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对童穗玫来说,同其它的一天并没有不同。
堡作量几乎没顶,上司是位爱搭架子的女士,手下是数名不懂事的大学生,夹在他们当中坐着不动也是苦差,何况还要做出成绩来。
穗玫有时也想叫救命,说也奇怪,每日又应付过来,岁月无情,三五年之后,已经有人叫她大姐。
这一天,正在举行小组会议,忽然有传达员进来说:“有人送花给大姐。”
穗玫大奇。
同事也纳罕,这位大姐作风朴素而潇洒,从来不作兴这一套,是谁送花给她
花束捧进来,芳芬扑鼻,竟是十来朵硕大的白色牡丹花。
“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牡丹,原来比图画还美丽。”
“原来牡丹有香气。”
“谁送来?”
同事做久了百无禁忌,好比兄弟姐妹。
穗玫知道不是男朋友邝奋生,当众拆开卡片。
信封里还有四张票子。
大家一看,哗的一声。
“周子明演唱会的票子,哎呀,我设法扑了一个月也买不到。”
“这是头三排的好位子。”
“十场票子四小时内售清,大姐,你从何得来?”
穗玫莫名其妙。
卡片上写着:“给童小姐,子明敬上。”
众哗然,“大姐,名歌星是你的好友?你从来没说过。”
穗玫发呆。
不,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大姐,票子可否让给我?我出双倍价。”
“去你的,我出十倍。”
这四张票不知从何处飞来,令众人对穗玫刮目相看。
她说:“抽签决定吧。”
“大姐,你不去演唱会?”
“我从来不听流行曲,你们拿去吧。”
大家欢呼。
“大姐,替我妹妹向周子明要张签名照片。”
“最好有周子明穿过的皮外套或是牛仔裤。”
“贪心鬼,你巴不得周子明亲身来到对牢你一个人清唱。”
沉闷的办公室忽然热闹起来。
穗玫不忍扫他们的兴。
下午,上司吴太太也知道了。
很难得地满面笑容。“穗玫,我的小女儿迷周子明到极点,希望得到他的签名海报。”
“呵,我尽量设法。”
穗玫心中苦笑,终于得到另眼相看,可是,却是为着一件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四点左右,电话来了。
“童小姐吗,我是子明的秘书爱斯特。”
“你好,谢谢花束及票子。”
“收到了?很好,子明可以放心。”
穗玫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打蛇随棍上,“爱斯特,实不相瞒,我的同事希望得周子明签名照片。”
“没问题,我明早给你送半打大照片来。”
“太慷慨了。”
“我的电话是——请童小姐随时与我联络,子明说,好不容易找到童小姐,他现在忙得想跳楼,等演唱会结束,他亲自来拜会童小姐。”
穗玫并没有受宠若惊,她觉得整件事怪不可言。
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她是一间中小型贸易公司的部门主管,同大明星没有接触,周子明这种一级歌手拍广告的酬劳以千万计,他们请不动。
她与他从来没见过面。
第二天,签名照片送到,又引起一阵轰动。
穗玫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立刻送进吴太太房间去让她先挑。
吴太太赞不绝口:“你看,世上确有俊男。”
穗玫对这种俊男并无太大兴趣,唯唯喏喏。
“你认识周子明?”
“不,”穗玫即时否认,“我也不过是托上托,可幸越是成名人物越没有架子。”
“谢谢你,穗玫。”
“不用客气。”
其余的照片,几乎可以拍卖出去发一注小财。
奇怪,周子明会不会认错人?
饼两日,爱斯特又差人送来一箱洋女圭女圭。
打开一看,原来是周子明玩偶,面孔做得同周子明一模一样,可是卡通化了,可爱到极点。
穗玫啧啧称奇。
秘书看见了,“哎呀,市面还没得卖。”
“嘘。”
穗玫不想声张出去。
这是明智之举,再扰攘人家就要侧目了。
秘书悄悄问:“童小姐,周子明同你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他追求你?”
