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已近中午,风掀得窗帘起起伏伏,阳光时隐时现。我不大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只是非常疲倦。
在卫生间的镜里看见自己蓬头垢面。
往掌心倒洗面女乃的时候,我看见指甲尖端,有干涸的血迹。我竖起手掌:几乎每一个指甲上都有。
我心中一凛,是诺诺的血,是我昨晚抓出来的。
我在各间房里寻找他,我想看一看我到底把他伤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他不见踪影。
我等到傍晚时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心灰意冷。
就是这样。先是九信,然后是诺诺,每一个人都不能忍受一个像我这样冲动、乖戾、暴力、不通情理的女人,所以他们都离开了我,一个接一个。我不再可爱,不再温柔,不再富足,对任何人而言,我都不再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我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弃妇。
我在窗前坐下,转动手上的钻戒,嘴角略略牵动:幸好还有这个,实在走投无路,就卖了它,应该还够吃几天,那则广告是怎么说的:"除了钻石,还有什么可以比拟爱情的天长地久?"权威的男声,仿佛是神,仿佛说的是永恒的真理。
钻石可以天长地久,爱情不能。
我呆坐长久,直到天空逐渐失色,终至漆黑一片。我独自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
诺诺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心有一个薄薄的信封。
我懒洋洋地问:"什么?"
他答:"姐夫给你的。"
"什么——"我惊悸起立,声音瞬间变调。
原来,诺诺以花店送花先生的身份,走巷穿里,很巧,找到了九信。
那天,诺诺捧着一束玫瑰,敲开了一扇木门。那个女人拉开木门,诺诺走了进去。诺诺的介绍才说了第一句,她已经一路冲回屋里,听见她惊喜喘息的声音:"是你吗?是你给我送的花吗?"随即出来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定睛喝道:"是你?"
诺诺也一愣:"九信?"
九信半转身,对女孩低声叮嘱几句,她惊疑地向这两个男人打量几眼,还是顺从地进去。九信这才回过头,隔着木门对诺诺喝道:"你来干什么?"
诺诺说:"如果此事因我而起,我解释。如果不是,我至少可以帮你们传话。你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如果愿意,都是可以澄清的。"
九信怒极,却反笑:"哦,你传话?你是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把你捡来的?!"沉下脸来,"还敢来这里生事,给我滚。"反手撞上木门。
诺诺在震天动地的撞门声里直着嗓子大叫:"但是叶青是我表姐。"
听见门后九信的脚步陡地停住了。
我也急忙问:"你说什么?"诺诺缄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姐姐,对不起,我是有意说谎的。我,不是有什么企图,也不是要造成口实,我只是……"
我"啊"一声:"不不不,诺诺,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其实……"他低头时,我看见他颈背粘粘的汗,禁不住伸手揽他入怀:"这不算谎言。我不是早就说过嘛,你是我弟弟,至于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不说也罢。"
诺诺继续刚才的话题:九信听到诺诺说叶青是他的表姐后,重新打开了木门。
九信终于开口:"她怎么没有告诉我?"
诺诺立即反问:"你怎么不问她?"
如一盆水迎面一泼,九信措手不及,诺诺趁势小声恳求:"能让我进去谈吗?"
诺诺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也不是姐姐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有话要说,不说出来,永远不会安心。"
诺诺有备而来,说得有条不紊,当详则详,当略则略,有些事一笔带过,有些事,根本提都不提。
然而说到自己惨痛的身世,仍然不能自抑。他问:"难道好人真的没有好报?我的父母遗弃我;亲戚们不是把我拒之门外,就是当我是廉价劳动力;很多人欺负过我,有些人的坏,我简直说不出口。我都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了,可是姐姐,我们几乎是陌生人,我甚至不曾见过她,她却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不是她,我不知道今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她让我第一次相信世界上还有爱和善良,却反而因为这件事,毁了她的生活,善良和爱,是罪吗?"
九信略略动容,说:"不,跟这件事无关。"
诺诺小心翼翼地问:"那,因为她那天当着人打了你,伤了你面子,你生气了?"
九信淡谈道:"算了,都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好气的?"
"但是,你还是不原谅她?"
九信反问:"她做了什么,要我原谅?"
诺诺盯着九信:"既然姐姐没有错,那么,是你错?"他的手心捏着一把汗。
九信脸上并无愠色,笑一笑:"就算是我错好了。"想一想,无限感慨,"男女之间,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说清谁对谁错,就好了。"
诺诺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你意思是,你和她,都没有错?如果真是这样,"诺诺话语尖利,"十七年的感情,为什么会毁于一旦?"
