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好吗?”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她好吗?”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女敕,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着闷。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还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敝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案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响。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她笑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你家里呢?”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饼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知道。”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知道。”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