“嘎!”穗玖大吃一惊,“我们没见过,你别乱说。”
秘书耸耸肩,“你们年龄并不是差那么远。”
“起码十年。”
“三年是有的。”
“快去工作。”
“我想要一个洋女圭女圭。”
“不许张扬,否则收回。”
“谢谢童小姐。”
那天下班,听见大堂两个年轻的接待员在谈周子明。
“最好有一件周子明穿过的T恤,我会穿着它睡,永远不月兑下来。”
“你失心疯了。”
穗玫摇摇头。
即使在十七八岁时,她也无暇迷歌星,家境不是那么好,她又特别想升学,暑假都用来赚外快,什么都做,希望帮补学费。
现在这一帮少男少女家境比他们好得多,零用钱足够捧红一个歌星。
那天,邝奋生来接她下班。
他笑嘻嘻,“听说有名歌星送花给你。”
“你也听到消息了。”
“通行都传开啦。”
“我并不认识周子明。”
“除出我,没人会相信你。”
穗玫说:“这里边一定有误会错模。”
“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他?”
“到此为止,我还没有机会见到他。”
“几时见面?”
“不知道。”
“会不会去见他?”
“不一定。”
邝奋生点头,“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说对了。”
周子明演唱会如期举行,好潮如评,是都会中一项盛事,周子明的事业如日中天。
爱斯特拨电话来:“子明已赶去维也纳拍一只手表广告,回来希望见到童小姐。”
穗玫笑,“届时有空再说吧。”
“他一定会抽时间。”
穗玫笑而不语。
可别抱太大希望,随时改变主意是演艺界人士专利。
穗玫生活中因周子明引起的涟漪很快平复,皆因她控制得宜。
一星期之后。
这一天,又好似与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穗玫正忙,忽然秘书兴奋地进来说:“童小姐,周子明的电话。”她紧张得脸都红了。
穗玫吓一跳,连忙接听。
“童小姐,我是子明。”
“你好,都忙完了吗?”
“我是牛命,后日又得往东京。”
穗玫客套地说:“能者多劳。”
“方便到你写字楼来拜访吗?我就在附近。”
“千万不可以!”
“啊。”他好似失望。
“怕会引起暴动。”
周子明笑,“那么,可否到府上喝杯茶?”
穗玫迟疑,英俊的歌星也是陌生人。
“不如到舍下。”
也不妥。
“我知道有间私人会所——”
“我赞成。”
“明日下午三时正到荔湾清舍见。”
“我还未下班呢。”
“那么就五点吧。”
穗玫补一句:“可别迟到。”听说大明星动辄迟到数小时。
他笑了,“我会准时。”
到时,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穗玫赴约时仍然作常规打扮:简单的套装,配白衬衫,半跟鞋。
多年来她都短发,贪清爽方便,并且永远淡妆。
没想到大歌星比她早到。
老远看见她出现,周子明已经站起来欢迎。
周子明高大英俊,比照片及荧幕上的他更加漂亮,一站起来便魅力四射,他不是普通人。
穗玫眼尖,发觉邻桌坐着爱斯特及保姆与保镖。
周子明满面笑容,“童小姐,请坐。”
今日他只穿白T恤牛仔裤,可是仍然是颗明星。
“子明你好。”
不料他十分高兴,“童小姐,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穗玫一愣。
“童小姐,你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
穗玫看着他,“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这么英俊的面孔,见过又怎么会忘记。
他啊呀一声,“你忘记了我,你并没有记忆。”
这话由周子明说出来,特别好笑,由来只有他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哪里会有人不记得他。
周子明深深失望。
穗玫问:“可以解答我的疑团吗,我们在何处见过?”
子明忽然赌气,他笑笑,“你应该想得起来。”
“请提示一下。”
子明轻轻说:“不是最近。”
雾更浓了,那可是几时?
穗玫纳罕得说不出话来,丈八金刚模不着头脑。
这时爱斯特过来了,她是一个娇小时珑聪明伶俐的女孩子,“童小姐,幸会幸会。”语气十分尊重。
穗玫笑,“多次麻烦你。”
“哪里哪里。”
穗玫抬起头,她接触到周子明略带迷惘,无限眷恋的目光,吃一惊。
名歌星怎么会这样凝视她?
穗玫略为不自在,“我还有点事,想早点走。”
周子明说:“我送你。”
“我自己有车。”
这时天色突变,下起大雨,雷雨风吹得途人惊叫。
周子明怕穗玫着凉,把他的牛仔布短外套搭在她肩上。由爱斯特陪她到停车场。
穗玫终于忍不住,问爱斯特:“你可知道周子明几时见过我?”