九信仍然笑着,不说什么。
诺诺亦附和地笑,然后轻描淡写地道:"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我父亲——那时,傻,以为拼尽全力,就可以挽回自己破碎的家。我父亲说得比你还技巧:缘分已尽。随即携新欢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自生自灭。"
九信笑容顿敛。
诺诺只作不知:"说得真好,我要记住,以备将来。我也是男人,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背情负义,抛妻弃子,到那时,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可以一一使将出来。有备无患,是不是?"
九信霍然站起,颜色大变,但是诺诺如此镇静,镇静而无畏,九信终于颓然坐下,一手撑住了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有十几年的感情,可我渐渐懒得回家,想起每天都是那几样菜式,都觉得烦腻。叶青,她曾无尽地信任我,相信我的爱,相信我会给她最好的将来,现在她怀疑我,与我吵架,寂寞得要去跟外头的人倾吐心声……"九信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迷离恍惚……
瞬间惊觉,他的身体陡地挺直,眼神重又恢复矜持冷淡:"我不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你今天肯来跟我说这些,澄清误会,我感谢你,你关心叶青,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想,我和叶青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起身,送客。
诺诺不得不站起,但仍不甘心,还想作最后的挣扎:"我相信你会处理好。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
九信才迈出一只脚,"哗"地锁住,陡地转身:"叶青怎么了?"
焦躁得等不及诺诺回答:"快说。"
诺诺轻轻地说:"你明明还是喜欢姐姐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九信整个人僵住了,良久,方缓缓落座——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九信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诺诺,突然问:"你叫什么?"
诺诺答:"我叫许诺,别人都叫我诺诺。"
九信略略沉吟道:"哦,叶许诺。"
诺诺没有纠正他。
九信又问:"你多大?"
诺诺一怔:"十七。"
"十七,十七。"九信连连重复了几遍。久久地沉默,忽然苦笑。
诺诺看不懂他突然的奇怪表情,只知道,那笑容分明是与喜悦无关,很尖利又仿佛很酸痛。
九信不再说话,起身,在室内缓缓来回,深深地皱着眉,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入袋中探模,好久才提出烟盒,模出一支烟。却只是捏在手里,忘了点火。
他沉默着,许久。
十七岁的少年耐不住这样的沉默,诺诺的额上密密出汗。
寂静里诺诺听见卧室的电视里,有女子在哀婉地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你真的准备和姐姐离婚吗?"诺诺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
像被人凭空一绊,九信的脚步停在半途。半晌他转身看着诺诺,慢慢地说,眼光闪烁:"不是准备或者不准备的问题……诺诺,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还小……这几天,我就不回家了。"他从皮夹中取出一叠钞票,递过去,"这是给你的,你替我照顾好她。另外,"他折身进房,稍顷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这个你帮我带给姐姐,告诉她,要用钱还在原来的地方拿。"
我痉挛地捏紧信封,感觉到里面是硬硬的片状金属:钥匙。大门钥匙?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我颤抖地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把小钥匙。我拈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我梳妆台里暗屉的钥匙——瞬间的往事如烟。
那时我们刚刚结婚,很穷,因而很珍惜钱,怕有小偷来洗劫我们已经太微小的财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妆台上嵌了暗屉,成了家中保险箱。常常在灯下,两人一起数着薄薄的钞票,九信说他将要做的生意,我告诉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丽物件,一起幻想金银满箱的情景。然后他大富,数千上万不在话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发了工资,随手一搁。那个暗屉自此我没有用过,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时移事往,却没有想过九信竟然还想着它。到底他还是在意我的,还记挂着我要用钱。
终于我迷惘地问诺诺:"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诺诺有点狡猾地笑:"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也在问:'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其实真的重要吗?
我只能去睡觉。
午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那端问:"是问家吗?"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声音说着:"交警大队……车祸……问九信……昏迷……二医院……"
我如遭雷击,话筒哐啷一声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是九信,我不认识这个人。
几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象一个人竟能有这么多的血!扭曲的身体!变形的脸孔!从救护车里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仿佛跟生命已经毫无关系,身边是同样鲜血奔涌的陌生女子。但是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正在喷射出来。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里,我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
他们把九信和她抬进去。我狂叫,想扑过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碍医生。"许多人挡在我周围,许多人挡在我和九信之间,许多人挡在生与死之间。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请求:"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们的衣服,我跟在他们身后跑。
一位医生喝住我:"两人都要做大手术,赶快回家拿钱,多拿一点。"
我在混乱中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呀,怎么办?怎么办?"
诺诺用力摇撼我:"钥匙!姐夫给你的钥匙!——要用钱在原来的地方拿。"
恐惧与混乱让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为都是机械的,拦车,指路,冲上楼,开锁,就在抽屉即将拉开的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极点。
我握住钥匙的手在犹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将会离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很多想法云集。
真的只是瞬间。我随即拉开了抽屉。