不出她需要些什么,到底是好出身的女人,至今不禁背脊爬满冷汗,茫然不知刚才是怎么开口的。
只听得罗伦斯洛说:“你放心,你所说的,侯先生全部会替你做到。”
招莲娜点点头。
侯书苓实在累了,站起来,朝守丹欠一欠身,便转身离席。
从头到尾,守丹没有听他出过声。
他一走,罗伦斯洛便抱怨:“我的姐姐,你口气怎么似讨债。”
招莲娜赔笑:“我一时忘形,只怕不提出来会忘记,不如先小人后君子。”
洛君揶揄她:“你真打算做君子?那你得谢谢我这个中间人。”
招莲娜叹口气,“阿洛,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我自会记在心里,这上下,你的场面也做大了,送你一辆汽车,你还要看是什么牌子,是不是?献丑不如藏拙,我还是省省吧。”
这番话似说到他心坎里去,他俯首不语。
招莲娜一时没站起来,她像是累得浑身关节散开,瘫着四肢不愿动,一边在心里盘算刚才可有漏了提什么,结果满意地笑了。
罗伦斯洛说:“过两日我把合同送上来。”
招莲娜一怔,“什么?”
罗伦斯洛笑,“侯家无论做什么,都喜欢一清二楚。”
招莲娜大奇,“合同上怎么说法?”
“你看到了自然明白,大概说侯氏投资一笔资金,分期付款,依时分摊之类。”
招莲娜呆呆地说:“厉害。”
罗伦斯洛叹口气:“自然比我们精明万倍,不然人家怎么会比我们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饼半晌,招莲娜说:“走吧。”
这时才想起守丹,“守丹,守丹呢?”
守丹见他俩讲个没完没了,再荡到大堂另一边,发觉门内是间跳舞厅,木条子地板,长窗外是游泳池,波光粼粼,映上树梢。
正站着看风景,忽听到身后有人说:“你来了。”
守丹一怔,这声音她听过,这是上次在阁楼作客时听到的同一种声音。
她转过头来,“你已知道我是谁,但,你又是哪一位呢?”
那人不知站在什么地方,守丹看不见他。
到底是孩子,守丹笑说:“你可是躲在幔子后边?”
她走过去,轻轻掀开丝绒幔子,里面空无一物。
“守丹,守丹。”罗伦斯洛一路唤过来。
“我在这里。”
守丹连忙出去与母亲会合。
一整夜,招莲娜对着女儿,滔滔不绝谈她的计划,忽然之间,她有了将来,干涩的双目有了神采,枯燥脸容重新发亮,守丹累极入睡,她把她推醒,一直讲到天亮。
“你必须进国际学校!”
“就算三分钟路程也叫司机接送!”
“我俩可有机会穿最好的时装了!”
每一句话后边都是惊叹号。
守丹终于歪在一角沉沉睡去。
饼一天就由罗伦斯洛把她们带到新家去。
一切都是现成的,什么都像酒店似式式俱备,女佣、司机管招蓬娜叫小姐,看见守丹,也叫小姐。
“心扉,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怪,午夜梦回,真想回到从前那捉襟见肘的世界里去,但是一想,贫穷也是可怕的,真不知何去何从,况且,要回也回不去了,除非,我毅然出走,但,谁替我交学费呢,我是一只不能自立的寄生虫。”
“守丹,你自此要步步为营,认真小心做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你,我为你目前处境担心。”
守丹看完了信,闷闷不乐。
招莲娜奇道:“你还在与同一个笔友通信?奇怪,同样的信封信纸笔迹,你们见过面没有?”
“没有。”
“好几年了吧?为什么不约她见面,请她到此地来,喝下午茶,邀她参观我们的新家。”
招莲娜摊开双臂,在富丽堂皇的客堂中央打几个转。
家具都镶着金边,仿法国宫庭式样,假壁炉、钢琴,统是招莲娜最喜欢的摆设。还有,小茶几上铺一块碎花台布,一只水晶花瓶里插满干花,乳白色地毯,灰紫窗帘,很像电影布景。
招莲娜对一切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合同为什么还不送来?”
她愿意签这张合同,最好为期十年,二十年,不不不,最好连下半生都签死给侯书苓。
不止一次,她同守丹说:“他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但是她们只见过他一次。
守丹同于新生说:“我们已搬到比较好的地段去住。”
于新生看她一眼,“可是你更不快乐了。”
用到这个更字,可见在同学眼中,她郁郁寡欢形象深入民间。
于新生说:“或许可以上你家去吃茶。”
棒一会儿,守丹答:“家母脾性很怪。”
于新生便不作声,他们那一帮十多岁的人已经十分懂事,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梁家不好客。
没有人去过梁守丹的家。
于新生问:“那么,要不要到我家来?”
“心扉,他终于单独约会我了,我当时立刻答应下来,事后又后悔,现在我不乏可穿的衣裳,但是,我仍然胆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守丹,大方一点,自然一点,不会说话不要紧,不要讲太多,记往时刻维持微笑。”
于新生问:“你还在与那位作家通信吗?”