爱斯特点点头,“当然知道,他不住寻访你,已有好几年。”
“为什么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普通人?”
爱斯特微笑,“你不是普通人。”
“怎么说?”
“他仰慕你。”
穗玫呆半晌,“我还是不记得见过他。”
“没关系,子明说世上只有你一人真正对他好。”
哇,不可思议,竟有这种事。
穗玫上车前把外套还给爱斯特。
爱斯特不接,“是子明给你的。”
同样外套,上次在慈善拍卖会中有人出价六万元投得,并不是一件普通外衣。
穗玫当然不会穿着它睡觉,她挂起它,看了良久。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打电话来。
“我是子明,在楼下等你。”
穗玫跳起来,连忙跑下去看。
子明拿着一杯咖啡,脸容略为憔悴,靠在一辆欧洲跑车选,在等她。
穗玫心想,稍为把持不定,就会昏死在地上
“这么早?”
“昨晚没睡。”
“有何贵干?”
“送你上班。”
“今日周六,我放假。”
“怪不得穿卡其裤,同我五年前见过的你一般打扮。”
穗玫的心一动。
卡其裤……她穿得这么轻松的时间其实也不多,除非是……
心中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周子明笑了,“来,上车去兜风。”
“爱斯特他们呢?”
“我也有自由的时候。”
“背着盛名,是否劳累?”
周子明说“只有你才会这样问。”
“社会对名人的情意结很有趣:爱的爱死你,恨的又恨死你。”
子明笑,“真爱与你说话。”
穗玫温和地说:“来,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记得也好,我们从头开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车子驶往南区。
“你是我唯一尊重的女性。”
穗玫失笑,“我做过什么好事?”
周子明缩缩鼻子,“噫,今天你没擦太阳油。”
“今日没有太阳。”
他回忆:“都不知是只什么牌子的太阳油,全是椰子香味,之后,我爱上了椰子味,吃椰子蛋糕之际几乎把脸都埋进去。”
这番话说得无限暧昧,情意绵绵,连再麻木的人都听得出来。
穗玫动也不敢动。
子明语气惆怅而苍茫,“你是那么美,金棕色皮肤,挥着汗,完全不自觉,心地那么好,不会看不起人。”
穗玫不置信地问:“你说谁,我?”
“就是你。”
车子停下来。
“到舍下来坐一会儿好吗?”
抬头一看,是一排独立式豪华洋房。
穗玫跟他进屋参观,游泳池、网球场,应有尽有,地库设桌球室及乒乓台,真是世上每一个人的理想家居。
“我一直在找你。”
穗玫看着他。
“我想说谢谢。”
“不用客气。”
他微笑,“你仍然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
穗玫恳求:“那么,请你把真相据实告诉我。”
“我们先坐下来。”
他把她带到客厅,让她坐在白色的大沙发里。
面海的窗户同墙壁一样宽大,整个碧绿的南中国海就在眼前,这景致叫穗玫尽忘烦忧。
敝不得人人都要说一句我爱海。
周子明捧出盛满冰块的银酒桶,把香槟瓶子放进去旋几下。
看着一个那样英俊的男子做这种事的确是宗享受。
他笑笑说:“我学会开香槟不多久。”
穗玫答:“的确不是易事。”
可是他做得十分纯熟,不费吹灰之力,瓶塞噗一声弹出,他斟出美酒。
他轻轻说:“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夏季。”
穗玫搜索枯肠,无论如何没有印象。
“在白沙湾青年宿舍。”
穗玫喝一口世上最芬芳的酒,呵是那一年,她在青年营里做暑期工。
她与同事负责看守三十多名十二至十五岁的少年,带他们做各种户外活动,以及照顾他们饮食。
那团孩子似猢狲一般,她做得几乎喊救命。
天天陪他们出海:钓鱼、风帆、滑水,人晒得似黑炭,皮肤就是那个时候毁掉,在岸上也不好过,不是放风筝就是观鸟,要不,研究乡村古迹,很少耽户内。
那一个暑假,出汗最多,最兴奋开心。
穗玫看着周子明,“那班学生当中没有你。”
“你说得对,”周子明承认,“那么昂贵的青年营,我怎么负担得起。”
“你到底是谁?”
周子明的声音低下去:“我家住在山坡的寮屋。”
“什么?”
“是,我出身就是那么贫穷。”
穗玫太大意外,虽然英雄不论出身,但是此刻的周子明月兑胎换骨,一点贫家子弟的感觉也没有。
“那年,我也是十五岁。”
“请说下去。”
“一日,我正在修补屋顶,忽然听到嬉笑的声音,居高临下,看到你们正在烧烤游戏。”
“是,我们天天下午都烤东西吃。”
“我身不由主,慢慢走下来,在远处看你们。”
是吗,有那么一个孩子吗?手长脚长,皮肤黎黑,衣衫不整地在远处偷窥。
“食物香味把我吸引,我一步步走近,忽然,有人看到了我,立刻警惕,有几个女孩子见我邋遢,还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啊,士别三日,今天,同样的一班女孩,见到周子明,会像蜜蜂看见蜜糖吧。
世事多么讽刺。
周子明的声音十分平静:“我觉得羞愧,便转身离去,可是,世上一把最温柔的声音叫住了我。”
穗玫瞪大双眼,听得津津有味。
“那声音说:‘过来同我们一起晚餐呀,来’,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看样子是他们的导师,一点架子也无,伸手招我。”
周子明微笑。
“她外套上别著名牌,写着童穗玫三个字。”
“我?”
“是,就是你,我永志不忘,那天你混身散发着椰子香气。”
“呵,那是一种防晒油的味道。”
“你没有化妆,那种自然美胜过我一生所见所有美女。”
穗玫不由得说声不敢当。
“还有,你有一副好心肠,留我饱餐一顿,并且任我参加游戏。”
穗玫怔怔地笑。
周子明看见她那个样子,不由得气苦,“你还是想不起来?”
看穗玫只得说:“想起来了。”
周子明十分高兴,“我一直想报答你。”
“不用客气,”穗玫诚恳地说“曾经令你那么高兴,我已得到报酬。”
周子明继续说:“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避说出来。”
“不外是签名照片之类,我同爱斯特联络就行。”
子明忽然握住穗玫的手深深一吻,“你是我的女神,完美的化身。”
穗玫温柔的说:“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爱斯特推门进来,“子明,你还在这里?签约记者会已经开始。”
子明只得匆匆跟保姆离去。
爱斯特对穗玫笑笑,“你们在聚旧。”
“是。”
“好心的人终于明白周子明寻访你的原因了。”
穗玫点点头。
“真想不到吧,十五岁的贫童未到廿一岁已是红透半边天身家过亿的歌星。”
“多么奇怪的命运。”
“可不是,对,童小姐,我送你回去。”
“麻烦你了。”
回到市区,穗玫松一口气。
敝不得想不起来,原来不是营里的学生,而是一个街童。
穗玫走到书房,在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子查阅。
才不过是五年前的事而己,她一定有记下来。
翻到那一页,她这样写:“大晴天,晒死人,孩子们顽劣,吃不消,想开小差。与同事们商量,被取笑,但是允许我出市区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浴。一早就离开营地,到深夜才返,松一口气。他们说玩得很高兴,不知是谁,穿上我的制服,权充导师,做了我的替身”。
所以,周子明口中那个美丽好心的大姐姐不是她。
因此穗玫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她也无意去打破周子明的好梦,他想报恩,不过是一种扬眉吐气的表示,目的已达。
到底是谁呢?
当年那几个导师其实并没有真正美女,但是那不重要,少年周子明心中感激,在他眼中,那个没有歧视他的姐姐必定是个仙子。
穗玫吁出一口气。
之后,周子明进人歌坛,迅速走红,此刻已是社会上的名人,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傍晚,爱斯特拨电话来。
“子明想与你吃晚饭。”
穗玫老实说:“请代告子明,我已有固定男友,不大方便与他单独见面。”
爱斯特咕咕笑,“你是唯一拒绝他约会的女子。”
穗玫也笑,“我祝福他。”
“童小姐,再见。”
换了是穗玫,看到当年寂寞孤苦的周子明,也会邀请他一起烧烤以及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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