守丹点点头。
于新生诧异:“作家们那么有空?”
“那是她的工作,她主持一个读者信箱。”
“每个读者的信都答复?那是艰巨的工程。”
“她很尽责。”
“我觉得她简直伟大。”
“也许,”守丹想一想,“她特别喜欢我。”
于新生心中仍有疑点,但已不便多问。
“心扉,于家真是可爱,那种老房子已经绝无仅有,于伯母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墙壁上挂着字画,天花板高高,我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坐着微笑。”
于伯母的法眼上下打量跟前这位少女,她只有新生这个儿子,不能叫人带坏了他。他是她半夜起来喂三顿女乃养大的宝宝,即使已是少年,到目前为止,仍然属于母亲。
她是一个精明的女子,女性到了中年,一般都十分精刮,因为在这个年纪,实在不容吃亏。
少女出奇地文静秀美,真是少有,虽然在笑,却没有欢容,她十分拘谨,有点心事重重,于伯母的结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
于伯母比较喜欢单纯开朗,功课十分好,相貌忠厚的女孩,梁守丹不合标准,可是年轻人总爱美少女,做母亲的有什么办法。
一时各人都有心事。
于伯母感喟做人母亲不容易,一辈子担心事,这么大了,又怕他结交损友,选错对象。
守丹总算见过伯母,且不论将来发展如何,于新生目前对她是认真的,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同学往家里带。
临走的时候,于先生下班回来,亲切地问好,留小客人吃饭,守丹眼都红了,有父亲多好,凡事有人作主,有个靠山。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个人的父亲像于伯伯,但她相信如果她的父亲在生,必不比于伯伯差。
离开于家的时候,她又接受了现实,毕竟父亲过世已经良久,而且,她也活下来了。
于新生笑笑对她说:“你想得比别人多。”
守丹也笑:“其实我什么都没想过,我这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真的?”
“别人可以不相信,你非相信我不可。”守丹十分认真。
于新生有点慌,连忙说:“我相信你。”
他从没见过气质那么特别,容貌那么美的女孩子,在电影与画报中也找不到,他愿意把她宠坏,只怕她不接受。
守丹苦苦地笑了。
在家,罗伦斯洛成为常客,不知恁地,守丹不讨厌他,他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尤其精通,办事能力强,也许在这年头,做傍友也需要才华,奴才奴才,也是个才,同人才不过一字之隔。
罗伦斯洛无形中成为她们的跑腿。
连招莲娜也尊重他,没有他做中间人,她到不了今天,做了六年的公司给她两个选择:辞职,或是被辞,她选择前者。
当年梁百思的旧友做保人荐她进那间公司去当差,五年人事几番新,那些好心人移民的移民,转职的转职,退休的退休。人一走,茶就凉,连带招莲娜也站不住脚。这些年来她并没有充实自己,公司想叫她走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论工作成绩,这个打扮浓艳的中年妇人实在不合公司形象,外头有大批眉清目秀的大学生待聘,换血是当务之急。
况且招莲娜办事的能力有限,人缘欠佳,这些缺点,如果有一个能干的男人包庇,根本不算缺点,可是出来做事,这些缺点便是死罪。
招莲娜终于被判死刑,失了业。
是罗伦斯洛救了她。
他叫她不要再顾脸皮。
招莲娜凄厉地笑,比哭还要难听:“阿洛,我早已是光棍,还顾面子里子?”
于是她跟他出来跑。
守丹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说:“叫我罗伦斯。”
这倒也好,他叫她守丹。
“我管侯书苓叫什么?”
“大家都叫他侯先生。”
招莲娜兴致勃勃:“我呢,我叫他什么?”
守丹有时觉得母亲就是这点天真。
丙然,罗伦斯揶揄,“叫他小宝贝吧。”
招莲娜变色。
饼半晌,她又问:“合同呢,为什么拖那么久?”
“原来是三五天可以做出来的事,”罗伦斯似笑非笑,“拖了一个多月,大概是侯先生想你们先习惯了排场享受,届时非签下名字不可。”
招莲娜悻悻然,“我马上可以签给他。”
“心扉,相信我,招昭明与招莲娜已完全是两个人,她忽然之间胖了起来,那三两公斤的脂肪分布在下巴,腰围及臂上,现在还不十分显眼,相信她会继续努力,我预测她在六个月之内会成为一个胖妇人。”
“守丹,那是很坏的发泄途径,请勿继续下去,你转了校没有,对前途有什么打算?”
“心扉,我将在下个月转入国际学校读书,一切已替我安排妥当,那是一所美国人主办,与众不同的中学,学习方式自由,不用穿校服。至于将来,我实在不敢想太多,中学毕业,仅算识字。于新生预备读到博士,还有十年学校生活等着他,至于我,即使我愿苦苦攻读,环境也未必允许。你的朋友,守丹。”
那张合同终于来了。
招莲娜欢天喜地自罗伦斯洛手中接过,双手几乎有点颤抖。
罗伦斯洛带着一名律师同来。
他们坐在书房里,守丹走过房门口,被洛君叫住,“守丹,你请进来。”
招莲娜说:“不用守丹了吧。”
洛君说:“不,守丹必须在场。”
守丹只得静静走进书房,站在一旁。
合同被摊开来,律师说:“招女士,请你读清楚。”
招莲娜一看,合同以欠单形式出现,只有十行八行字,仔细一读,条款同她提出的一模一样,另附公寓租约与车子执照各一份,她顿时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心花怒放,拿起笔,预备签下去。
忽然之间,她看到合约上的附注。
“甲方侯书苓,乙方梁守丹,因乙方未满二十一岁,故由家长(母亲)招莲娜代签。”
招莲娜耳畔“轰”的一声,手一松,金笔摔落在地。
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双手撑着书桌,脸上变得刷白,看着罗伦斯洛:“你骗我!”
罗伦斯洛冷冷地说:“没有人骗过你,有,是你自己骗自己。”
招莲娜浑身颤抖起来。
律师立刻按住合同,“或许招女士需考虑,我先走一步。”
罗伦斯洛扬一扬手,“且慢,侯先生吩咐过,要不今日签名,要不不算数,他没有时间等候。”
律师说:“那么,梁小姐,你过来读读合同。”
守丹蓦然抬头,电光石火之间,她也明白了,退后一步。
罗伦斯洛看在眼内,知道这个女儿比母亲聪明百倍。
守丹终于轻轻走到书桌前,俯首阅读合同。
“心扉,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合同,侯氏自认欠我家一笔款子,愿意按月偿还,为期一年,没有任何附带条件,因此合约在法律上绝对生效,具约束能力,但,一年之内,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要的东西,下一年,就没有人按月还债给我们了,届时,我们生活怎么办?所以,缚住我们的,并非合约,而是我们对物质的贪婪。”
守丹看清楚合约之后,“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在招莲娜眼中,等于是说,是你吗,人家看中的可不是你,枉你这些日子自作多情。
但实际上,守丹并不是这个意思,她要在该刹那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因此心情悲怆,神色冷漠。
律师又想再催,被罗伦斯洛用目光阻住。
守丹心里迅速打着算盘,不签这张合同,明天就得搬到街上去,打回原形?她们母女俩没有原形,一失策,只怕要烟飞灰灭。
签下去,至少有一年时间可供利用,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以做许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至少有个机会。
这时,律师已拾起地上的金笔,笔头已经跌坏,墨水漏了一手,守丹顺手拣起一支廉价圆珠笔,签下梁守丹三个字,然后把笔放在她母亲手中。
守丹转身离开书房。
罗伦斯洛跟在她身后出去。
守丹淡淡问他:“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吧。”
罗伦斯洛很坦白:“记得我们到阁楼去那一趟吗?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次侯先生指明要你去,我才明白过来。”
守丹像是在谈别人的事:“那次我也觉得有点异样。”
罗伦斯讪笑,“只有你母亲信心十足。”
守丹说:“她快活了很久。”
棒一会儿罗伦斯才说:“唯一使我庆幸的是,你一直是个小大人。”
“小!”守丹笑笑,“我不小了,明年中学已可毕业,许多歌星与明星,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成名。”
罗伦斯洛恻着头,“同你打赌,我赌你母亲会签名。”
守丹说:“我也押她会签名。”
罗伦斯讪笑:“难以置信,是不是?”
守丹看着他:“别取笑她,她已走投无路。”
罗伦斯洛说:“我只同情你,我不同情她,那么大一个人,什么不好做,她不肯吃苦罢了。”
守丹在刹那间长大,温和地同罗伦斯说:“你呢,你是堂堂管理科硕士,什么不好做,要跟着侯老板?”
罗伦斯顿时语塞,过些时又不服气:“是,我与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我只出卖自己,没有出卖别人。”
守丹马上答:“我是自愿的。”
罗伦斯洛脸上现出非常悲哀的神色来。
守丹再轻轻加一句:“生活逼人。”
这个时候,律师匆匆自书房出来,向罗伦斯洛说:“我要向侯先生汇报,失陪。”
罗伦斯问:“签了?”
“签了。”
罗伦斯说:“我与你一起走。”
守丹忽然说:“罗伦斯,请留步,我不想与她独处一室。”
罗伦斯马上向律师说:“你先走。”
律师离去。
罗伦斯陪着守丹,向书房呶呶嘴,“你怕你会杀了她?”
守丹静静说:“不,我怕她会杀了我。”
罗伦斯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招莲娜的自尊心己受到重创,她不知会做出什么样失常的事来。
梁守丹太了解她母亲。
丙然,他们听到书房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招莲娜推门出来,脸色铁青,往卧室走去。
守丹叫住她,“慢着。”
招莲娜一震,不由自主站住脚,向守丹看去。
守丹并没有提高声线,她轻轻说:“你从此生活无忧了,想住在这里呢,不如高高兴,不想住这里呢,大可以走。”
招莲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没想到一夜之间,形势大转,现在变成她要看守丹的脸色了。
以往她把守丹呼来喝去,看她手足无措,难为她,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差遣她,叫她累,斥责她,叫她知道母亲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